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芣欢》昧白

20、廿

　　此夜注定无眠。

　　管濏午后出汋园乘一辆小车至西郊墓园。此处是一处皇陵，高丘巍峨庄肃，立了半山的石碑，纸杖高立，灰白的缟幔翻风飞舞。
　　一位守墓老者颤颤巍巍走来，拜礼，“拜见管夫人。”
　　绿珀授意赏了点钱币，扶着管濏进了墓园，行至半山腰一处石碑停下，那上头几个字是——
　　承诏佚西氏夫人柳娘墓

　　绿珀垫了坐垫，将那盛着贡品的竹篮放下，与管濏递了三支燃香。管濏拜三拜，又亲自将贡品呈上，命人取笤帚来打扫清理石碑四处。
　　晚春正是寒峭，风中自有人请愿：“夫人，永巷里来了个好的，夫人若是觉得她尚有几分资质能担大业，便保佑芣衣能助她登后吧。这许多年总算是等来一个，瞧着模样很是不错，就是出身略低微些，是个江南旧楼的绣女，若是陛下要立她，恐怕大臣们都会有异议，还得从长计议。只芣衣觉得，那丫头是块不错的料子，陛下也喜欢，若是能沉下心来好好经营，或许是个有大福气的也说不定。”
　　管濏倾了一杯酒，“来年也不知还能不能再来探你。若是顺利，总也得花个一两年功夫这事儿才能做得个水到渠成。夫人也是希望看到凤主的那一日吧，而今陛下平定朝内，四海安稳，葭赏也有些派头了，明年光景也许能更好呢。夫人要是能见着就好了。”

　　说着说着眼角竟有些水汽，绿珀见了忙拿帕子去擦，叫管濏制住了。
　　“陛下心中一直惦念着夫人的，只不肯叫外人瞧见罢了，可芣衣心里是知道的。”管濏探手拭了拭那墓碑，只得满手冰凉，“夫人也不怕泉下寂寞，若是得空也托个梦给芣衣，指点一二，也是好的……”

　　天色已暗，霞晖烧灼，绿珀只得催促，“夫人，该回了。”
　　管濏竟有些不舍。她许久不曾来探望西氏，心中本就又愧，而今这世间也再无第二人能叫她满心的话说出来又不必在乎妥不妥贴的。
　　她在那墓前行了大礼，道，“若是得了机会，芣衣再来叨扰。夫人好生休息，芣衣去了。”

　　说罢才由绿珀扶着下了山，就见一架朱顶描金的马车停下。
　　那上头下来一个宫娥，对管濏行了个礼，“拜见夫人。”随即旋身拉开后门，正见一对金勾履先探了出来，管濏这才慌忙跪下，“臣妾拜见陛下万安。”
　　皇帝一身玄墨长衣，眉宇威严，“是濏儿啊，起罢。”

　　管濏未料及皇帝此时来悼唁西氏，暗恼在此撞见了皇帝，怕是凶多吉少。
　　西夫人一案皇帝本就将帐算在了她头上，如今来此未免显得有些惺惺作态。
　　“濏儿来探望哪位故人啊？”
　　管濏小心翼翼答，“适逢夫人忌辰，臣妾来探望夫人。”
　　皇帝淡淡道，“濏儿还记得今日是柳娘忌辰。”
　　“臣妾一日不敢忘。”
　　皇帝转身来，目光森冷逼仄，惊得绿珀慌忙低头再不敢望前。
　　索性管濏垂眼避开了这危险的一瞥。
　　但皇帝却问了一句不相干的，“濏儿在汋园住得可好？看着气色好些。”
　　“多谢陛下关心，一切安好。”
　　“不错，是养得好些了。”皇帝像是十分满意的样子，“既是如此，墓园阴寒，濏儿还是少来得比较好。往后也不必再来了。”
　　管濏微微发颤，只道，“诺。”

　　只是上了车架后不免胡思乱想。
　　皇帝命她迁出归重楼已是意料之外，不想而今连墓园都不给去了，实在是圣意高深，不可揣测。为什么？为什么一夜之间要将她与西氏隔开？若没了西氏，那管濏还能存在吗？
　　自西夫人一案，旁人虽毫不知情，但管濏心中尚有自知之明。归重楼管濏已然是趋附于西氏的幽影罢了。皇帝虽恨透了她，却不会杀她，只因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来替代这份仇恨。皇帝越是怀念西氏，便会越恨她，诸般折磨凌辱不过是为了要那杀妻之仇更真切罢了。
　　情爱也是需要保温的，只是皇帝历经痛失所爱，想要留住这份念想，便要用仇恨时时刻刻熨着，才能保住这份念想的温度不至心如死灰。
　　皇帝以仇恨为爱，管濏以伤痛为爱。一个时时欺凌才能尝到爱之真切，一个便要时时受欺凌才能尝到爱之真切。说来，是满纸荒唐谬误。

　　一旦皇帝不再将她留在归重楼里，也不再强迫她年年清扫墓地，悼唁亡故，怕是这份念想不久便要冷却下去了。是因时岁变迁而爱弛？还是已有了可取代之人？
　　宓楼，章仪殿，竟是真的有凤主之命吗？

　　绿珀见她眉头深锁，便问，“夫人是怎么了？”
　　管濏摇头。方回了汋园便要绿珀取来绢帕就手写了两张，分别交给女官带进宫去。

　　女官将绢帕带进宫中已是深夜，元阳殿内孟鹄仙与宓楼正交谈。

　　“既是如此，本宫会想想如何助你的。”
　　宓楼拜礼，“谢贵妃娘娘。”
　　“不忙谢，本宫有几点要求要看你是否做得到了。”
　　“娘娘请讲。”
　　“其一，此事再无第四人知晓；其二，你需得照本宫之言行事，不得有半点忤逆；其三，若无急事，不得去汋园打扰。”
　　宓楼道，“之一二尚可，第三是为何？宓楼是夫人钦点，常去探望不是才正常吗？”
　　孟鹄仙严厉道，“濏儿本就事务缠身，你若是再去叨扰要惹得她为你思虑周全。再说，你是陛下宠姬，总去探望一个失宠的做什么？本宫便是要告诉你，若是要受宠，就离她远点，免得惹陛下不悦，到时莫说凤主，只怕是乌鸦也没得做。”
　　宓楼心中不满，却只能应诺。

　　此时孟鹄仙贴身女官掀了帘子进来，道，“娘娘，汋园女官到，有要物带给娘娘。”
　　孟鹄仙道，“传。”
　　那女官将绢帕递了上来，孟鹄仙细细看过之后，就将宓楼与女官打发下去，旋身回到书房内细细思量。她那贴身女官奉了茶盏进来，问，“娘娘莫不是真的要助章仪殿？”
　　孟鹄仙唏嘘一声，“怕是那蹄子来势汹汹，不好应对啊。”
　　“娘娘在这永巷多年，还怕一个绣女不成？”
　　“不好说。”孟鹄仙怒道，“陛下为了宠她，将管夫人打发去了汋园。此乃出乎本宫意料。今日汋园来信，我才知当年西氏一案全貌。没想到陛下竟是如此糊涂荒唐！为着一个亡者竟为难实不相干的人！实在是气煞我也！”
　　女官不解，“娘娘莫气，那如今该怎么办？”
　　“那章仪殿本宫定然是不会放过的。”孟鹄仙攒起拳头来，“濏儿既然要助她，便助她好了，只那蹄子不是善类，本宫不会一味助她，当务之急是将濏儿先接回宫内才是。”

作者有话说

　　说白了，管濏其实有点斯德哥尔摩了，老被欺负就怕有天皇帝不欺负她了真的把她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