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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断念 ...

  •   雪后初晴,寒梅隔窗绽放。

      火盆内的银炭烧得正旺,不时发出“噼啪”声响,和着白芷的香料在紫金瑞炉中生成轻雾袅烟,顺延着锦绣纱帐氤氲开来,熏得满室暖如华春。

      柳轻瑾坐在轮椅上,面前摆着几碟精致的宫廷菜肴,尹世澜夹了一筷五彩瑰香鸭脯,满心欣喜地递去。

      “滚……”她瞅也不瞅,冷冷吐字。

      尹世澜温言展笑:“先尝尝看,说不定喜欢呢。”

      “我叫你滚!”柳轻瑾突然抓起旁边的白璧酒杯,狠狠朝他掷去。

      “哐”地一声,酒杯摔落地上,支离破碎,宫人们隔在帘外听到动静,吓得心惊胆战,却又无令不敢入内。

      尹世澜仍保持着替她夹菜的姿势,而左手,缓缓抚上自己的额头,正有血从伤口处流出。

      他摊开手指看了看,却当做无事发生一般,放下银箸,转而盛了一小盏香浓的燕窝,调羹磕在青花瓷沿上发出“叮”地脆响,舀了一勺,低头试探过温度,便轻轻递于她的唇边,心疼道:“瞧瞧,唇都干得裂开了,这燕窝是朕特意命御膳房为你备的,炖了好久,这会儿喝着正好……你就算生气,也不该这样不吃不喝,把自己的身子都熬坏了。”

      柳轻瑾终于转过头,看到他满脸担忧的神色,举着汤勺,深情挚挚,就盼着她能吃上一口。

      一时间,心口又开始剧烈的起伏,连带身体一起颤抖,压抑在满腔的痛怒与怨恨几乎要冲破胸膛,化作利刃喷薄而出,然而因许久未进食的关系,身子已虚弱到承受不了这股激动的情绪,视线一阵晕眩。

      “怎么了?”察觉她的不适,尹世澜立即上前。

      “走开……”柳轻瑾一把推开他,是冰融的雪水从肌肤底部渐渐浮现上来,那脸色正白得近乎透明。

      下一刻,下颌被钳紧抬高,柳轻瑾仰起头,被他强行往嘴里灌入汤羹。

      温软的香羹如绸缎一样滑过喉咙,却是痛苦的味道,呼吸不能,快要死掉了。

      力道有些猛,灌到一半她便咳了出来,伏下身子,鸦羽似的黑发垂散遮面,抖着肩膀急促喘息。

      尹世澜痛苦地吼道:“你想把自己活活饿死?”

      柳轻瑾缓上一口气,扯动唇角,奄奄地冷笑:“我现在活着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尹世澜不禁倒退一步,目光失神地盯她半响,尔后笑起来:“好、好……”咬着牙,颤音吐字,“你当朕杀不了他,便也奈何不了别人?”

      柳轻瑾闻言一震。

      他秀逸的眉宇间尽是尊雅神韵,然而那淡淡一笑,却好比淬了毒的花蕊,流溢出致命的怨意来:“你若有个好歹,朕便让你柳潭寨的那帮兄弟们一起给你陪葬!”

      “尹世澜!” 柳轻瑾恨极了,握住椅把,目光亮得骇人。

      尹世澜走上前,端详她因怒而颦紧的眉心,宛若娇嫩的花瓣上生出褶皱,伸手一点点替她抚平,声轻音细地开口:“到时候……你看哥哥敢不敢……”

      柳轻瑾气得身子微微发抖,把嘴唇咬破了皮,腥点暗红,却成为苍白之中一抹妖艳的色泽。

      下瞬,她执起银箸,好似发了疯一样夹着盘中菜肴,也不管是什么,胡乱地塞入嘴里,满满的,也不嚼,生硬地往喉咙里咽,脸孔涨得通红通红的,突然身子瑟缩一震,呕了几下,又给吐出来,眼角呛出泪花。

      尹世澜却是欣喜若狂,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劝道:“别急、别急,慢点吃,还想要什么,哥哥给你夹。”舀了一勺燕窝,凑过去,“来,先喝一口的……”

      柳轻瑾目光缓慢扫到他脸上,只那一凝眸,沉水暗涟,幽怨千千,半晌,终于张开嘴,任由他一勺一勺地喂下去。

      隆冬腊月,凛风呼啸,灰朦朦的天空总是飘着铜钱般大小的雪花,唯独香梅吹不尽,新白抱新红。

      柳轻瑾身裹狐裘,怀抱掐丝珐琅手炉,眼神有些空惘地望向窗外。

      新年将至,内务府上下已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着,宫中各处早早就张灯结彩,朱绦饰新,显得缤纷喜庆。

      “灯笼……”恍惚间想到什么,柳轻瑾喃喃念了声。

      几日后,柳轻瑾坐在桌前,手里怀念地摸着一条软鞭,那曾是自己的贴身之物,十六岁生辰时柳江梧送给她的礼物。想以前,她挥鞭自如,身法轻盈,多少人在她的皮鞭底下吃了亏。可是现在,她再不能像曾经那样,自由地施展轻功,随意而行了。

      如今,她只能坐在轮椅上,像只被折断翅膀的青鸟,彻底成为一个废人。

      “娘娘,您要的东西带来了。”玉蓉提着一盏粉罩金蕊的桃花灯掀帘入内。

      看到那盏桃花灯,柳轻瑾情绪有些激动,立即抱在怀里,仿佛拾回分隔许久的宝物,是比生命还贵重的东西。

      怎么会忘记呢,彩灯节上,他手举一盏桃花灯,眼波柔情脉脉,十丈软红中,却已忘记那流离的灯火,梦境般的繁华,只对那深情真挚的眼神,刻骨铭心。

      柳轻瑾颤抖着,流下悔恨的泪水,为何自己当初、当初就那么傻呢,体会不到他的真心,看不到那眼底闪烁的情意,一直默默守在身边爱护自己的人,最终,离自己而去了……

      “扶白、扶白……”她痴了似的,抱着花灯,唤了一遍又一遍。

      怀念他的唇,怀念他的拥抱,怀念他身上的气息……只要一想,心就更痛一分,思念就更深一分……日日夜夜的想,便痛到无以复加,被思念淹没了呼吸……倒觉生不如死,生不如死……

      玉蓉见她哭得伤心欲绝,忍不住劝慰:“娘娘……好好的,怎么又难过上了呢,这几日总是如此,难免伤身啊。”

      柳轻瑾擦拭下眼角,缓了缓情绪:“现在什么时辰了?”

      玉蓉回答:“未时二刻了,娘娘之前用过午膳,不如小寐一会儿?”

      柳轻瑾透过铜镜,看到神容憔悴的自己,勉强启唇:“也好……你扶我到床上去吧。”

      玉蓉推着轮椅走到床边,见她始终抱着那盏桃花灯不肯松手,犹豫下问:“娘娘……那这花灯……”

      柳轻瑾双臂一颤,把灯搂得更紧,生怕被人夺走了似的:“我、我抱着就好了。”

      下午,尹世澜来得比往常要早,途经仙芳园时,特意折了几枝香蕊吐馨的梅花,来到沁吟宫听闻柳轻瑾正睡着,便把花交给玉蓉,插入西窗前的钴蓝釉花瓶中。

      尹世澜高兴万分,想她平日总要在窗边发呆地坐上一个下午,天气正值严寒,怎么劝也不行,今日不知为何,竟肯乖乖睡觉呢。

      纱幔轻掩,室内弥漫着宁神香的味道,幽华绵长,催人入梦。

      尹世澜挑帘坐到床畔,柳轻瑾正睡得香甜,如花姣净的容颜虽显憔悴,此刻却又带着一种出乎意料的安详,眉梢微翘,唇弧上扬,脸上每一处变化,都昭示出她正沉浸在一场无边美梦里。

      而枕边,摆放着一盏桃花灯,扎制得十分精巧,她的脸轻轻贴着灯面,宛若魂醉桃花下,映衬着玉颊都润出几许淡淡粉晕,睫毛轻颤,唇角含笑,那种依恋,仿佛是面对着最为心爱的人,甜蜜而难分难舍。

      尹世澜蓦一皱眉:“这花灯是从哪儿来的?”

      玉蓉隔着屏风道:“是娘娘说以前留在王府里的东西,特命人拿回宫的。”

      尹世澜用狐疑的眼神瞩目过去,不觉间,眉宇蒙上一层阴霾,似檀墨一点点沉淀,眸底转变成深沉的色调。随即,浮光往事掠过脑海,像是惊醒了,他盯着那盏花灯,脸上尽是嫉恨怨毒的神色,直恨不得即刻捏碎手中……

      相思血,朱颜泪,天涯风,摧断肠,君不见,伊消瘦,朝朝暮暮,盼过几度秋,原是梦,空、空、空……

      柳轻瑾一觉醒来,眼角隐隐挂着泪,梦中的悲欢离合恍惚着忘却了,不晓现实,更是支离不堪。

      意识苏醒后,她迅速看过枕头两侧,又环视一遍床周围,突然惊慌地喊道:“花灯呢?我的花灯哪儿去了?”

      玉蓉循声进来,就见绣枕锦衾全被丢到地上,床几乎被翻了遍,柳轻瑾慌乱的目光移聚到她身上,亮得有些刺目:“我的花灯怎么没有了?!”

      玉蓉神色有些异样,转过话题:“皇上……皇上听闻娘娘正睡着,这会儿人在偏殿暖阁批折子……”

      “他来了……”柳轻瑾不及思量,蠕动着身子急欲下床。

      玉蓉赶紧扶她坐上轮椅,柳轻瑾嫌她慢,自顾推着车轮往外行去。

      来到正殿厅内,便隐隐觉得不对劲,空气里回荡着一股烧纸的味道,柳轻瑾朝半敞的窗扇瞄了几眼,只见得烟雾滚滚,其它并不真切,扭头问:“外面怎么回事?”

      玉蓉踌躇半晌,正欲开口,巧好尹世澜从殿外进来,一见她,语调既是欢喜既是担忧:“才睡醒就急着下来,应在床上多多休养才是。”

      柳轻瑾正眼不抬,只当他是空气,开始焦急地在室内一番寻找,目光扫过案几,惶然道:“软鞭为何也不见了?”

      此刻才去瞅尹世澜,眯眸迸射出怨怒:“我的花灯还有软鞭呢,是不是被你拿走了!”

      尹世澜冷冷站在一旁,听她问及,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那些东西还留着作甚,朕都丢到外面命人烧掉了。”

      柳轻瑾身子往后一瘫,迷惘着似没听清:“什么……烧、烧掉了……”随即惨白了脸,双手颤巍巍地推着车轮行到殿外。

      院内中央正燃着一盆火,浓烟四起,叠叠滚滚地往天上窜,隐约可见盆中有一堆黑乎乎被烧焦的东西。

      那一刻,柳轻瑾浑身都颤栗起来,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干,活脱脱成了僵固的人偶。只觉那烧的不是物,而是自己的心,被熊熊烈火焚烧,被烟雾堵住呼吸,偏生难得解脱,挣扎着,煎熬着,是比死还要痛苦百倍的滋味!

      喉咙里先是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紧接着一点点扩大,到最后嘶哑得像是被匕首划破了——

      “啊——”

      柳轻瑾用手揪扯着头发,发出近乎不似人声的惨叫。

      她双眼布满血丝,身体往前一倾,车轮磕到石阶,整个人一下摔了下来。

      额头被撞出血,却不觉得痛,她瞪大眼睛,目光牢牢锁向火焰中那团黑物,流下的泪水映着火光,如血深浓,扯着嗓子喊:“我的花灯,不能烧,不能烧啊……”

      月下,河畔,白衣清影,相守誓言,彼此站在船头牵手的画面,一切美好,都随着这团火而灰飞烟灭了。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柳轻瑾匍匐着往前爬去,直恨不得扑进火堆中,与它们共同化为灰烬。

      然而身体被抱起来,尹世澜将她轻轻放到轮椅上,声音宛如照在残白花上的月光,温柔而哀婉:“你喜欢花灯,哥哥明日便命内务府的人给你殿里布满花灯好不好?”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柳轻瑾胡乱地抓着脑袋,那时嗓音,好似宫弦调到了最高调,一种断裂的凄厉悲绝,“那是扶白唯一留下来的东西,也是唯一留给我的一点想头了,可是没有了,现在都没有了!!!”

      尹世澜生怕她一激动,又从轮椅上摔下来,几乎是跪在她跟前安抚道:“别乱动了……腿还没好呢,万一又流血了怎么办。”

      柳轻瑾呲着牙,面色狰狞地看向他:“我恨你、我恨你……”

      尹世澜轻柔捧起她的脸:“看看额头都被蹭破皮了,别怕,待会儿太医就来了……”

      她仍一味嘟哝着:“恨你、恨死你……”

      尹世澜不知觉,只是吻着她的眼角,一点点、轻轻地,仿佛要把她的泪都吻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断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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