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线娘子》尤阡爱

76、痴魂

　　柳轻瑾闻言吃惊，但也仅仅是吃惊，过后恢复平静。

　　相反，尹世澜却是一副难以接受的样子，攥紧手，浑身俱在颤栗：“今日那些朝臣，说朕继位半年多来，子嗣无出，中宫之位又一直悬空，纷纷上表要朕尽快立后……”

　　“臣子们说得无错。”柳轻瑾打断他，语音淡淡，“国不可一日无此君，同样，六宫也不可一日无主。”

　　“可是朕不愿意啊！”尹世澜被她冷漠的态度一激，失声吼出来，“朕不要什么皇后，也不要那些女人……朕、朕只想……”

　　那闪烁在双眸中的热度，竟看得柳轻瑾莫名心惊，连忙避开他的注视，不知怎的，掖在袖里的双手隐隐颤抖，好像受一股不安因素的影响。

　　她清顿嗓子，故作镇定：“皇上这是说的什么痴话，你是帝王，自然该三宫六院，子嗣绵延，偌大后宫，怎可无人主事？立后不过是迟早的问题罢了。”

　　似触痛到神经，尹世澜发僵地凝睇她，瞳孔尽处一阵阵扩张震动，仿佛有什么支离破碎了，直至，暗得再也透不出光绪。

　　他忽然沉默，柳轻瑾却不敢抬头，胸口有些因这种寂静而怪异的气氛闷得喘不上气，此时此刻，只希望他能尽快离开。

　　然而幽凉如润玉的手指滑过下颌，尹世澜微微弯身，将她的脸庞捧起来，好似捧着一颗稀世珍珠。

　　沉香浓馥，熏透纱帘，景物正渐渺然时，他恍惚地笑了，用一种极其温柔的眼神注视她——那是一种，丈夫看待妻子的眼神。

　　“昭昭，为哥哥生个孩子吧。”他轻轻说着，像怕惊动了一场梦境，伸手抚摸着她的脸，“哥哥只喜欢你……那些庸脂俗粉，哥哥看了就觉得恶心！”倏而皱眉，显得十分烦厌。

　　柳轻瑾仿佛没呼吸上来，身子一软，险些昏厥过去。

　　尹世澜目光煞亮，满含期盼地朝她讲道：“如果你为哥哥生个儿子，那么哥哥将来就可以封你为皇后，如此整个天下，便将归于你我来掌控了！”他越想越开心，两手抖个不停，简直激动到不能自已。

　　柳轻瑾慢慢用手抱住头，这一刻，只觉自己快要疯掉了。

　　尹世澜却浑然不觉，思绪仍处在极度兴奋中：“你与哥哥都是同一个娘亲所生，那我们的孩子，他身上必将具有最纯正的尹氏血统，其他女人生的孩子又怎能与他相比？昭昭……如果你生下我们的孩子，朕一定爱极了他！”

　　“那只会是傻子、是畸形！”柳轻瑾终于尖叫。

　　尹世澜脸上露出疯狂的笑容：“总会有个正常的吧？你别担心，无论什么样，朕都是爱他的。”

　　“你走开，不要靠近我——”柳轻瑾就像面对个疯子，拼了力地推他。

　　尹世澜犹自大笑：“届时这天下江山，将会由我们尹氏最纯正血统的人掌控，难道不好么，不好么？！”

　　柳轻瑾睁大眼睛，被他从轮椅上打横抱起，放到宽大的紫檀床榻上。

　　尹世澜翻过她的身体，用一条锦带将那两只不安分的手从后紧紧缚住。

　　“放开我！快点放开我！”柳轻瑾肩膀左右晃动，犹如俎上鱼肉，挣脱不得，扯着尖尖的嗓子嘶嚷，几欲溢出血丝。

　　尹世澜仿佛听不到似的，指尖滑过她精巧的轮廓，是月色流连过的痕迹，广袖继而一拂，帘帐便由银玉钩上倾斜滑落，迷纱幽渺，人影重朦。

　　绣鞋罗袜被轻轻褪去，柳轻瑾看到他背过身，宽衣解带，那繁复的外衣中衣正一件一件地由他肩膀上脱落，绝望与恐惧忽如蛇的毒液从漆黑夜里蔓延开来，要生生地夺走她的呼吸，糜烂自己的身体。

　　合眸一刻，泪如红珠，浸湿花枕，脑海里浮现的，竟全是另一个男子的音容相貌，那样温柔的眉目，宠溺的微笑，天雪白衣衬出一张刻骨铭心的容颜——

　　扶白，难道我连见你一面的机会，也没有了吗？

　　男子温热的气息从上方覆压而来，墨色长发，千丝万缕地由肩上披散开，宛若莹莹发亮的乌缎，尹世澜有些紧张地托起她精致小巧的脸容，往唇瓣落下一吻，暖暖的一点兰花香，那仅存的一丝理智，断了、碎了，空空的眼睛里，全被欲望所充斥，唯有灼热与狂乱。

　　“昭昭、昭昭……”他深情而眷恋地呼唤，是对自己的妹妹，亦是对自己的妻子，爱到难以自制，迅速去解她的小衣。

　　柳轻瑾猛地睁眼，神色诡异甚极，狰狞地笑了：“尹世澜，你不会得逞的，永远也不会得逞的……”随即身体剧烈地抽搐一下，有鲜红的血，沿着嘴角蜿蜒滑下。

　　“昭昭！”尹世澜惨叫一声，立即掐住她的两腮，伸手往嘴巴里抠去。

　　柳轻瑾身子痉挛着，尹世澜费足了力才撬开她的唇齿，两根手指方进去，便感受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痛。

　　“不要……”尹世澜惨白了脸，竟是前所未有的害怕，手上的肉要被咬下来，深到见骨，却也不敢抽回来，慌张到失了声调，“不要咬了，不要再咬了……”

　　柳轻瑾恨瞪着他，竟是死活也不肯松开口。

　　尹世澜目眦欲裂，急了、怕了，狠狠扇了她一个耳光，亦如野兽般绝望地大声咆哮：“我叫你停下来！停下来啊！”

　　雪颊上浮现大半清晰的红肿，柳轻瑾却依旧死死咬着不放，面对他，双目睁大，满脸怒容，强烈的恨意以及对死的决绝好比弦上之箭，只要他抽回手指，立即咬舌自尽。

　　“不要离开我……”尹世澜无法遏制地颤抖，脸孔因惊恐而扭曲了起来，不知不觉，眼眶里挤满泪水，把视线染得模糊一片，“啪嗒啪嗒”滚落在手腕上，几乎烫裂肌肤。

　　那是一股来自最深处的恐惧，身体脆弱到好似变成不堪一击的薄纸，让他崩溃欲死。

　　鲜血越流越多，浓得刺眼，将苍白的唇瓣淹没成一片极致的妖红，两个人的血混合在一起，已经分不清究竟是谁的。

　　“不要……不要离开我……” 尹世澜一边害怕地哀求，一边抽打着柳轻瑾的脸，一下又一下，力道愈渐用劲。终于，柳轻瑾额头遭受猛烈一击，支撑不住，昏迷过去。

　　当牙齿松开，尹世澜才算安静下来，从她嘴中抽回自己的手指，上面的伤口被咬得很深很深，肉已裂开，鲜血淋漓，他却不觉疼痛，只是呆呆凝视着正陷入昏迷的柳轻瑾，忽然痴了似的，俯下身，一点点舔着她唇边的血。

　　“昭昭、昭昭……”他喃喃地念个不停，满口，都是腥甜的味道。

　　*******

　　细雨阑珊，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夜。

　　柳轻瑾醒来时，意识仍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额头缠着绷带，神容憔悴，半边脸庞还是红肿的，就像一朵即将枯萎的栀子花，那模样看去，甚是惹人怜惜。

　　她甫睁眸，一只玉手就被握紧，耳畔传来对方焦急而欢喜的声音：“醒了，可算是醒了……”

　　男子那张美贵无双的脸容迅速放大在瞳孔里，当柳轻瑾看清，须臾，身体好似痉挛一般，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也不知是激动还是害怕。

　　她直直盯着对方，含尽毒怨的恨意，尹世澜只觉那目光恨不得化为锋刃把自己给戳透了，胸口“咯噔”一响，仿佛哪根骨头痛裂了。

　　他忙亲吻着她的手背，哀求的样子，更近乎一种虔诚：“先别说话的，舌头刚刚才上过药……听话，先乖乖躺着好不好？”

　　柳轻瑾目光煞亮一刹，但很快又黯淡下来，眼帘低垂，把手使劲抽回来，再不看他。

　　尹世澜心疼地呼唤：“昭昭……”

　　柳轻瑾唇形动了动，喉咙里发出低哑宛如破碎的声音：“你走，我不想看见你。”

　　尹世澜怔仲，不知所措。

　　柳轻瑾忍不住了，伸手摸着枕头周围，寻找可以投掷的东西，最后揪住花缎秀枕，使足了力道朝他砸去，隐忍的愤怒终像洪浪破喉而出，尖锐地嘶嚷：“你快点给我走！离我远一些！”

　　尹世澜吓得从床上跳开，恐她伤了舌头，又担忧她想不开，再做出令自己心惊胆战的事来。手伸在半空，仿佛想抚摸她的脸，却又颤巍巍地缩回来，用温柔的语调哄劝：“好、好，你别气，哥哥这就走、这就走……”

　　他恋恋不舍的回首望了一眼，但见柳轻瑾半身坐起，五指绞被，面冲他，怒目横视，肩膀正止不住地耸栗。

　　尹世澜身影陡然颤了下，被她方才一砸，几绺发丝已从金冠中纷散而落，衬着苍白的脸容，模样愈显狼狈，他晃晃悠悠地朝殿外走去，阳光照射下，犹如半碎半破的瓷人，拖出一痕惨然。

　　舌头上的伤口很深，经常被不小心触动到，牵引得神经也一阵作疼。因此沁吟宫近来的膳食多以清淡汤羹类为主，每每吃完，舌头都要被宫婢仔细地涂抹上药膏，有淡淡蜜花香的味道。

　　接连三天，尹世澜一直没有出现过，然而柳轻瑾知道，他不过是没有在自己面前出现罢了。偶尔小寐醒来，空气里仍残留有一缕如兰似麝的香气，就像涂在舌尖上的药膏那般徘徊不散。甚至有时候，他会悄悄躲在帘后，偷看自己用膳的样子，尽管柳轻瑾察觉到，也佯作不知，更不曾回头去看，直至他黯然离去。

　　半窗日影，一帘珠纱，两三花枝瓶颈出，檐下黄莺掠过，恰恰啼。

　　晌午过三刻，阳光暖得喜人，宫婢守在帷外，忍不住打起小盹。

　　而本该午睡的柳轻瑾，此时却从床上悄然起身，两只穿着雪白罗袜的小脚轻轻着地，她手撑床沿，俯下身，正一点一点将力道加重在双腿上，动作间有些僵硬，尤为小心翼翼，好似这具身体不是她自己的一般。

　　鬓角渗出汗水，柳轻瑾咬着牙根，慢慢站稳脚步，两手一松，在毫无支撑的情况下，终于直起腰身，整个人平平稳稳地伫立在原地。

　　她大喜过望，不禁捂住嘴，激动得直快落下泪来。

　　傀九所言果然不假，通过近半年的时间调养，她的两条腿已逐渐恢复知觉，如今更能不借外力而独自行走，虽说还有些费力，但柳轻瑾相信，只要偷出闲暇几番练习，她一定可以恢复如初，变得像从前那样能跑能走。

　　只要快一点，再快一点……

　　如今这个地方，她真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娘娘？”玉蓉在帘外听到动静。

　　柳轻瑾连忙返回床榻，用薄毯盖上腿，装作刚刚睡醒的样子。

　　果然，玉蓉进来没有任何怀疑，忙端杯清露上前：“娘娘醒了，怎么也不传唤奴婢一声呢。”

　　柳轻瑾抿了几口，润过喉咙，方道：“我这会儿睡不着，你推我出去走走。”

　　玉蓉伺候完她更衣，恭谨一应：“娘娘想去哪里？

　　柳轻瑾状若无意地想到：“听闻倾鸾宫内雕栏玉砌，里面一器一物无不是奇珍异宝，如说观光，倒不如说是我想去那里开开眼界。”

　　“这……”玉蓉一愣。倾鸾宫是历朝中宫起居的地方，当初先帝宠爱宫氏，曾命内务府将其重修，珠宝装饰，分外华美富丽。如今新帝登基，尚未立后，因此皇后的寝居一直是空置的，而一名宠妃想要进入，确实不合时宜……

　　察觉出她的为难，柳轻瑾淡淡道：“你先提前派人过去知会一声，不准对外声张，我们悄悄的去，不就可以了么？”

　　“是……”玉蓉想她现在是皇上疼在心尖儿上的人，连皇上都对她百依百顺，欲见一面都难，自己又怎敢不遵从她的命令呢？况且皇上私下里也曾交代过，若无特殊状况，都不准违逆她的心意。眼下这事只要提前吩咐好，悄悄的去，悄悄的回，避开众人眼目，倒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遂开口一应，推着她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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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开十二扇黄花梨木曲屏风，水汽蒸腾，白雾氤氲，柳轻瑾全身浸泡在镏金制的浴桶里，水面上撒着一片片被精心挑选出来的玫瑰花瓣，发丝里揉入香油花露，芬芳四溢，只觉是坠进梦幻中的五色花池，几乎要把人由里而外熏透了。

　　四五名宫婢轮流伺候着柳轻瑾沐浴，因她腿脚不便，最后由一名健妇将她抱到床榻，其他宫婢上前替她擦净身体，再用调配好的凝霜玉琼膏，仔细涂抹在浑身每一寸肌肤上，整个人香得连花儿都为之嫉妒。

　　柳轻瑾心底虽不乐意，但自从双脚无法行走后，也只能由着她们这般恭敬而细心地服侍，如今断裂的腿骨已经愈合，她却仍要装成行动不便的样子，以免被人察觉。

　　换好亵衣，撒下纱帘，柳轻瑾躺在床榻上沉沉入睡。

　　天已深沉，远处更漏声响，红油从烛芯里扯下一道长长的泪痕，灯火将残，夜未央。

　　深梦时分，天外忽然刮起疾风，吹得窗扇吱呀呀地响，帷幔一帘又一帘地扬高，摇曳的烛光在地面晃出缭乱的影子，有轻微的脚步声逐渐逼近。

　　柳轻瑾蓦然惊醒，抬起头，竟见帘外静静立着一道人影，朦胧不真，悄无声息，恍若暗夜里出没的鬼魅。

　　柳轻瑾惊了一跳，险些呼喊出声，而对方察觉她醒来，赶紧挑开帘子。

　　熟悉的脸庞，憔悴的样子。

　　“你……”柳轻瑾惊诧的同时，迅速生起十二分警惕，压低眉，用冷冷而厌弃的语气道，“你这会儿来做什么？！”

　　尹世澜痴痴怔怔地看着她，恍惚觉得是在梦里，当回过神，猛地扑上前抱住她。

　　柳轻瑾大骇：“你又要干什么？！快点松开手！”

　　“昭昭、昭昭……”无论她怎样挣扎，尹世澜就是死也抱着不放，眼圈红红的，几乎要哭泣了，“你都一个月不理哥哥了，哥哥好想你……你别再生气了，别再生气了好不好？”

　　柳轻瑾没料到他会三更半夜跑到这里，担忧往事重演，一时又怒又急，厉声喝斥：“你放开我！”

　　尹世澜把脸抬起来，削瘦得似变了一个人，目盼声哀：“你别怕，哥哥什么也不做，哥哥只想这样抱抱你……”一边说着，一边使劲将脸贴近她的脖颈，恨不得永远贴着才好。

　　柳轻瑾虽气愤，但略一思付，觉得还是不要激怒他，便暂且垂下手臂，神经却绷得紧紧的。

　　过去一段时间，柳轻瑾见他仍不动弹，有些不耐烦地催促：“怎么还不走？”

　　尹世澜微微一震，忽然褪去龙靴，钻进她的被子里。他来前身上就穿着黄底丝绸寝衣，外罩一件厚袍，可见他本正就寝一半，不知怎么就想到跑她这儿来了。

　　此刻尹世澜抿着两片薄薄的嘴唇，模样宛如怕被人丢弃的孩童，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哥哥……想跟你一起睡。”

　　柳轻瑾恨得一咬牙，终于怒不可遏：“尹世澜！！！”

　　看到对方因骇怒而一点点睁大眼睛，他忙慌张地摆摆手，有些害怕地解释：“不、不是，哥哥不会再做那种事了，只要你不愿意，今后哥哥再也不会去逼你了！”

　　柳轻瑾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怎的，张着嘴巴，半晌说不出话来。

　　倒是尹世澜趁机抱紧她，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双眸，口中呢喃自语着：“你不知道……最近朝政很忙……哥哥每晚都要批阅很多的折子……哥哥真的好累，也好想你……昭昭，哥哥每晚都会梦见你，梦见你冲哥哥笑呢……哥哥总想着若是真的就好了，这样哥哥心底，该有多么欢喜……”

　　声音渐低渐弱，到最后只剩下平稳的呼吸。

　　似乎真是累极了，不觉间便已睡去。

　　柳轻瑾呆呆注视着他平静而安详的睡颜，那唇边依稀含笑，就像少去华丽装饰的水晶，闪耀出一股最纯粹的美好光晕。

　　原本握成拳的手忽然松了开。

　　这一夜柳轻瑾未眠，却也意外的，没有叫醒他。

　　尤阡爱
　　2012.6.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