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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泣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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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临树行至阶前,俯首礼完,立到对方身侧。
柳轻瑾则呆呆注目那个人,披风飘开间,可以清晰看到他玄袍上鲜活繁丽的金丝绣龙纹,束冠绾发,一张俊雅的脸容是自己看熟、想忘也忘不掉的,只是眉眼间的棱角加深许多,已不见了往昔那份温润如玉,透着一股帝王的冷然与威仪。
他在石阶上负手而立,气度雍容尊贵,得天自成,而凝眸望定她的目光,却依旧是柔情温存的。
明明相距很近,但又感到说不出的遥远,这个曾经让她深深眷恋过的男子,惘然间,竟觉有些陌生。
“过来……”隐约听他这么唤了一声。
柳轻瑾念醒,神色蓦然慌张,竟连礼数也忘记,跑到他身边一阵担忧的审视:“你、你的伤怎样了?”
尹世澜唇角含笑,显然欣喜,日思夜想的容颜近在咫尺,光映下,宛若闪动的七宝蕊珠,忍不住伸手欲触,但目光往下一滑,她抬首之间,衣领微敞,玉颈上一道道或深或浅的青紫淤痕意外暴露出来,像圈圈的花萼浸透在雪白如脂的香肌上,昭示出之前的某种暧昧旖旎。
尹世澜瞳孔猛地一震,几欲狰裂开,纤细秀长的手指在她颊旁坏了似的作抖,一股黑浓阴霾从眸底慢慢凝聚,将方才的温柔与笑意吞噬殆尽。
柳轻瑾见他眼神冷下来,正像刀子一样牢牢锁向自己的脖颈,顿觉不寒而栗,尔后恍然意识,把头低下来,不太自然地捋落头发,以遮住颈上暧痕。
尹世澜竭力压抑着,呼吸缓重,有阴寒可怕的光波在眼睑处流动,似那潜藏夜中的暗水,月色都难照透。半晌,出声问:“那支笛子呢?”手从半空收回,掩在袖里极慢地拢起来,像要把什么给活活掐碎。
柳轻瑾目光微漾,别过脸:“我放在府邸了。”
尹世澜不禁压深眉宇:“朕不是让你暗中带来么。”
柳轻瑾抿抿唇,低言:“前几日你在宫中遭人行刺,怀疑是鸿一门的人手……可如今他既肯将笛子交托于我,又毫无防备的随我入宫,便知他根本无心加害你!”
尹世澜怒不做声。
“世……”柳轻瑾有些焦急,忙又改口,“皇上应仔细想想,当初叛军攻城,他们曾经有助于皇上,而今皇上君临天下,他就更不该有什么理由,反而再派人闯入守备森严的深宫来行刺皇上。”
尹世澜冷一瞥眸:“你就如此信他。”
“是,我信他。”柳轻瑾斩钉截铁道,“想必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才让皇上误以为是鸿一门的人所为。现在萧扶白已经随我入宫,皇上也应该相信,他对皇上确实并无异心的!”话到最后,透出几分急切。
尹世澜不言,只是冷冷的笑。
柳轻瑾怔望良久,不免失望地敛回眸,然而心下也松口气,只因他并不见自己想象中的虚弱憔悴,眉心稍稍舒展,但也难掩一抹忧伤之色,连自己也分不清是舍还是不舍了:“既然皇上平安无恙,我便也放下心……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皇上贵为一国之君,平日里政务繁忙,还望皇上能多加爱惜身体……民女……也该就此告退了……”
尹世澜听着她这一番恭谨得体的话,浑身却是一个劲颤得厉害,那胸口的痛已成了毒毒的脓,一点点膨胀,恨不得此刻便要炸开。
柳轻瑾低眉垂眸,在他面前跪拜礼完,转身欲去。
“等等。”尹世澜立即叫住她,眯下眼睛,“你要去哪儿?”
柳轻瑾闻言莫名,回首答道:“皇上既已无事……我也该与他一同出宫了。”
尹世澜雅如墨月的眉似轻弦一挑,竟是意味深长地落下句:“你已经见不到他了。”
柳轻瑾怔仲下,神色陡然一变。
尹世澜森冷冷地笑起来,双手负后,闲庭信步一般踱到她跟前,俯下身,仿佛要吻上她的唇,却只停于耳畔,很轻很轻地吐息:“只怕他整个人,现在已经被万箭穿心,身首异处了。你,见不到了呢……”
柳轻瑾脑子“嗡”地一响,脚下踉跄两步:“什么、你说什么……”
尹世澜咬着牙冷笑,一字一顿:“朕恨他,所以要他死!”
柳轻瑾猛然抬头,对上他阴狠狂烈的眼神,从中燃烧的恨意似要噬人血骨,将人烧化、烧成灰烬……原本绝美的脸容也被月照得扭曲,仿佛坟头白垩下,那一具苍白骇人的怨偶!
“不……不是……”柳轻瑾蓦然摇头,觉得神经哪里错乱了。
尹世澜得意的轻笑,吐字似针,一点点地刺激:“他死了,真的死了,你不相信么,等会儿朕就命侍卫把他的尸首拖过来,你大可仔细地看看…… ”
柳轻瑾两手捂住耳朵,心口痛裂时,终于明悟:“你骗我,原来你在骗我……”那声音低低续续,宛如风中断了的弦,“你说被人行刺,其实……其实只是想把我们骗到这里!”
尹世澜微笑:“不错呢,朕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任他武功再怎么高超,今夜也插翅难飞。这一次,朕定要了他的性命!”
“笛子……”柳轻瑾幡然悔悟,“所以你才让我去拿他的笛子……”忽然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
是自己……竟然是自己,是自己害了他!!!
近欲崩溃,喉咙逸出一声痛苦的低嚷。
“为什么——”柳轻瑾接受不了地抱住头,只觉疼痛欲裂,拼命地用手挤着、按着,指甲绞着头发要生生地扣进皮层里去了,“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你要利用我!”
尹世澜一步一步逼近,目光带着几许迷恋恍惚,将她轻轻搂进怀里,像抱着比水还娇弱的婴儿:“轻瑾……轻瑾……”痴了、醉了,陷入梦里那般无法自拔,一味呼唤着,全然感受不到她在怀中阵阵痉挛的挣扎,“轻瑾,朕爱你……所以朕,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跟别的男人远走高飞。”
“放开我……放开!”柳轻瑾激动到哭出声来。
“从你踏入宫中开始,便已经是朕的女人了,知道么,你是朕的女人!”尹世澜吻着她芳香的发丝,怕她记不住,狠狠咬下小巧的耳垂,用世上最温柔的语调道,“朕要把你关起来……从今往后,你便只属于朕一个人的了。”
“我不要……”柳轻瑾一番用力,终于让彼此拉开距离。
尹世澜下意识拽住她的衣袖:“你做什么!”
“我要去找扶白,我要见他——”柳轻瑾目光盯着某个方向,眼睛睁得大大的,像要破了,望穿秋水,脑子里只这么一个想法了。
尹世澜简直恨死,更拉住她不放,就在争执间,一道尖利的笛声凭空而响,凄厉异常,如同百鬼破狱,长嘶哀嚎地群聚一起,用尖尖的爪将夜幕撕扯得支离破碎,竟是听得人惊怖至极!
偏那笛音还不停歇,久久回响,惨鸣萦荡,似吹笛的人已陷入痛心疯魔之状,欲将世间万物都摧毁灭尽!
有人难以忍受,嘶喊起来,场面一时间变得混乱不堪,那些宫女太监纷纷用手掩住耳朵,像无头苍蝇四处逃窜,蜷在角落里颤抖,亦有人眼角流血,当场失去知觉。
柳轻瑾只感有万斤重鼎迎面砸来,一阵耳鸣头晕,险些无法站立,迅速调运内息,才得勉强支撑。
笛音……怎么会有笛音?难道说……
她震惊抬首,遥遥望着西边方向,眼中闪烁出一股强烈的欣喜光绪!
“皇上!皇上!”诸多侍卫倒在地面滚动哀嚎,姜念与其他几名功力深厚的侍卫护在他身边。
尹世澜手覆额头,眉额紧锁,双耳嗡响,脚若踏水,身子虚浮摇晃,已是痛到不能思量。
恰在此刻,一道黑影疾如流矢而来,转眼来到身侧,傀九将他扶稳,沉声道:“音律为器,杀人无形。此笛声中蕴有甚为强大的内力,以致伤人千里,绝非普通人可以承受。还请皇上速速盘膝而坐,堵耳闭目,容臣施入功力以护皇上心脉!”
“轻瑾……”他讷讷两声,晕痛中睁开眸,依稀见那俏影正朝一个方向艰难趋前。当即咬紧牙,甩开旁人,不顾一切地迫去。
笛音切破长夜,天似已千疮百孔,浓浓地漏下血来,染得月也有了几分诡谲妖红。
柳轻瑾肺腑作痛,正当身体摇摇欲坠时,手腕被从后拉住。一回头,目光正与尹世澜炽狂如火的眼神相对。
“你要去哪儿?!”他抓着她的手,不知是害怕还是痛的,指尖用劲到要掐进她的皮肉里。
“放开我!”柳轻瑾发了疯似的甩着,“扶白在那里,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他——”
“朕不准!”尹世澜怒火攻心,竟是吐出一口血。
傀九运集一掌击他后背,以内力护其心脉:“皇上万万不可前行了,此处虽距离较远,但蓦闻已使人痛不可当,若再接近,必会被其音律震碎五脏六腑,七窍流血而亡!”
“谁敢阻拦朕,朕……便让他死……”尹世澜咬牙发出一声艰难地警告,手下却已失力,被前方人挣了开去。
“轻瑾……”他慌神地瞪大瞳孔,可惜此刻身虚如彼岸芦苇,迈不动步子,只是伸着手,似在哀求般地呼唤,“回来、回来……不能过去……”
越往前走,越受一股巨大飓力冲击,柳轻瑾两手捂耳,却依旧嗡鸣不止,反而痛感愈剧,好比万针穿刺,映入视线里的景物皆一片模糊,隐隐间,有些血的颜色。
然而闻着那凄仓不绝的笛声,入耳心间,却是一种超过了□□,比死还要悲痛欲绝的感觉!
扶白……你在悲伤吗?抑或……又在怪我、怨我……
胸腔气血上翻,随着临近,骨头仿佛在一节一节地断掉,眼角裂开一丝狰红的痕迹,她原地伏身,终将支撑不住时,那像妖鬼厉泣所化的笛音竟是戛然而止。
柳轻瑾登时瘫软下来,跪在地面咳出两滩血,浸透唇瓣,浓如火枫下的胭脂。
“扶白……”眼神恍惚复又清醒,她扶着墙壁,形若扯线木偶,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地朝前坚定挪去。
夜深得一重一重,如墨淋漓,坠出挥之不去的压抑,凉风萧瑟,周寂寥寥,寒鸦惨死在檐下,月光总带着那么一点血的影子引在路前头,青石板铺就的甬道上,有人在地面飘曳出一抹幽长的身影,如魅随行,不敢回头。
柳轻瑾捂着胸口一跌一撞,直至望见来前的那扇小偏门,眸中终于乍现出喜光。
她疾快地冲进去,不料抵达门前,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犹若风叠浪涨般迎面扑来,蒙住呼吸,要把人生生淹死。
寂静得可怕,没有一丝活的气息。
眼前情景,令柳轻瑾震在当场,数不清的尸首倒在血泊中,身体像是虫豸蜷扭成一团,手指揪着散乱的头发,甚至连头皮都被扯下来,显然死前经过了一番极剧痛苦的挣扎。地砖、墙角、四面宫墙上,俱是尸体,面容扭曲,七孔流血,死人的手伸在半空,殷红的血顺延石壁缓慢流淌,被惨白的月光照映,放眼尽是粘稠稠的红,状极凄怖,仿佛已到了那修罗地狱!
肠子在体内翻搅,柳轻瑾抖着弯下腰,却是什么也吐不出来,只能干巴巴地张着嘴巴,发出“呜呜”的呻吟,眼角被呛出泪,未及坠地,便已经被血的气味烘干。
长风呼啸,空气里意外飘来一缕淡淡的幽香。
柳轻瑾愕然抬头,三丈开外,高高的宫墙之上,他迎风而立,那是雪的影子。
柳轻瑾惊目睁了睁,突然低低地唤了声:“扶、白……”
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数名禁军追上来,尹世澜扶着姜念的手沿途而行,远远看见她,竟是欣喜若狂地冲过去,把她紧绞在怀中抱着,犹自呢喃:“还在呢,还在呢……”
柳轻瑾却像失去知觉,完全感受不到对方的存在,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那一点雪白,瞪大双眸,痴了似的。
尹世澜顺她视线而望,瞳孔倏然一震,尔后冷笑:“到底是朕低估了他。”
月光滑过眼角,带着碎片般的冰冷,那是十丈软尘之外,弱水莲花上的雪,在血海里呈绽出一种妖艳、残忍、近乎极致的美丽。
他手执短笛,转过身,发带被强劲的罡风震断,三尺乌丝已漫散开来,凭空倾飘,挑破夜色,在风中肆意而张扬地飞舞。
他目光缓慢扫来,无形中带来一股欲人窒息的压抑恐怖,瞥见他手中那支白玉短笛,禁军们心有余悸地握紧兵器,却谁也不敢私下迈前一步。
“扶白……”柳轻瑾抑住心中激荡,似在梦里,在梦里唤着他。
萧扶白视线落在她身上,那时瞳眸一片死寂,里面像被掏空,什么情绪也没有。
柳轻瑾隐约听到自己心口,有东西破碎的声音。
“你终究,还是在意他的。”下瞬,萧扶白微微一笑,却似一种伤心欲绝后的意灭,悲凉莫名。
柳轻瑾慌忙回神,摆脱开身旁人,近乎无措地解释:“不、不是的……”迈开步子,看向他伫立不动的身影,忽然觉得好遥远,好遥远,怕他消失了,眼泪不由自主地落下来,“不是这样的……扶白……对不起,对不起……”
萧扶白笑得苦涩:“你从未骗过他,可是到头来,却对我说了谎。”
柳轻瑾刹住脚步,整个人在原地摇晃一下。
是的,她曾经答应过他,凡事都不会再瞒他……可不晓最后,却是相信那个人而对他产生怀疑。这叫爱自己至深的他……情何以堪?又如何能承受?怎会不心寒,怎会不心痛……
原来他早把一切都看透了,甚至到最后一刻,他仍在相信自己,相信自己不会骗他……然而自己没有珍惜,竟最终辜负了那份真心。
牵连在彼此身上的线,已经被自己……在不经意间砍断了。
柳轻瑾手脚冰凉,仿佛有柄刀把心肺绞得稀烂,浑身都抽搐不止,简直痛欲死……痛欲死……
爱愈深、痛愈深……当心灰意冷、被伤透了,便已成心冷、意灭。
“不、不要……”柳轻瑾恍然意识,惊恐地望向那个人。
白衣皎皎,长身静立,宛然隔世一株盛放的雪昙。
萧扶白极深地凝视她,深不见底的幽眸,那刻竟是炽浓而耀烈的,仿佛涌动出震撼天地,亦不可磨灭的情感,但终究只是一瞬,便彻底黯灭下来。
“你以为自己能走得掉吗!”尹世澜怨恨地开口。
萧扶白瞥了他一眼,不过淡淡一笑,却给人渗透进骨头里的冰凉:“我萧扶白想去哪里,这世上谁又能拦我?”
最后,他转望柳轻瑾,只吐出两个字:“保重。”
保重……
烟花散尽,蝴蝶醉死梦中。
“不要……不要啊!”柳轻瑾骤然发出凄惨至极地哀叫,漫漫长夜里,宛如子规啼血,发疯似的奔跑过去,伸着手,想要拼命地抓住什么,“扶白,你不要走,是我错了,是我做错了……你不要走……真的……不要离开我啊……”
身体传来“咯吱”的声响,像是无数根骨头在崩裂,连肌肤都被风撕开一点点地脱落,她跌倒在尸体里,又爬起来,满身满脸都沾着血,眼中流淌出血红的泪,仿佛地狱深处,悲极狰狞的女鬼,只是一味扯着嗓子哭喊,尖锐到一点点沙哑,到最后只能干干张着嘴巴,绝望地呼吸,亦如快死去的鱼。
而那人没有回首,身影化作白光,似塞外一点寒星,跃闪在夜幕里,渐渐,消逝在天际尽头。
走了……真的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柳轻瑾身碎一般瘫软下来,用手抱住头,伏在地面剧烈颤抖,痛苦地喘息。
悔恨的泪连绵不绝,蜿蜒如蛇一样滑入口中,苦涩腥浓的味道,欲把人溺死。
昏迷过去,月光漫上她的眉梢,是冰凉的吻,洇湿繁梦,更深几重伤色。
那一夜,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