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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血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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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长漫,百花凋残,只忆梦里笛音,断肠天涯念谁痴,散似朝云,无觅处、无觅处,醒来才知身是客,留不得,那一晌贪欢。
心痛若绞,倒不如一直眠去。瑞炉烬消,蜡柱蕊熄,灰自碎,泪始干。
头好似要裂开,柳轻瑾蜷紧身子,用手死死揪住发丝,恨不得给一根根扯下来,干白的唇哆嗦启阖,仿佛在念着某个名字。
有人将她的手扳开,银勺磕碰碗沿,发出清脆的响声,一点点往她口中灌入,是燕窝羹香甜的味道。
柳轻瑾一抖,咳了出来。楚梦尽碎,挣扎着醒来,纱幔半虚,华灯璀璨流离,不禁刺痛她的眼睛。
“娘娘您醒了。”宫女立时跪地。
柳轻瑾怔了好半晌,才慢慢坐起身,亵衣披发,憔悴似大病一场。
她抚着额头,意识恍惚地问:“这是哪里?”
“回娘娘,这里是沁吟宫。”宫女回答。
“沁吟宫……”她喃喃念了两遍,下瞬神经一紧,呼吸急促起来,望向她尖厉地问,“你刚才叫我什么?!”
宫女吓得不敢抬首,低言重复一遍:“娘、娘娘……”
“娘娘?!”柳轻瑾忽然激动到下床,用力揪住她的衣襟问,“什么娘娘?!哪里来的娘娘——”
宫女战战兢兢道:“您现在已经是皇上的妃嫔,奴婢、奴婢自然该这样称呼的。”
柳轻瑾双手抖动着,指节已是突出青筋,最后松开她,朝外走去。
宫女上前劝阻:“娘娘,太医嘱咐过,娘娘您积郁过深,内伤未愈,这几日要在床上安心休养。”
“走开——”柳轻瑾一把将她推到柱子上。
恰逢此时,殿外传来太监尖细的高呼,尹世澜华袍长带,当跨门看到她,霍然怔在原地。
两厢凭望,默无声息。那是飞花惊梦,情逝梦里,而昔,只剩那诉也诉不尽的怨。
宫女忙跪地俯拜,而柳轻瑾冷冷盯着他,眼角蔓延开一层火烧似的热度。
尹世澜摈退众人,款步上前,目光温柔如七泉湖中一剪月影,缠绵关忧地落在她身上:“已经昏睡两天了,怎么一醒来就急着下床走动?如今孟冬寒至,你身子还没痊愈,也不多穿一些……”说着便解开自己那件明黄祥龙踏云的披风,要裹到她身上。
然而柳轻瑾挥手一挡,正巧撞到他的手腕,披风掉落地面。
尹世澜睫毛轻颤,只当什么也没发生,温声笑道:“饿了吧,朕这就命人去准备些清淡的膳食,先回床上躺着好不好?看看脸色这么白,精神真的很差呢……”伸出纤指,欲将鬓畔凌乱的青丝捋整。
柳轻瑾却像怕被蛇蝎蛰到一样,迅速退后,脱口道:“不要碰我!”
尹世澜动作顿了顿,雅眉微颦,仿佛有些迷惑,嘴里反复念着:“你叫朕不要碰你、不要碰你……”
清瘦的身形蓦然痉动,似乎伤到神经,他目中乍起愤怒骇亮的光,一把将她锢进怀里,恨不得立即撕扯成碎片:“你竟然叫朕不要碰你?!现在你已经是朕的妃嫔了,知道么,知道么?!”
“我不是!我不是!”柳轻瑾在他怀中疯狂地扭晃,“我才不是你的妃子,我已经答应扶白了,我已经跟他在月前许下誓言,等回到门里……我、我们就会成亲的……”
“你还在想着那个贱男人!”尹世澜简直气极发狂,用手掐住她的喉咙,颤抖如弦,却终究舍不得按下去,眸底有碎裂的痕迹。
泪水从眼角默默流滑,柳轻瑾全然感觉不到疼,回想那一夜,他就那样消失在夜幕里,头也不曾回,留给自己的,竟只有“保重”两个字。
闭上眼悔恨:“是我太傻、太蠢了……如此轻易就相信别人的话,最后害他险些丧命,伤了他的心……一切都是我不好,是我……亲手逼走了他……”恍惚入梦般说着,“扶白扶白,我一定要找到你,找到你……”
“王府里已经没有他们的人了。”尹世澜冷笑,刻意放缓语调,凑在她耳畔状若亲昵地低语,“朕不会放你走的,更不会让你找到他,永远、都不会。”
柳轻瑾睁开眼,里面一片冰凉,好似盛满冰晶慑亮的镜片,迎视望来,足可刺伤人眸,冷冷吐出几个字:“尹世澜,你好生卑鄙!”
尹世澜垂着眉睫,低低笑了两声,忽然把她逼到墙角。那背脊遭受强烈撞击,仿佛重锤敲打,柳轻瑾痛苦地一拧眉,只觉全身骨架都快散了。
“朕卑鄙?为何不说你好狠的心呢。”他颤着声音,竟是凄咽如兽的哀嚎,强硬钳住她的下颌逼迫对视,那眼神中犹若积攒了千年伤痛,闪烁出惊心动魄的光绪,“当时朕继成帝位,尽管朝政繁忙,却一心牵挂着你,为倾诉相思之情,挑灯不寐,知你识书不多,便在纸页上一点点绘出你的样子,在花间时的莞尔,在月下的怔怔入神……只想让你知道,朕有多么思念你……然而你呢,却把朕的真心视若糟粕,最后竟要跟那个男人双宿双飞!”
他目光激动错闪,动作却是轻柔,摸上她净丽无暇的脸容,就像抚摸着绝世瑰宝:“你如此对朕……朕,本该恨你的,可是轻瑾,朕做不到……朕竟然无法恨你……”
有些痛得喘不过气,抱紧了她,仿佛那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失不得割舍不得,焦急了,近乎语无伦次地道:“轻瑾、轻瑾,你留下来,留在朕身边好不好?朕发誓,今后一定会全心全意待你,好不好,好不好?”
柳轻瑾任由他摇晃着,亦如雨下孤立的青荷,偏又透着一份伶仃的脆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半晌,开口只道:“你放开我……”
尹世澜愕然一愣,不由自主松开手,倒退一步。
而柳轻瑾眼波暗荡,突然一击他左肩,脚底施展轻功,身形快若灵燕一样飞跃而出。
岂知刚到殿外,七八名大内侍卫迅速拦截跟前,跪地恭声:“娘娘贵体未愈,还请回宫静养。”
柳轻瑾下意识握紧双手,可惜皮鞭不再,冷嗤一声:“除非你们即刻杀了我,否则休想阻拦我!”
对方乃后宫嫔妃,几名侍卫怎敢真的拔刀动武,见她出手,只好上前与其周旋,每招皆小心,怕伤及对方又不敢有逾越举动,一时间,倒使得双方都进退不得。
柳轻瑾知他们未使出实力,但此刻也顾不得什么,下手快速毫不留情,眼见一点点逼近正殿外,蓦然间,白日里凭空跃出一抹鬼魅般的黑影,两指挟石,疾速精准地击中她肩后要穴,柳轻瑾顿觉一麻,浑身劲力皆失,僵石般立在原地。
日照之下,她看到那张惊怖丑陋的脸孔,想到什么,不禁瞪大了眼睛:“你、你……”
傀九冷然而立,不曾视来一眼,而她目光斜瞥,见尹世澜慢悠悠地踱下石阶,姿态优雅贵极,如玉唇边正衔着一抹笑意,仿佛兰在暗夜里散发出的幽华冷香,怪她不听话,贴在耳边低声缓语:“朕说过了……不会放你走掉的。”
接着将她打横抱起,走回寝室。
宫人放下鲛绡帷帐,两只紫金鼎炉内新添置了熏料,合欢香的气息氤氲开来,幽渺迷离。
“你做什么……”被他放到床上,柳轻瑾嗓音略微发颤,含着一丝掩饰不住的慌乱。
尹世澜示意,宫人端来一枚掌心大小的圆形锦盒,是宫廷秘制的芙莲雪香膏,打开后芬芳溢散,指尖上挑了些,在她颈间的青紫痕上轻揉慢抹:“这两日你昏迷时,朕都命人为你仔细涂抹着,可惜留在这里的印记,却依然没有消褪干净……”低低地絮语一断,便又是恨了,力道随之加重,直恨不得用刀子把那里给一块块削下来。
柳轻瑾浑然一个激灵,贝齿咬唇:“尹世澜,不若你杀了我好了!”
尹世澜一笑,将锦盒放回托盘上,宫人退到十二重帘外。
“杀你?”他伏身侧躺下来,像撒娇的孩子一样黏蹭着她的脸,“朕怎舍得呢……轻瑾、轻瑾,从今日起,你便该彻底属于朕了。”一边欢喜地说着,一边伸手游滑到她的胸前。
柳轻瑾瞳孔剧震,每根神经仿佛要从皮肤下绷裂出来,慌到失了声调:“不、不要……你走开,走开!”
尹世澜吻着她的耳鬓:“轻瑾,朕已经不想再等了,只有你完全属于朕,心里才会永远都想着朕。”发丝如凉凉的水涟游走过颈项,他欺身压上来。
柳轻瑾声嘶力竭地嚷道:“我不会的,永远都不会,我只会恨你,尹世澜我恨你,恨……”面前阴影一覆,唇被完全封住。
那是再难遏制的疯狂,爱得伤了,爱到成了毒,比岩浆更为燔灼强烈,咬住舌头,深深地缠弄,只把她当做火中挣扎的蝶,毁碎了那对翅膀,要焚灭她、烧尽她,彻底化入骨髓里,眼神闪动着一丝癫迷的妖怨,欲望已无可阻止。
生命像被硬生生地渡走一半,柳轻瑾“唔”一声闭上眼,泪水如泉汹涌滚落,既是躲避不得,便狠狠咬下去,玉石俱焚一般,血的甜腥迅速从口中弥漫开。
尹世澜睫毛深一抖颤,开始沿着她的脖颈蜿蜒吻下,啃着、舔着,舌尖带有血的味道,似蛇一样的缠腻,解开襟前衣裳,迫不及待地深延辗转。
身体要被完全控制了,柳轻瑾禁不住颤栗,这一刻,傻了似的怔怔望着床顶,忘记挣扎、忘记哭泣,泛血的唇瓣轻微张启,眸底呈现出死灰般的绝望。
是雪的底色,梨花的娇美,宛然画色里的绮香艳旎,一触便吸人指腹,尹世澜爱极地抱住她,恍惚间睁开眸,却是发现那左肩下有一枚青色胎记,状如月牙,指壳大小,乍一看,倒像精心刻画在肌肤上的刺青。
他霍然一震,竟觉浑身上下每一个器官都被冰雪冻结住了。记忆追寻到多少年前,男孩看着母亲怀抱中的那个小小女婴,好奇地追问:“娘啊,妹妹肩膀下的这个图案好特别,像枚月牙呢!”
母亲温柔地笑:“这是胎记,天生而形的。”
男孩歪着脑袋奇怪:“为什么我没有呢?”
“并不是每个人都会有的。”母亲微笑解释,哄着怀中婴儿,“嬷嬷也说她身上的这枚胎记与众不同,若要完全相似,恐怕世间再难找出第二人来。这便算是妹妹的秘密呢,澜儿作为长兄,将来一定要好好保护她、照顾她,知不知道?”
月牙形的胎记……月牙形的胎记……
尹世澜睁大双目,颤巍巍地伸手摸着她身上那枚印记,那样不可置信,脸上逐渐褪去血色,透出惊恐的惨白,只觉哪里快要承受不住,承受不住……即将崩溃、快要支离破碎了!!!
柳轻瑾发觉他停止下来,正用一种复杂到近乎可怕的目光牢牢锁视自己,如化妖鬼,睁着一双赤红的眼,尽处似已破裂,有浓浓的血在流淌徘徊。
“昭……”他隐约叫了一声,却听不清是什么,最后摇晃不稳地站起身,披头散发,身体仿佛瓷片拼凑,一步一碎地往殿外走去。
泪水干涸在腮边,柳轻瑾衣衫凌乱,像被人丢弃的石雕娃娃,躺在床上慢合眼帘,这一刻,累得再也不愿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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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粉轻盈,凌空飘落,飞檐挑角上颜色变,如鬓边那一点点苍白。
姜念禀道:“皇上,对方已经抵达殿外了。”
尹世澜目光微荡,开口:“快请进来。”
不久,两名宫人搀扶着一位年约六旬的白鬓老妇缓慢入内。待到御前,她正要跪下叩首,尹世澜却提前一步走下来,迅速将她扶住:“阿姆快快免礼……”
嬷嬷抬起头,看到面前高雅尊贵的男子,竟忍不住老泪纵横:“得上苍见怜,让老奴今生能再一睹皇上尊容。”
“阿姆……”尹世澜眼圈依稀发热,目中泛起一层薄薄的泪光,“你年岁已大,此番朕命人将你从南乡接送到皇宫,委实受苦了。”他一挥手,旁边的小太监忙端来座椅,扶着对方坐下。
“皇上可是折杀奴才了,只要是皇上吩咐的,即使做牛做马奴才也是甘愿的。”她用帕子抹净泪,仔细端详眼前人,感慨万分道,“转眼二十多年过去,皇上已经长大成人,这眉目间,多半还是随了先帝一些。”
尹世澜锁眉,神色漠然。
嬷嬷喟叹:“想当初,先帝也是受那妖姬迷惑,而今时隔多年,皇上也该放下了。”
“放下?”尹世澜径自嗤笑,眼神笼上夜霭似的阴影,“好在老天有眼,让那个贱人终于得到应有的下场!”继位后便昭告天下,宫姒雪与滇亲王勾结谋反,被废黜皇后之位,不得下葬皇陵,且追谥生母邵氏为“宜德太后”。
嬷嬷口中连连道:“所谓自作孽,不可活、不可活……”
尹世澜静默片刻,轻缓启唇:“你与阿峥都出自良王府,那年母后奉旨下嫁于父皇,你们随同前往,是侍奉在母后身边多年的人,可怜了阿峥忠心耿耿,最后却蒙受不白之冤而死……如今他们……都已经不在了。”
嬷嬷听得触动伤怀,又是一番涕泪:“当真报应不爽,皇上乃真命天子,注定是掌控天下的人,宜德太后跟黎护卫若是泉下有知,不知该是何等欣慰呢。”
“阿姆。”尹世澜垂下眼帘,长长的睫如纤美华扇掩住眸底神色,似有极重心事,“朕将你接入皇宫……只因有件事,需当面问你……”
嬷嬷接话道:“皇上请讲,老奴知无不言。”
尹世澜紧下袖中双手,方一字一顿道:“当年母后逝后,昭昭就被人抱走单独抚养,一年后便患疾而死,可是她,她真的死了吗?”
嬷嬷闻言抬头,有些吃惊地望着他:“皇上为何如此问?”
尹世澜黯然一笑,声音有丝不易察觉的干涩:“我知道母后离世后,你也是迫于无奈,才主动向父皇请回南乡老家养老,可是知道事情真相的人,如今便只剩下你了……”
嬷嬷目光晃闪,神色竟变得莫测难明,少顷,突然起身跪地。
“阿姆,你这是……” 尹世澜诧异,伸手欲扶。
嬷嬷却是死也不肯起身,苍老的躯体颤抖着,似乎格外激动:“老奴犯下欺君之罪,罪该万死!”
尹世澜正当疑惑,就听她低泣哽咽道:“公主她……或许尚活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