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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负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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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他……”关临树突然止音,若有似无地瞟眼她身后人,方敛眸答道,“皇上有几句话,托奴才转告柳姑娘,不知现下可否方便?”
柳轻瑾一怔,萧扶白却是明意,主动开口:“我跟小宁在外面等你。”
转过头,对上那柔情似水的眸子,柳轻瑾吊紧的心才稍有松缓,朝关临树道:“公公请进。”
关临树挥下拂尘,命众宫侍原地候着,便径自随柳轻瑾进了屋。
“宗主……”展宁总觉不妥,凑近萧扶白耳边欲低言几句,却被萧扶白一个手势止住。
“不会有事的。”他脸上浮现平静的笑意,雪白衣袂飘起时,宛如一卷闲云在风中舒展,是镌于天地最清逸的影子。尔后,吐出三个字,“我信她。”
日头照着朱红色的挑檐,几名宫侍蜡人似的纹丝不动,身影长拖在青石砖上,鬓边一点汗水被风吹透了。
嫣然悄自掬朵小花,蹲在廊沿边数着花瓣。
约莫过去一盏热茶的工夫,紧闭的檀木雕纹门被打开,关临树走出来,脸上依然带着平和客套的笑意,朝他们施个礼,随后领着一众宫侍离开。
“嫣然。”见萧扶白进去,展宁忙叫住她,抚上喉咙笑了笑,“不知怎么,莫名觉得口渴呢。”
嫣然闻言,转而明白,笑着往小厨房方向走了。
窗前支起小火炉,此刻烧得正盛,隐约可见纸张燃剩的灰烬。
萧扶白扫过一眼,便转回视线,柳轻瑾静静站在桌旁,凝眉垂首,若有所思的样子,竟连他进来都不知道。
“扶白……”直至清幽的竹香弥漫过来,柳轻瑾才省回神。那一丝惊慌,没有从对方眼中遗漏。
彼此相向不语,气氛,竟多出几分僵滞的味道。
面对他一瞬不瞬的目光,柳轻瑾竟下意识撇开脸,仿佛不敢看他的神色,手指慢慢揪上衣襟,似有沉重心事堆积在胸口,许久,几乎是小心翼翼地问:“我、我们可不可以迟一天再走……”
小炉中发出“劈剥”声响,意外地惊耳。如银镜乍裂,曾经映入的山盟美好,突然破碎淋漓。
萧扶白长长的睫毛一颤,那像是被雨水洇湿的蝴蝶翅膀,扇落出一种美丽而伤忧的华调。
半晌,他问:“为什么?”
柳轻瑾依旧低着头,嗫嚅道:“皇上他病了,我……想去看看。”
萧扶白竟是失笑:“不是还有太医么?”
柳轻瑾霍然抬头,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那最尽处的光绪,恍若暗夜里那一抹煞白的月色,照得人莫名心慌。
急忙拉住他的手:“扶白,你、你别生气……皇上他已经答应我,不会再计较以前的事了,只是想在我临走前再见上一面……若不是因为……”话一止,她目光隐晦地闪动两下,才声缓语慢地讲,“若不是因为病势突然加重,他说定会亲自前来的……”
萧扶白没有答,只保持着长久沉默,似乎人连思绪都不在此了。
柳轻瑾心中越发焦急,笨拙地开口:“我记得自己之前说过的话。”
萧扶白身体不易察觉一震。
柳轻瑾解释:“但到底是我对不住他,扶白,我只是去见他一面,一面而已。不若,你陪我一起进宫好不好?等告别完,我们就即刻出城。”
萧扶白意外迸出句:“你的意思?”
“呃?”柳轻瑾一怔,只觉他语调听去颇为怪异,最后模模糊糊地应道,“嗯……”
一直充满温暖的手,这刻在掌心里变得有些凉。萧扶白以一种复杂难言的眼神望去,有什么漫过五脏六肺,淹没上了眉梢,绞着般微微发痛。
“罢了……”他忽然叹息一声,比繁花凋逝时,含尽的意味更多。唇边却已经恢复往常柔和的微笑,“你若愿意,晚一天走也是无妨的。”
柳轻瑾眨眨眼,脸上立即露出笑容,扑进他怀里,一遍遍道:“扶白……你别生气,我真的,真的只喜欢你一人的。”
萧扶白抱紧她,那时如要将她彻底揉进身体里一样,心脏跳得很重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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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遥穹,月淡星稀。阑珊风动,撩起一夜的凉、一夜的愁。
柳轻瑾独自站在庭院里,呆呆望着夜空,明润的月光宛若水色胭脂,映得她的脸庞清白剔透,似梦尽头,那一点点消融的雪。
身后,有人将缎衣轻披在她肩上:“这么晚了,怎地还不睡?”
不用回头,便知是他。柳轻瑾落下眼帘,掩住一缕错乱的痕迹,身子向后偎去,用撒娇的语气道:“不知为何,今晚就是睡不着呢。”
萧扶白轻轻吻下她的耳鬓。
柳轻瑾思绪一转,忽然来了兴致:“扶白,你吹笛子给我听好不好?”
萧扶白“嗯”了声,将她打横抱起,一提真气,纵跃上屋檐。
雪袖翩扬间,一支白玉笛已被执在手中,晶莹纯粹的光芒晃过那张精致脸容,宛然华昙初绽,竟是美到不可比拟。
柳轻瑾眯下眼睛,坐在一旁凝望,愈发地痴了。
他将笛凑于唇畔,优美修长的手指轻搭上面,缓缓吹奏,破空澈响,惊曲三弄,初时婉转柔绵,湖水映昊天,浮云悠悠然,几丛白芦,花絮满空,如一寸情思万缕飘,随风入地角天涯,正是缠绵之际,蓦而高挑,飞鸿成行翩掠,湫兮如风,横水即逝,涌起三丈波涛,影灭浩瀚间,偏又旋转而下,便开始渐趋平势,一悠一荡,柔柔潺潺,那时情意缱绻,浓得醉人,催开无数嫣花,芳菲似雨,绮香如梦,交织叠错,只觉坠入一场繁华迷离的幻境中……
他白衣飘飘,乌发三千,凭风招展,眉宇间一派宁静祥和,只一曲笛音,挑破七重夜色,清澈悠远,牵肠勾梦,回荡于天地,绵绵不停歇……
柳轻瑾把头搭在他肩上,整个人已是半醒半醉,那花瓣似的嫣唇被月光凝照,微微掀扬时,划开一抹银白涟色:“真好听呢。”
萧扶白放下笛,伸开右臂将她揽入怀里:“只要你喜欢,我便吹给你听。”
柳轻瑾仰起头,“咯咯”地调皮笑:“那我一辈子都喜欢听,你便为我吹一辈子吗?”
萧扶白眼神里蕴满深情,夜晚之中闪耀出暖玉般温润柔净的光彩,用手点下她的鼻尖,竟不再言,俯首吻住她的唇,亦如那缠绵笛声,长存不灭。
被吻得恍恍惚惚时,听到他在耳边梦呓般爱呢的絮语:“……瑾、这般曲音,今生我只为你一人吹。”
呼吸一紧,用力抓住他的衣襟,只觉胸口哪里快要承受不住,似要裂开。
柳轻瑾在他怀里抖了下,目光从那脸容上缓缓滑落,一点点,凝向短笛,有些好奇地伸出指尖,在笛身上游走。
萧扶白一笑,让她拿在手里把玩。
“好精美的笛子呢。”就像发光的璀璨水晶,映着眼睛里都是一片亮闪,柳轻瑾低低赞叹声,倏地攥紧在掌心里,“反正今夜也不困,我想拿着它在房里练习吹,好不好?”
萧扶白抬起手,仔细捋整过她额前的碎发,笑得仿若四月桃花林间的风,宠溺至极:“你喜欢便是了。”
柳轻瑾转而握紧白玉短笛,偎他胸前欢喜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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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窗外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持续到晌午方停,一整个下午,太阳也是躲在厚厚的霾云里不出来,天气阴沉潮湿,闷得人难受。
柳轻瑾一直窝在床上懒懒地不愿动弹,时醒时睡着,也不曾见萧扶白来过。直至酉时,宫中的马车被报在府外等候。柳轻瑾起身一番简单梳妆,临前,特意朝床头的绣花枕望了一眼,才离开房间。
小太监举目见她,恭谨地将车帘掀开,意外地是半晌不见萧扶白出来。柳轻瑾提前坐入厢内,许是天气缘故,心口坠得有些喘不过气,仿佛被很沉重的东西压着,快受不住了,便弯下腰,手指抓住胸口,像要把那种堵闷的感觉给硬生生抠出来。
片刻后,萧扶白上了车,她忙端正坐好。
“怎么了……”指尖在她微微泛青的眼圈周围徘徊,萧扶白心疼地问,“精神看去不大好。”
柳轻瑾垂着眸笑:“昨晚迷迷糊糊的就睡着了,也不知道那会是什么时辰。”随即惊道,“对了……你的笛子……我,我给忘在房里了。”
经她一提醒,萧扶白似才想起这么个事,捻帘望外,发现车子已行进不少路程,笑道:“无妨,回来再拿便是。”
见他神态恬静,柳轻瑾好像放下什么,终于有种心安的感觉。眼珠子转动,手下揉弄着衣角,似在自言自语:“皇上他……他是个性情温善的人,我想以后……一定会成为一位好皇帝的……”
“嗯。”萧扶白淡淡一应,眼神却望着窗外。
柳轻瑾口齿启开,忽又闭上,总觉有些说不下去,最后缄默。
车轮辘辘作响,压过地面痕迹交错,天际的晚霞正红成一片,艳薄的余光从竹帘缝隙筛进来,照得衣衫上斑斓流华,人的神色也在这明暗的色彩间依稀恍惚。
突然,他的手覆上来,顺着纤柔细致的骨节交叉握紧,柳轻瑾不及反应,被拽入坚实的怀抱里。
“轻瑾……”萧扶白竟是失神忘我地抱着她,吻过她的眉、她的眼,身体好似失控了一样,要把她狠狠扼死在怀中,只觉哪里被伤痛,痛到极点了,便发疯般地吻她,把唇啃咬得红肿不堪,破开一层皮,渗出血,舌尖舔过,带着腥甜的味道在她口中拼力纠缠,那像是一种绝望,一种濒死的爱缠,强烈已近乎把彼此都毁灭的程度。
柳轻瑾一时呼吸不能,脑子里昏沉沉的,只觉舌头上全是伤,痛得厉害,似乎再也讲不出话了。
“你还记得……记得答应过我什么吗……”声音因酸楚而沙哑,凑在耳边,极轻极轻地呢哝着,仿佛细碎的沙砾伴随呼吸一起消歇了。让柳轻瑾以为是自己产生了错觉。
之后的一路,也不过是这样抱着她,不说话,像忘记怎样说话。柳轻瑾被吻得痛极了,安静地贴在他胸前,听得一种心跳声,急促而紊乱的,撞得耳朵难受,到后来,也分不清究竟是谁发出来的。
马车停在西武门,二人下了车被侍卫引领着,曲曲折折地拐过几道弯,最后来到一处空凉的宫苑,关临树早早就带人在里面等候了。
柳轻瑾皱下眉,环视四周,除了来时的门和后方一扇偏门,便再无出口,四周被高高的朱墙围筑,也没什么花景楼阁,未免太过空旷萧索。
关临树忙不迭上前,笑道:“可算到了,皇上正等着您呢。”
柳轻瑾疑惑:“皇上在这里吗?”
关临树摇头:“皇上这会儿正在御书房,您得随我一同过去。”斜目一眼萧扶白,“这位公子先请在此留步。”
柳轻瑾有些试探地问:“皇上他,只说见我一个人吗?”
关临树点头,催促道:“柳姑娘,事不宜迟,咱们这就走吧,免得皇上等久了又该怪罪下来,奴才这差不好当啊。”
柳轻瑾只得“哦”了声,侧过头,却瞧萧扶白似在走神一般,目光凝视着她的脸,只是痴痴地、痴痴地看着。
“扶白,你先在这里等我……很快就回来的。”那时日落西山,天色完全黯淡下来。隐隐月色照在她纯净无暇的面庞上,宛如发光白露,晶莹欲碎。
萧扶白控制不住,轻轻摸上她的脸。
柳轻瑾浑然一震,竟被他这举动弄得莫名酸涩,偏脸埋入他的掌心里,感受着肌肤间亲热温腻的摩挲,仿佛要共同融化为月光下的水,眷恋着,舍不得走,声音揉入风中,软软缠缠地如弦上香风:“扶白,等我回来,回来之后……我、我有些话想跟你说,你……”
别生气……几个字,终究噎在喉咙里,没有发出来。
见他们这般难分难舍,关临树低下头,状若无意地咳了声。
柳轻瑾惊醒,一咬唇,扭头离开。
像是被一根绳线牵引,萧扶白目光随她的背影而动,长指仍滞在半空,指尖萦绕着那么一点幽冷的香,似乎想挽留住什么。
“轻瑾……”
行出七八步后,柳轻瑾听到他在背后呼唤,蓦地回首。
月色如纱烟,遮朦住他脸上几分神色,只是那目中深情怎样也掩藏不住,溶在温柔的眼波里,流转如晶琼华泽,映得人心境恍惚。
陡然间,柳轻瑾驻步不前。
关临树再次催促:“柳姑娘,还是快些吧,皇上正等着呢。”
柳轻瑾嘴巴张开下,似是应着,目光却一直黏在那人身上。
关临树朝旁努努嘴,两名小太监即刻绕到背后,遮住她的视线道:“姑娘请。”
柳轻瑾不得已敛眸,走到偏门时,又依依不舍地望了一眼。
萧扶白站在原地,白衣清瘦,是天涯暗处伶仃的昙,又被皎洁月光映成雪的影子,衬得那时夜色,竟也愈发凄凉萧索。
说不出的感觉,仿佛在一点点远去,想抓……也抓不住了。
柳轻瑾低头,终于随一行人离开。
瑟瑟风声刮过耳畔,好像滑入喉咙里的眼泪,涩得呜呜咽咽,却终究滴淌不到人间。
萧扶白一味出神地望着,望在她消失的地方……直至远处,寒鸦乱啼两声,惊了梦,人便也醒了。
炽爱的温度逐渐从眸中冷却,他眼波斜斜流滑,竟转瞬换成一丝沁骨冰心的寒意,如藏在潋滟水面下的锋刃,待凛芒破空而出,吓得月几乎破碎。
几乎同一时刻,纷沓的脚步声由远驰近,身着甲胄的禁军分别从前后两道门蜂拥挤入,手持尖利长矛将他团团围住,无数名弓箭手登上四面宫墙,拉开□□,弦已撑到极限,发出“咝咝”的轻微声响,箭翎在暗色里划过一道银冷弧度,直直瞄准场中人,蓄势待发。
须臾,氛围变得凝固紧张,似乎连个呼吸,都能将人惊动。
一名玄甲将领从中走出来,笑得不冷不热:“皇上有令,让末将在此好好迎接玉逍白郎。”
目睹这等架势,萧扶白反倒神态玄定,若无其事一般。白玉似的手指伸上额头,那淡淡优雅的抚眉动作,却在不经意间弥漫出一股漫天杀气来。启唇微笑:“皇上当真有心了。”末了,吐字轻缓,“我就知道……他怎肯放过我……”
将领霍然肃容:“今夜你必将命丧于此!”
萧扶白微一侧头,那目光冷若浸了千年冰潭的魄玉,削一样扫过人面,带来切肤之痛。看得那将领暗自颤栗,屏息运气,方稳住心神。
萧扶白转而望空,扯唇泄出一缕低不可闻的叹息,宛如渺散天边的云。像对他,又像在喃喃自语:“我本无心伤人,又为何非要如此逼我……”
将领只觉他语气甚是狂妄自大,鼻中发出冷嗤:“任你有天大的本事,而今也不过是釜底枯鱼,插翅也难飞,方才之言,不觉是个笑话么!”
萧扶白嘴角一扬,笑得诡异难懂。
将领沉下脸,因圣上有旨,不敢多做耽搁,算计着时辰也差不多了,便让禁军让开一条道,自己退到墙根,冷眼旁观。
禁军与弓箭手聚精会神,丝毫不曾松懈,手中弦紧箭颤,像按捺不住地发出阵阵轻吟,最后将领举起手势,在半空顿了两瞬,一声令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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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如同浓稠的墨从天边肆意地渲了开,飞檐挑角便似被勾出来的翅翼,伸向天空,无数宫灯缓缓而升,与天相映成辉,一片灼灿盛亮。
一路上,柳轻瑾不知何故,总有些放心不下地回首看看,只觉这一道走得十分漫长,仿佛永无尽头。
两旁的宫灯渐渐繁多,景致也愈发开阔,殿宇楼台在暗夜里璀璨成辉,当行到一处宫殿,左右戒备已然森严,穿过垂花门又至一段路程,终于,当柳轻瑾抬首,远远地便看到高阶殿前一柄金华摇展的九龙伞盖,两列宫侍手提垂纱灯,正簇拥着一个人,橘红氤氲之光,将当前那人打照得流彩生辉,宛然沉梦水涟里一剪绝色的幻影。
他站在石阶上,身披着一件金纹软绒披风,姿若雕玉,容浸朦胧,只当望见她的刹那,那清长精瘦的身影在风中晃了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