《脱线娘子》尤阡爱

80、后续·山庄寿宴

　　“哐啷”一响，酒杯从手中掉落。柳轻瑾惊得双瞳扩缩，整个人已成木雕泥塑。

　　她的反应令淳于皓奇怪，稍后又觉一切都在情理之中，毕竟以鸿一门的声望来讲，足可震动江湖中的每个武林人物。

　　柳轻瑾只觉自己两手不受控制地发抖，好似坏了一样，浑身血脉直快贲张，那狠狠低垂的睫毛，正遮住眸中慌乱到近乎无措的情绪！

　　没错，没有听错，他刚刚说的是鸿一门宗主……扶白、扶白……

　　心脏像在瞬间跳了几百回，许久，她极力压抑住激荡的心情，强迫自己抬头，笑容如常，声音却有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鸿一门宗主？可……可我听闻，他们行踪一向诡秘，老庄主怎会与他们有所交情？”

　　淳于皓微笑解释：“我们淳于氏是医道世家，据说祖师爷曾与当时的鸿一门宗主有过意外邂逅，因对方也极通医理，二人彻夜交流互为欣赏，从此结下世代之交。”

　　淳于氏以医术传遍天下，鸿一门又是武林中第一大隐暗势力，两方都在江湖上各自为居，不与教派结盟，不参与江湖纷争，或许正如此，两方才可保持这种交好。而在江湖行走，难保不有性命之危，淳于家所制的救命丹药又在天下间独一无二，自然引得无数英雄纷纷相求，因此鸿一门接柬前往，众人只当是慕名而来。

　　淳于皓说完这些话，柳轻瑾留意到禹安与尚冠神色略有异样，恍然明悟，只怕他们与鸿一门之间的世代交情，外人是不得而知的。若被有心人散播，难免招来祸事。但仔细一想，天下间又有谁敢对淳于家出手？届时不仅将与天下英雄为敌，更会惨遭鸿一门追杀。

　　然而面对淳于皓的坦然相告，亲善的态度，以及那份信任之情，柳轻瑾内心颇为感动：“淳于世家医术博大精深，在武林中地位更是举足轻重，早已令我生仰慕敬重之心，至于鸿一门……当下宗主，更是一代传奇……”言下之意，她对淳于家以及鸿一门，非但没有仇怨，反而崇仰久矣。

　　禹安与尚冠不由得眉色舒展，开始举杯喝酒，恢复如常。

　　淳于皓听她此言，喜出望外：“这么说，你肯随我们一道去了？”

　　“嗯……”柳轻瑾眼帘半合，卷翘的睫毛如扇帘般轻轻颤动。

　　怎能不去呢？让她跋山涉水，历经艰辛，寻找三年的人，如今终于有了他的线索，甚至……三日后，她就能看到对方了！

　　柳轻瑾激动到眼角一阵发热，胸口好比火烧似的，恨不得那一刻立即来临。

　　淳于皓却不知她心绪，高兴过后，托着下巴道：“其实我也很好奇，那个鸿一门宗主究竟长什么样子？听闻他是个武学奇才，年纪轻轻就习得一身绝世武功，当年无数人丧命在他的笛音之下，美华笙，泣朱魂，‘玉逍白郎’这个称号便是如此得来的，当真想一睹其风采呢。”

　　柳轻瑾勉强笑下，转而尴尬：“只是老庄主六十大寿，我若空手而去，实在不妥……”

　　“无妨！”淳于皓接话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爹爹如果知道，只怕感激你还来不及！”

　　“这我怎敢当！”柳轻瑾连忙开口。

　　淳于皓见她俏颜泛红，满面焦急，态度格外诚挚的样子，心头不由生出一丝异样的情愫来，语调也变得柔和：“柳姑娘，你是我请来的客人，相信爹爹得知缘由后，一定不会有所计较的！”

　　柳轻瑾点头，无论怎样，她都是要前往华丰山庄一趟的。当下含笑：“多谢你，淳于公子。”那时粉靥耀灿，胜若明霞。

　　淳于皓慌张撇过头，有些吞吐：“我……我们既然已是朋友，又何必见外。”

　　柳轻瑾一愣，尔后明白过来，哂笑改口：“淳于兄！”

　　这一声叫得既是响脆又是亲切，淳于皓只觉心脏像被电流击了下，软软麻麻的，同时又涌现出无限欢喜，见她举杯，也忙端起自己的酒杯，彼此一饮而尽。

　　事情定下后，双方回到各自房间休息，翌日一早，继续乘马车赶路。

　　神妙手淳于鸿扬生于医道世家，因此在医术上颇有造化，年少时就四处奔走，采集草药，研究炼制各类奇丹妙丸，治人无数，久负盛誉，其妻柯氏也是出身武林名门，温贤端庄，育有三男三女，淳于皓排行老五，因是家中最小的儿子，柯氏当年又是早产生下他，所以对他疼爱偏多，如今淳于皓的大哥二哥无论在武学还是医道上均有不凡成就，令淳于鸿扬感到欣慰自豪。两位姐姐也早在标梅之期嫁作人妇，而六妹才满七岁。惟独他，不爱钻研医术，又不喜耍刀弄枪，最后落得个一无所成，每次淳于鸿扬看到他便会黑着张脸，训骂他没出息，偏偏淳于皓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该怎样还是怎样，他认为世间辽阔，山川美景数不胜数，就该趁着人生大好时光，多多游走赏析才是，怎么能像爹爹似的，埋头钻研那些奇丹妙丸便是一辈子。

　　其实淳于皓十分庆幸，他的两位大哥都是天资聪慧之人，还好有他们在，自己才不会被淳于鸿扬逼着学习医技，将来家族的名誉与重任，也就落在两位哥哥的头上，自然轮不到他来发扬光大了。所以淳于鸿扬每回见他，虽说依然会责骂训诫几句吧，但实际早对自己这个儿子死了念头，况且又有柯氏的疼爱袒护，因此淳于皓想做什么，便也就由着他去了。

　　这一路上，淳于皓讲述着家中趣事，柳轻瑾听得津津有味，也把自己这几年的所见所闻搬出来讲，二人交谈甚欢，逐渐熟络起来。

　　淳于皓总觉得柳轻瑾身上有股不可忽视的吸引力，与自己所见过的女子完全不同，既无小家碧玉的娇贵，又无侠女与生俱来的冷冽，而是处于两者之间，个性率直爽朗外，还多出几分可爱，给人水质般的清澈纯然，特别笑起来的时候，就像一朵蕴含春露的桃花在眼前盛绽了，叫人莫名心动，每每淳于皓都要挣扎许久，才能将目光从那张笑颜上移开，同时又因她在江湖上孤身漂泊，无依无靠，忍不住生出怜惜之情，他不知道，一见倾心这种事，已经在自己身上发生了。

　　马车一路飞奔疾赶，终于在第三日驶到华丰山庄。

　　华丰山庄座落在陀安山上，风景旖旎，环山抱水，从经过修葺的石阶山道直行而上，两旁古柏苍葱，绿意殷殷，劲风吹过，松涛盈耳，幽静万般，别有一番意境。

　　然而今日行至山脚下，已是车水马龙，各路江湖英雄纷纷应邀赴宴，但见石阶山道上人影重重，上下攒动，显得格外热闹，只因今天不仅是享有神妙手美誉淳于鸿扬的六十大寿，更能有幸目睹到那个武林中最为神秘莫测的人物——玉遥白郎。

　　因寻画一事耽搁不少时间，淳于皓他们紧赶快赶，总算是抵达山下。寿宴将在辰时开始，此刻时辰将近，众人已经陆陆续续入场，一下马车，淳于皓就领着柳轻瑾他们飞奔上山。

　　山庄门口，秦总管正朝前来的客人抱拳施礼，吩咐家丁引领对方入席，稍后见一少年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先是一惊，随即喜道：“五公子，您可回来了！老爷方才还念叨着您来呢！”

　　念叨他？恐怕又是再骂他吧……淳于皓嘴角一抽动，有股不祥预感。

　　秦总管见他满头大汗，忙命家丁捧上巾帕：“老爷这会儿正在庭园招待客人。”

　　淳于皓知他意思，赶紧用巾帕擦掉额头上的汗水，整顿过衣冠，才迈步道：“那我先去了。”

　　秦总管瞧他身后除了禹安与尚冠，还跟着一名陌生少女，心想准是公子的朋友，便没阻拦，继续抱拳朝下位客人笑道：“李少侠，久仰大名，快请进、快请进……”

　　柳轻瑾一路紧随在淳于皓身后，也顾不得欣赏周围景致，从堂侧穿回廊，来到摆设寿宴的庭园，只见占地极大，足有百席，红毯红桌，装点得喜气洋洋，前往祝贺的江湖豪杰都已来得差不多了，聚集在一起谈笑风生，相互引见，笑语喧哗不绝于耳，甚为热闹。

　　望见这么多人，柳轻瑾脚底一顿，忽然像忘记身置何处，目光一个劲地往人影中搜寻，神情既显紧张，又有几分慌乱。

　　淳于皓留意到她没跟上来，回身道：“快呀，我爹就在前面呢！”

　　“唔……”柳轻瑾虽是应着，却仍舍不得收回视线，踌躇不前。

　　淳于皓一时焦急，竟拉住她的柔荑就往前走。

　　淳于鸿扬穿着绣有寿字图案的大红长袍站在上首，正朝前来送贺礼的宾客道谢，长子淳于珖与次子淳于弨分别立在他左右，俱是仪表堂堂，神明俊爽，格外惹人注目。

　　淳于珖最先瞟见匆匆赶来的淳于皓，面露喜色：“五弟！”

　　“大哥。”淳于皓忙过去打招呼。

　　淳于珖拍拍他的肩膀：“半年不见，人倒不见清瘦，就是晒得有些黑了。”

　　淳于鸿嘿笑两声，打趣道：“我瞧着大哥却是越发神武了。”蓦地一股寒气从旁袭来，让他冷不丁打个哆嗦。

　　“孽障！还知道回来！”淳于鸿扬冷目肃容，出声一喝。

　　淳于皓赶紧长长一揖：“今日是爹爹六十大寿，孩儿岂敢忘怀，孩儿特地赶往百海林，向陆真人求得一幅千寿图，祝爹爹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话毕，禹安将玉盒呈上。

　　淳于弨颇感惊奇，开口夸赞：“这陆真人虽有‘无双飞笔’之称，却是个孤僻冷傲的怪人，五弟能求得他作画，可见有心了！”

　　淳于皓马上捡着好听的讲：“哪有，是爹爹声名远播，孩儿不过沾上一点光罢了。”

　　“哼！”淳于鸿扬瞥眼那玉盒，一拂袖，没再说什么。尽管依旧板着张冷脸，但几个儿子心里都清楚，他已经气消了一半。

　　淳于珖叹口气：“总之平安回来就好，之前迟迟不见你身影，我跟你二哥还担心路上是否出了意外。”

　　淳于皓脸色微变，抿抿唇：“其实……”

　　淳于珖见状道：“莫非真出了事？”

　　淳于皓发觉淳于鸿扬也把视线投来，讲道：“今日是爹爹的寿辰，这件事，等之后我再细细讲明，还有，这位是我在途中结交的朋友柳轻瑾，当时情况，多亏有她出手相救！”

　　淳于珖与淳于弨闻言诧异，就连淳于鸿扬也不禁朝他身后的女子多打量了几眼。

　　柳轻瑾本一直心不在焉，目光不停地在人群中扫视，直至淳于皓突然退到一旁，自己出现在几人的视线范围内，她才回想到淳于皓刚刚说了什么，忙恭谨施礼：“晚辈柳轻瑾，见过淳于老前辈，见过两位公子。”

　　淳于珖、淳于弨纷纷礼貌回敬，淳于鸿扬则慢慢捻过长髯，他身长七尺有余，体态略微发福，平日给人印象都是和蔼可亲的，只当看到淳于皓，才会冷下张脸，显得有些庄肃可怕。此刻朝柳轻瑾微微一笑，神态亲和：“柳姑娘既是犬子的朋友，还请不要拘束，今日是老朽盛宴，稍后便会派家丁为柳姑娘安排入席。”

　　“多谢老前辈！”柳轻瑾一揖。

　　谈话间，忽听一道稚嫩的嗓音传来：“五哥……”是个六七岁模样，身穿粉红袄裙，梳着双团髻的女孩跑过来。

　　淳于鸿扬意外：“怎么到这儿来了？”

　　家婢从后匆匆追上，解释：“六小姐吵着闹着，说要到宴会上来看看。”

　　“六妹！”淳于皓欣喜地将她一把抱起来，捏捏那张粉扑扑的小脸，宛如光下水瓷，滑得紧，“怎么胖了呢。是不是娘老给你做好吃的呀？”

　　淳于湘吮着左手食指，仿佛害羞似的，浓卷的睫毛垂下来，细声细语地讲：“五哥，陪我去放纸鸢嘛。”

　　淳于皓笑道：“现在不成，五哥这几日车马劳顿可是没有力气了，等回头养足精神，再陪你好好玩！”

　　看着他们兄妹间温馨的画面，柳轻瑾心头倏地泛起一阵酸楚，隔着衣袖，握住右腕，那根红绳手链她竟一直不离身地戴着。

　　淳于湘忽然转过眼睛，充满好奇地盯着柳轻瑾瞧。

　　柳轻瑾立即勾起唇角，投去一个大大灿烂的笑容。

　　淳于湘看后，竟要挣开淳于皓，伸着手想让柳轻瑾抱。

　　淳于皓意识过来，解释：“这位是柳姑娘，是五哥特别请来的朋友。”

　　“抱抱！”淳于湘挥舞着小手，使劲去够柳轻瑾的衣袖。

　　淳于皓无奈，朝柳轻瑾苦笑：“她定是喜欢你，你就抱抱吧。”

　　柳轻瑾从未抱过小孩子，有些措手不及，尔后见他递来，赶紧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

　　淳于湘就像只黏人的八爪鱼，紧紧勾住柳轻瑾的脖颈，半晌也不说下来，见柳轻瑾又朝自己笑，高兴地往她脸上一亲：“柳姐姐长得真好看 ！”

　　听到的人同时“噗哧”一笑，淳于皓没辙道：“我这六妹呀，小嘴最是甜了。”

　　柳轻瑾脸颊微红，有些不好意思，但心里却对淳于湘喜欢得不得了，觉得小孩子抱起来软软暖暖的，天生就惹人疼爱。

　　淳于鸿扬想她毕竟是客人，这样下去不免失礼，便吩咐家婢将小女儿抱开，朝淳于皓道：“你娘正在后园陪同几位夫人聊天。”

　　淳于皓明白，回首看向柳轻瑾，犹豫下：“我去跟娘问候一声……等等就回来。”

　　他是华丰山庄的公子，做什么原本都无需再跟外人交待的。

　　淳于珖、淳于弨听他此言，俱感诧异，彼此交换下眼神，意味深长的笑。

　　柳轻瑾却心思不在此，应了声，就被家丁带领着往席位上走。但到中途，她心绪一紧，说想再四处走走，家丁只好指明她的座位，转身忙别的去了。

　　宴席两旁，以几座假山以巨株盆栽为景，柳轻瑾躲在后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目光开始焦急地寻找，然而觥筹交错间，却始终不见那心心念念的身影。

　　眼瞧辰时将近，宾客都基本到场，柳轻瑾有些心慌意乱，难道说他不来了吗？还是途中发生什么意外？又或者是以其他方式来为对方贺寿，而不是直接出席盛宴？

　　正当胡思乱想之际，蓦听家丁在园门前一声洪亮的高喊：

　　“鸿一门宗主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