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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执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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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压在鹅卵石铺就的甬道上,辘辘作响。玉蓉推着柳轻瑾在林苑散心,两畔开着粉粉艳艳的桃花,一阵风吹来,摇曳缤纷,芳菲如雨,馥郁的香气几乎让人无法呼吸。
隔着芬花枝影,有亭翼然,一抹窈窕的身影正凭栏而立。
意外碰到对方,柳轻瑾目光亮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光彩,立即吩咐玉蓉推自己上前。
回首见来人,绮彤略微诧异,哂笑吐出两个字:“好巧。”
柳轻瑾颔首示意。自上回一番交谈后,彼此之间似乎都少去一份敌意,同时提到各自遭遇,反而还生出一股同病相怜的感觉。
沿斜坡而行,登三四层台阶,方到凉亭。绮彤见柳轻瑾要上来,怕她麻烦,主动开口:“还是我下去陪你走走吧。”
行到一处幽僻之地,二人挥退宫婢,柳轻瑾讲道:“时间过得真快,距离你我上次相见,转眼都过去一个月了。”
“是啊。”绮彤应声感叹,不知想到什么,盯着她,流露出微微忧色,“我听闻最近……皇兄他常常宿在你那里……你们之间,没发生什么……”话到一半,似意识到此言不妥,忙闭口不言。
柳轻瑾知她是关心自己,不在意地笑了笑:“没有,原本我欲咬舌自尽,他许是怕了,之后再不敢逼迫我。”
绮彤凝眸剧震,愣了片刻,才摇摇头,似叹似哀:“他果然还是这么做了……”
半空飘来碎花,轻柔如雪扇的绒羽,斜斜擦过眼前,柳轻瑾睫毛一颤,仿佛不胜光阳,低掩下来:“有时我真觉的,若再这样继续呆下去,谁不定终有一天,自己也会变疯的……”
“其实谁不是呢。”绮彤接话,苦涩地笑,“下月初八,听说是个黄道吉日,而我也该离开天都了……”声音逐渐低去。
柳轻瑾见她垂首不语,但那一对芊芊玉指,却用力到快把手上的帕子给绞破个洞。顿时,心绪在胸口翻涌起来,经过一番剧烈挣扎,忽然覆上她的手,道出石破天惊的一句:“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那时小风骤起,卷起一地落花,恍若成群蹁跹的蝴蝶,飞迎扑打在彼此身上。
隔着花雨香帘,绮彤震惊地凝视她,只觉不可置信。
柳轻瑾坦言:“其实这几日我常常来这里,就是希望能遇见你。”
绮彤迅速反应过来:“你、你难道发现了?那是真的?!”
“嗯。”柳轻瑾肯定一点头。
绮彤忧虑:“可是你腿脚不便,到时又该如何……”
“这点你别担心,我已经想到办法了。”柳轻瑾目光隐晦地闪动下,态度真诚,“我现在只问你,是否拿定主意跟我一起离开?”
绮彤表情诧异:“你为什么非要……”
柳轻瑾露出温和的笑意:“这个秘密是你告诉我的,也算是你帮了我,不是吗?”
绮彤两手连帕迅速绞在一起,神色却不见意料中的欢喜,反而额眉深锁,心事重重,犹豫半晌,告诉她:“我……留下来。”
柳轻瑾睁大眼,简直以为自己听错,正欲张口,转念想到玉蓉她们还在不远处,便压低声,不可理解地问:“为什么?你若不走,难道真等着将来嫁到南蛮去?!”
绮彤十指拢紧,像做出艰难决定:“这件事本就隐秘,你一人行动还需百般万般的小心,倘若再加上我,便是多了一层困难,难免会引人注意,我不想你因我而失去这次机会。”
柳轻瑾深眯眼:“这当真是你的心底话?”
绮彤一愣,愕然抬头,只觉那耀亮如冰晶的目光,几乎要穿透自己的五脏六腑。不由得苦笑一声:“你执意离开皇宫,或许宫外尚有对你来讲至关重要的人,可对我而言,那个人……却在皇宫……”
她望向蔚蓝如洗的天穹,声音好似指尖轻拨的弦,流淌出一丝细腻而缓慢的忧伤:“小时候,皇兄他待我真的很好,凡事都宠着我、依着我,以前我很淘气,经常甩开侍从,拉着他跑到假山园玩,有回我不小心从一座大石上摔下来,痛得嚎啕大哭,皇兄他就不停地替我抹眼泪,安慰我,一路背着我回去,知道我怕被母亲责怪,便将过错都推到自己身上……皇兄他对我说过,他只有我这么一个妹妹,所以、所以最疼我了……”回忆儿时,他们一左一右,小手拉小手,朝夕相伴的情景,泪水便情不自禁地从眼眶里滚落,浸在强烈的光照中,晶莹蒸发,“因此,就算他恨极了我的母亲,我也始终不肯相信,这么多年过去,他对我,就真的一点兄妹情分也没有……我想最后,皇兄他一定会回心转意,不会真把我嫁到南蛮去的……”
哪怕一丁点的希冀,她也愿意等、愿意相信,不到最后,她是绝不会死心的。
听此,柳轻瑾忽然不知该如何开口,是该安慰,还是该劝她放弃。这个身份高贵的女子,曾经不仅拥有母亲的疼爱,更拥有哥哥悉心的呵护,可转眼之间,一切都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母亲离世,而那个人的所有宠溺,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精心的伪装,但,纵使事实如此,从儿时就留在她心中的美好与亲情,又岂能是说割舍就能割舍掉的?
见柳轻瑾沉默,绮彤擦拭掉眼泪,有些自嘲地笑了:“你觉得我很傻对不对?他这般对我,我本该恨他、怨他才对……”接着她摇摇头,“其实,这根本就不是他的错,自小到大他对我的好,怎么可能全是装出来的?只不过,他对待的人或许不是我,而是……”绮彤将目光转向柳轻瑾,唇边漫开哀凉的笑,“而是把我当成你罢了……”
柳轻瑾身心一震,伸手捂上胸口,隐隐觉得有些痛了。
绮彤慢慢讲道:“所以现在,不过是我一厢情愿,还在奢求着他能把我放在眼里而已……昭昭,我很羡慕你,因为你还有他的爱,而我却什么也没有了。”
“你……”柳轻瑾忍不住开口,却被绮彤打断:“没关系,你不必再劝我,无论结果如何,这都是我心甘情愿的选择,倒是你……”她莞尔,唇角泛起两个小小的酒窝,笑时如迎风摇舞的灿烂桃花,很是甜美,完全没有继承她母亲的狠辣与精明,“我只是担心,这里毕竟是皇宫大内,守备森严,你此番逃离,定要做好万全之策,否则一旦被皇兄知道,还不知结果如何,当初他既能废掉你的双腿,难料日后会再……”
“我懂的……”柳轻瑾睫毛轻轻一抖,前方飘舞的桃花柳絮映入视线,俱被蒙上一层黯然的色调,许久,朱唇轻启,有些意味深长,“我是他的妹妹,却也是他心中的魔障……他曾经说得很对,我与他之间拥有血缘的牵绊,除非一人死了,这种牵绊,才能被彻底断绝掉!”
讲到最后,她咬着牙,声音虽不大,却清越铿锵,隐有金石之音。
尽管绮彤不大明白她的意思,但其中不容改变的决心却清楚传递入自己的心田,下瞬,握住她的手:“我有一事相求,你可愿答应?”
柳轻瑾意外:“只要我能做到。”
绮彤牢牢锁视她,将掌心里的手攥得极紧,柳轻瑾几乎能感觉到那血液正从肌底下缓缓地流动。
绮彤恳求道:“这段日子,对他好一些……”
柳轻瑾震怔。
绮彤绽出笑弧,却是冲淡积攒在眼角的酸涩与悲伤:“在他心中,你才是他唯一的妹妹……其实,其实他恨不得把所有的爱都给你,只是太过重视了,不知该怎样做而已……他也是个可怜人,就算伤害过你,你也可不可以不要恨他,甚至……原谅……”
原谅……原谅他对自己做的一切……
柳轻瑾只觉她的每根手指都在微微发颤,就像抓到海面上的唯一浮木,拼了力地想去依靠。手背上的肌肤,都被握得开始浮红作痛。
柳轻瑾思绪有些乱,避开她直视的目光,过去良久,才慢慢回答她:“我、不知道。”
绮彤的手倏然一松,近乎无力地垂下来,随即眼中逝过一缕自嘲,笑得有些凄然:“没关系,毕竟你经历过的这些,是我所不能体会的,我……不该强求你的。”她叹息一声,瞅眼天色,“时候不早,我也该离开了。”最后诚挚地落下句,“你将来,多加保重。”
柳轻瑾望向她远远离去的背影,粉纱轻扬,身带桃花之雨,亦如蝴蝶扑梦一般。
回想与她初次相见的情景,也似从春日归来的蝶儿,银铃般欢乐的笑音荡迭在半空。
只是梦中来,终要梦中去。
柳轻瑾忽然悲伤莫名,只觉她临前说的那句,恍若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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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春时节,芙蕖香满池,花荫间有蜻蜓的影子,落在西窗的青竹帘上,微风一吹摇曳,又飞走了。
柳轻瑾出神地看着窗外,恍惚着,已是一年过去了,那时爹爹病逝,她下定决心前往天都寻亲,一路上与嫣然铁石头他们观山赏水,有说有笑,对那个人……也在不觉中增加了信任与依赖,碧水蓝天,策马飞驰,想当时的自己青衫似叶,飞发如丝,正是神采奕奕,日子也是那般轻松惬然,随心所欲的。
不过,快了,就快了……
想到已经痊愈的双腿,柳轻瑾两手暗握成拳,心绪好比满月时高涨的潮水,正澎湃不止。
忽见一只纤白如玉的手伸到面前,几乎是小心翼翼的,将菜肴夹入她的碗里。
柳轻瑾眸光斜睇,尹世澜立即紧张地收回手。
怕她生气,尹世澜怯怯小声地解释:“哥哥看你一直发呆,怕菜都凉了……”
柳轻瑾看到饭碗里的菜肴都快堆成个小山丘了,倒是他自己的,动也未动,不禁想到平时,都是他一边替自己夹菜一边从旁看着,而自己视若无睹,自顾自地吃着。
——对他,好一些。
从林苑分别后,绮彤的话时常会回响在脑海里,让柳轻瑾渐渐觉得,面对眼前人,自己有些像置身在鸟兽绝迹的原野中,开始感到迷茫。
柳轻瑾叹口气:“既然怕凉了,你自己怎么不吃?”
以前用膳,她对尹世澜向来是不理不睬,态度极其冷漠,今日莫名迸出这句,竟听得尹世澜一惊。
他呆了片刻,才有些吞吐道:“哥哥、哥哥不饿……”脸庞上微微泛起红晕,“哥哥能这么看着你吃饭,就觉得开心呢。”
柳轻瑾顺手夹了一筷八宝鸭舌到他碗里:“不饿也要吃一些,这段日子你清瘦了许多,贵为帝王,一举一动都涉及到江山百姓,怎可不好好爱惜身子。”
“啪啦”一下,银箸由手中脱落,尹世澜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傻傻瞪着眼睛,不敢置信。
柳轻瑾侧眸:“怎么了?”
“没、没事……”尹世澜简直受宠若惊,似欢喜又似紧张,夹着那块八宝鸭舌,手指却一个劲地发抖,结果从银箸上掉到碗里,又赶紧夹起来,当放入口中时,慢慢地咬、细细地嚼,竟舍不得咽下。
柳轻瑾又替他夹了两三道菜,尹世澜埋头一味吃着,脸都涨红了,隐约间,有什么滑到唇边,一丝咸咸的味道。
柳轻瑾垂眸,犹豫半晌,最终从袖中掏出一枚香囊:“这是我平日闲暇时做的,你若要,就留着吧。”
尹世澜整个人彻底一僵,看着那枚绣有荷花图案的金丝绸缎香囊,忽觉心脏热得快要化掉,慢慢接到手中,那时眼波仿佛凝固的月色,像望了一个世纪那般久远。
他激动到不知所措,如捧圣物般,小心翼翼地摸着上面的一针一线,不敢相信这真是她送给自己的。
柳轻瑾表情淡淡,解释道:“你也知道,我女红向来不好,做得有些粗糙。”
尹世澜从惊喜中省神,连忙开口:“不,怎么会粗糙呢,哥哥看做得可好呢,今后哥哥就把它佩在身上,时时戴着。”
柳轻瑾闻言,嫣唇微启。浮光掠影,昙花一现,竟是莞尔一笑。
尹世澜看得愕然一呆,自把她强留在皇宫后,还从未见她对自己笑过,方才那笑容虽是一掠即逝,却美得似摄尽世间耀华,说不出的清丽绝伦。
他又痴又喜,直恨不得能这样望着她一辈子,到自己老去,失去呼吸,眼底最后映入的影像,依然只有她一人。
柳轻瑾状若不经意的叮嘱:“以后,你也要像今日这般,记得好好用膳,不可让自己清减下去,保重龙体才是最要紧的。”
尹世澜欣喜若狂:“好、好,哥哥一定答应你。”一边说着,一边使劲往碗里夹菜,他用膳的样子一贯是安静优雅的,如今却仿佛几天没吃东西似的,然而那眉梢高扬,显得比任何时候还要幸福欢喜。
这还是兄妹二人,头一回,能如此心平气和地在一起用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