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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朱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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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帘轻卷,碧罗袖,素纤手,宫女跪在地上,手端一碟木犀糕,高举过头,一动不动。
柳轻瑾撇过脸:“拿走。”
贴身伺候的玉蓉劝说:“娘娘,这两日您都没怎么进食,还请吃一些,否则皇上又该担心了。”
柳轻瑾蹙眉不耐,正欲挥手斥下,忽然思绪一闪,转而答应:“好,那就由她伺候,你先出去,没有我的吩咐不准进来。”
玉蓉敛衽,恭谨退下。
约莫半个时辰后,那名宫女从寝室走出,手托空盘,合门离开,自始至终低眉垂首,这一路上也无人对她留意。
行出沁吟宫,曲曲折折拐过几条宫道,来到皇家御苑,花木瘦径,楼阁亭台,她警惕地朝四周张望下,躲进一座假山后。
原来此人正是柳轻瑾,方才打昏那名宫婢,换上她的装束,才得以避过侍卫的视线。然而皇宫之大,守卫森严,眼下,她又该如何逃离呢?
淡云疏影,红玉沉阳,不知不觉间,花褪了白日里的颜色,空气里暗香幽存,微黯的天光从西边渐渐敛去。
正当筹思冥想时,蓦听纷沓的脚步声由远驰近,俨然人数众多,迅速朝这方而来,行到假山前便分散开来,随即归入寂静。
柳轻瑾惊白了脸,那一瞬心脏像浸泡在三尺寒泉里,冷彻凝结,几欲窒死,刚刚燃起的一点微弱希冀又被人用指掐断。
片刻工夫,外面传来男子低沉有力地嗓音:“臣等多有不便,还请娘娘自行出来。”
柳轻瑾银牙暗咬,指甲抠入地砖石隙,间断响起清脆的“喀嚓”声。末了,自嘲一笑:“到底是我天真了……”纵使不甘,也是无计可施,她踌躇半晌,终于走出来,被侍卫一路护送回宫。
来到沁吟宫,就见玉蓉跪在正殿门前,脸蛋红肿,眼眶含泪,肩膀一缩一抖,显然刚受过刑罚,关临树急惶惶地奔上前:“娘娘快些进去吧,皇上正在里面等着呢。”
柳轻瑾甫抬步,却觉脚底如同灌了铅般的沉,不安之感加剧。
走进寝室,便瞧地面一片狼藉,满是茶盏破碎的残片,水光粼粼,宛若湖面上被搅碎的月光。
尹世澜端坐椅座之上,掌心里还捏着一块残裂的瓷片,纤指雪肤间,有血一滴一滴地淌落下来,岑寂中,是诡异的节奏。
他整张脸因愤怒和恐惧而微微扭曲着,当察觉到柳轻瑾进来,却是欢喜到忘却一切,跌跌晃晃地跑过去,那时眼底再也容不下其他:“回来了,回来了,快,让哥哥抱抱。”
柳轻瑾下意识倒退两步,可惜更激起他的惊恐,奔跑上前,一把将她搂入怀,仿佛怕那只是一场幻觉,细柔的腰肢几乎要被折成两段,紧到要把她的骨头给一节一节勒断了。
“放开我!”柳轻瑾挣扎。
尹世澜脸上尽是失而复得的喜悦,口中呢喃:“还好找到了,刚刚实在吓坏哥哥了。”
柳轻瑾怒不可遏:“你究竟想怎样?!”
尹世澜手指略微松动,但还是感觉抱着她最安心,又往怀里使劲按了按,声音低续如仲春夜雾里的小雨,透着点点迷惑:“怎么、怎么就这样不听话呢……”
柳轻瑾冷笑:“你以为能困住我一辈子?”
尹世澜身子一颤:“你还想着走……”
柳轻瑾厉声嚷道:“我一刻都不愿呆在这里,更不想看见你,不想!”
尹世澜心口痛欲滴血,灵魂也仿佛被刺伤,忽然近乎绝望地嘶吼:“为什么?我们好不容易才团聚了啊,为什么你要走,为什么要丢下我?!”
柳轻瑾撑着他的胸膛拉开距离,眼神因怒而炽亮,抬首直视:“是你自己放不下,如果你真的为我好,就应该放我离开!”
尹世澜表情一怔,许久,又轻轻扬起唇:“不就是因为他么。”伸手去撩她耳鬓的发丝,长长的指绕上芬芳的丝,宛如蝶儿与花之间的纠缠不清,慢悠悠开口,“可惜呢,朕没有抓到他,否则,非得把他的肉给一块块割下来。”
“你敢!”柳轻瑾脱口道。
尹世澜不知是恼是痛,当即喝斥:“以后不准再用这种口吻跟哥哥说话!”
柳轻瑾挣开他的手,返身往殿外走去。
尹世澜慌了神:“去哪儿、又要去哪儿……”
柳轻瑾头也不回,娇俏的背影带出一种决绝。
“站住——”尹世澜攥紧手,眼见她置若罔闻,脸上涌现出惨然与无望的神色,合上眸,那时脆弱不过如一粒尘中沙,身体摇摇一击即溃,当眸复睁时,映入她的影像,目光变得深邃暗沉,似下定某种决心,“傀九……”
柳轻瑾正欲跨过门槛,面前忽有黑影流矢而来,她出手攻击,不晓对方手法诡异极快,反挡两下便点中她身上几处大穴。
柳轻瑾被定在原地,却像早有预料了,不过冷冷地笑,讥嘲意味显露无遗。
尹世澜将她抱回寝室,放在紫檀雕花的床榻上,出神一般地凝视,窗外余晖横斜过他贵雅无俦的面庞,肌底染上淡淡温度,有伤感融散开来。
有一时的寂静,仿佛听到心脏正在狂速地裂碎。
他细长的手指凉滑如水,沿着她的脸庞轮廓游走到下颌,轻抬起来,梦呓一样地低呢:“为什么……为什么非要如此逼朕呢……”
轻柔的语调,却令人心脾无端沁出寒意。
“还记得朕上回……跟你说过什么吗?”尹世澜抚摸着她的脸,将话慢慢重复一遍,“如果还想着离开,哥哥就命人废了你的武功。”
柳轻瑾瞳孔猛一缩震。
尹世澜笑了笑,眼神是因痛苦而产生的恍惚癫迷:“不过哥哥现在改变主意了,就算没有了武功,你还是会到处乱跑,不听哥哥的话,害哥哥担心,所以……”他温柔地笑了,“哥哥决定废掉你的两条腿,这样你便逃不了,只能留在哥哥身边了。”
柳轻瑾脑海“轰”地一响,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脸容就像被屋外侵来的寒气吸干,一点点转成惨白,哆嗦着嘴唇:“你、你说什么……”
尹世澜执起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口上,声音轻似飘旋在微风里一片薄羽,是难以触及的脆弱:“你别怕,虽然会痛,可是哥哥的心里,更痛的……哥哥也是没有办法了,谁叫你总想着离开,哥哥不能没有你,不能没有……”
柳轻瑾发疯似的喊起来。
尹世澜亲吻着她如花瓣般柔滑凝香的手背,迷恋成痴的目光中更有一种扭化了的疯狂:“你别担心,就算以后不能走路了,哥哥还是会和从前一样疼你,日后你想去哪儿,看什么,哥哥都抱着你去看……”
“不要……”柳轻瑾瞳孔扩大,涌现出前所未有的恐惧,牙齿格格打着颤,快要无法呼吸,“你不能废掉我的腿,不能废……”
尹世澜伏身搂住她,像搂着世间最挚爱的珍宝,融化她、揉入体内,偏生又有种无端的紧张,微微地颤抖:“昭昭,别怪哥哥这么做,哥哥真的很爱你,怕你被别人抢走了……”
“不要,放开我,快点放开我……”坚定的心房被击溃了,柳轻瑾觉得自己要疯掉,拼命地嘶嚷着,晶润的泪珠顺延眼角滑落,透着淡淡的血红色。
许久,尹世澜朝傀九道:“这件事,朕交给你做最放心。”看向正哭喊不止的柳轻瑾,心疼得想去安慰,但狠狠一咬牙,伸出的手掩回袖子里,最终背身而去。
日暮晚照,红霞流连在窗畔,凝结成一片如血妖冶的暗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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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坠进地狱,四肢百骸被火焚烧欲裂,从骨头里化开快要变成灰烬了,痛到连喊叫的力气也没有,仿佛失去羽翼的蝴蝶,被黏在浓稠的鲜血里,失去呼吸,慢慢地死掉。
纵使昏睡在梦中,剧烈的痛楚也难以摆脱,每一根神经都在痉挛震抖,柳轻瑾挣扎着醒来,额头上布满细细碎碎的汗珠。
“娘娘您醒了。”玉蓉守候已久,忙端来一杯清露。
只怔了那么一瞬,记忆便恢复了。
那个人……那个人把自己的腿……
柳轻瑾立即掀开锦被,看到自己的双腿连膝往下,都被白色的绷带裹得结结实实,腿骨让人一掌劈断的痛苦,顿时像冲破堤坝的洪水席卷浑身上下。
“我的腿……我的腿……”她的脸容冰凉而苍白,颤巍巍地伸出手指,几乎不敢相信这两条腿是自己的。
玉蓉见状道:“娘娘,皇上吩咐了,这几日您都需在床上静养,伤势未愈,绝不可乱动。”正说着,却瞧柳轻瑾“扑通”一下,整个人直接从床上翻了下来。
她扶住床沿支撑着自己站立,谁知动作只进行到一半,猛烈的痛感迅速从双腿上传来,仿佛有零七八碎的骨头坍塌掉落,除了痛,竟再无其它知觉。
“不可能的!”柳轻瑾号叫的嗓音中带着凄厉,又挣扎着起身,然而半空摇晃下,人如软泥一般瘫倒下来。
玉蓉心生不忍,蹲下身搀扶:“娘娘……您别这样了,皇上已经说过……您、您以后再也不能走路了……”
“滚开!”柳轻瑾仿佛没听见似的,用力推开她,试了几次依旧站不起来,用手扒住地面,犹如最卑微的虫儿,身躯一扭一晃地努力往前爬。膝盖与冰冷的地砖摩挲,有血一点点渗透出来,像绽开的小小朱花,染红雪白的绷带。
玉蓉吓坏了,拉住她的手阻止:“娘娘,可别如此了,皇上得知定会怪罪奴婢的!”
“真的不能走了……竟然真的不能走了……”这一刻,柳轻瑾眼神变得空洞,失魂丢魄一样,晶莹剔透的泪水从被挖空般的瞳眸里流出来,身体又往前蠕动两下,最后整个人瘫软地蜷缩成团,犹如饱受暴雨抽打的孤叶瑟瑟颤栗,终于承受不住,捂着脑袋“啊——”地一喊,发出已近崩溃的惨叫。
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尹世澜绕过十二扇黄花梨木曲屏风,便见柳轻瑾披发赤足地趴在地上,裹住两腿的绷带上渗出血,模样落魄似疯,惹人又疼又怜。
“怎么回事?!”他惊得一震,失声喊出来。
玉蓉立即跪地:“请皇上恕罪……是、是娘娘执意如此,奴婢阻拦不住……”
“混账——”尹世澜一脚踹开她,小心翼翼地把柳轻瑾打横抱起,坐在床榻边,宛如抱着三月襁褓之时的婴孩,柔声细语地哄劝,“昭昭,昭昭……摔疼了吗,乖,不哭了啊。”
听到他的声音,柳轻瑾缓慢仰起头,原本晶澈的眼眸被一片怨恨所笼罩,两手突然揪住他绣有金丝华纹的衣襟,歇斯底里地嚷道:“都是你,是你害我如此,把我的腿还给我!还给我——”
尹世澜安慰她,哄她:“哥哥知道你难过,但你又可曾知道,哥哥心底其实比你更痛、更难过的……”
柳轻瑾哭得声嘶力竭,在他怀里疯狂如小兽一样地挣扎、扭动,几乎要把喉咙喊破了:“今后我再也不能走路了,再也不能跑、不能走,我彻底成了个废人,是个废人了——”
尹世澜吻着她耳鬓:“还有哥哥呢,哥哥疼你啊。”
绝望到极点,柳轻瑾什么也听不进去了,扯着嗓子尖利地喊了几声,便就昏迷过去。
红绡掩泪,余香暗凄,阶外絮雪霏霏,风音幽怨,不知替谁呜咽。天外,子规啼断。
尤阡爱
2012.6.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