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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软玉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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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融峰上的红叶纷纷扬扬,飘落了一地。远远望去山林间金黄一片,竟似一夕之间都染上了落日余晖的颜色。虽则看上去软茸茸好似一条毛毯,踩上去的声声脆响却标示着深秋时节已至。
流云台上,五六个少年弟子散散落落地向登云梯走去,一边七嘴八舌议论着方才的法课:
“方才课上的隐沦术你可施得真好!”圆脸女孩看着她身边的伙伴,兴奋地说道。随后她稍有些沮丧地摸摸鼻子,降低了声调,“这身随意动一节,我却是怎么也做不好。”
“曦灵师妹也做得不错啊,不用妄自菲薄。入门半年已有这等进境,很可引以自豪了。”身边一个青面缁衣的生物说道,一咧嘴竟露出两根獠牙,即使是白日瞅着也委实是形状恐怖。
身伴此君的少年们竟似是不以为意,反倒接着他的话继续谈笑风生着。
“可不是嘛。不过曦灵你可不能同珟月比隐沦术,上回师父给她开了小灶的。”说话的少女生着一双明媚的丹凤眼,走在这群人的最前面。此刻她狡黠一笑,慢下脚步来看着曦灵身边的女孩子。
“不是的,那次是我怎么也踏不对育常位,真人才从旁指点的。”叫珟月的少女口中急急争辩,面上却隐隐泛起一片红霞。
“哎,不过珟月师妹还在玄霜真人那里修习剑术,真是很不容易。这次师父称赞她,也是她勤修之功。”这回开口的是一个身材略微发福的青年,声音沉沉的,却很有些威严。
“对哦!珟月,你到底是准备拜哪个真人做师父呀?我可真看不懂了。”曦灵拉着她身边女孩的手,好奇地问道。
少女抿了抿嘴,眼波流转,却终究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
“下个月就要走羽步了,师妹你们可都要好好学。学好了,即便是对习剑也大有益处。”似是要打破这短暂的沉默,至此都未发一言的瘦削青年说出了这么一句。
这句话引起了曦灵的兴趣,她连忙问道,“宝洛师兄,要练踏罡步斗了?”
珟月心中轻舒一口气。
丹樨之会以来的这半年,她日夜修习,只恐自己跟不上这每月一度法课的进度。不提丹芷真人门下的弟子,就连法课上的新进准弟子中,也只有她一人是半路出家来修习木法及丹鼎之术。想到自己根基浅薄,她便丝毫不敢懈怠。虽不至于不眠不休,却是日日先朝霞而起,至天光尽时方才回房,点上一支香烛,烛火下再看上两个时辰的经卷,待烛泪流尽才去歇息。
没想到一这来,自己勤修的名声已经传遍了青玉坛。
陵云在司荧真人处习手诀,回来告诉她说司荧真人的徒弟,叫天玲的师姐,有一回对着一众师弟师妹准师弟师妹们训教,以“瞧瞧人家珟月师妹”开篇,最后一句 “珟月是我在青玉坛这些年见过的最用功的弟子了”收尾,一番天花乱坠,将她生生树立成了囊萤映雪闻鸡起舞凿壁借光悬梁刺股式的楷模。
珟月听在耳里,大感受宠若惊之外,也感到有些惭愧难当。
珟月本身并不觉得刻苦修道有多了不起。在这衡山山巅之上的青玉坛,说得好听是琼楼玉宇的玄门宝地,反过来看却也是一块寂寞荒凉的沙漠。左右也无他事可做,在此地她既不能像往昔那样放了巷口的阿黄到处驱鸭赶鹅闹个鸡飞狗跳,也没有娘亲和追求娘亲的壮士们护着可以大摇大摆地鱼肉雁泽乡邻,闲暇时唯一可做也不过就是练功了。
除此之外,她有时也会起了思乡思亲的念头做一做菜,怀念她远在戴国的吃货娘亲。这可让清风璿音他们都爱死了她,成天来她这里蹭吃蹭喝。而上回吃了她做的五香九珍煲,大叫“人生若得妻如此夫复何求”被她用锅铲劈头盖脸一顿好打的陵云,最近也又好了伤疤忘了疼,厚着脸皮再次加入了蹭饭的队伍。
又或许,做菜也好修道也好,不过都是她逃避的工具。
只有在专心投入做这两件事的时候,她才能忘记。
清俊出尘的脸。陨星色的三千华发。
又或者……是更记起它们来。
她自己也分不清。
害怕再重复当日的丹樨之会上,他对她不闻不问、不发一言就径直走过去的冷淡。
她可以受得了他的面无表情,却不敢想象让那纹丝不动的脸,露出一丝一毫的失望神色。法课上他考校相问,她将那柔声细语俱都当作是殷勤期盼,生怕自己答错半点,做错分毫。
平日流云流光台之上,每当他路过之时顺手纠了她的错处,她一边面红耳赤心如打鼓,一边便懊悔痛恨自己的愚钝不才。
不要说一天只修习九个时辰,她只恨她是个凡人,还要花时间吃睡;只恨一天没有二十四个时辰可以让她用来修行道法,让她更快地变得强大。
自从修了法课,同修课的丹芷真人名下弟子们熟稔了,珟月对这一门也又多了些了解。
丹芷真人本就不常收徒。而青玉坛中一旦修道有所小成,成了半仙之身,便要过名曰“下山”及“出神”的两重考验。经历了这两关方能成仙,而无论哪一种一般均需历经漫长岁月,少则三五年,多则十数年,不完成则不许回山。因此现在留在青玉坛的门中老弟子人数确也不多。
今回的法课共有弟子七人。
思真师兄青牙獠面,长相虽然奇异,内里却个性格亲切温和,如果不是因为相貌有些可怖,笑容其实也算得上阳光治愈。因其形似天蓬变神,青玉坛弟子看到他一般都心怀敬畏。新进的小弟子们私下里传他总有一天会生出三头六臂,开天眼神通,做个伏魔的真人,抑或是成了神仙也不吃惊。可这样威武的思真师兄却对手诀咒法兴趣平平,反倒热衷于丹修之术,自五年前入门便跟着丹芷真人修道。
端方师兄便是日前主持丹樨之会的老实师兄,人如其名,恭谨端方,进度有度。身材微福的端方师兄据说升山前的那个家在凡间世代为官,无怪乎他性格虽然内敛,待人处事却有手段,八面玲珑,深藏不露。
宝洛师兄身材瘦削,个性内向,寡言少语,心地却很柔软。他或许带着些许的艺术家性格,不仅对世间的一切仙法武学之美都很敏感,平素也常爱伤春悲秋,一草一木都能让他感物落泪。他最是喜爱步罡,据他自己说其原因是觉得羽步的姿态乃是人间仙门的至美。
除了这三位师兄,法课上的便都是今年收入的准弟子了,珟月,曦灵,望妍,珏飞,巧的是清一色竟都是女弟子。
其中曦灵和珟月关系最好,平素的丹修法课常常同进同出。曦灵长着一张苹果脸,活泼开朗,看上去比珟月还小几岁,因此当珟月一次无意中得知她不光比自己大两岁,在茅山还有一位道士丈夫的时候,惊得手里拿着的法尺都掉了。曦灵的木系法术练得很好,初入青玉坛便在丹樨之会上得了二等。
望妍长着一对明媚的丹凤眼,虽则时不时显露出毒舌属性扎扎人,遇到周围人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却很仗义豪爽。只是最近两个月,她似是对丹芷真人及丹修法课都有些怨言,几次向珟月曦灵抱怨。
珏飞性格清淡,平时不太说话,珟月觉得她倒是弟子中性格最像丹芷真人的一个。她修真似乎只是为了强身健体,延年益寿,既不为白日飞升,也不为天下苍生。不过青玉坛中像她这样的弟子,其实也是不少。大多数在修成半仙之后便会下山,然后再不回来。或是以所学仙术练气驻颜养生,或是以山上所学术法助人趋吉避凶消灾祈福,也都并无不妥。
丹芷真人门下也并不是没有过坤道。和楠,若薇两位师姐已然下山,据说在常国一带也有小有声名。
看今年的阵势,珟月心中虽然忐忑,却也觉出这回丹芷真人是想收一名女徒弟的了。
她既想,又不敢想。
不过话说回来,经由这半年一边修习法课一边修习剑术,珟月才知丹修原来与练剑如此不同。
虽则同为仙家法术,修习的大致程序方法相通,原则都是天人合一,但前者是要体物入微,感知物心,后者则更看重身体的灵敏程度,体内周天气息流动。
珟月于剑法一道本有根基,天性爱剑又有天赋,不怎么费力就能在弟子们中做到最好。相比在丹芷真人处时刻心中惴惴不安、生怕自己做得不够好的心情,跟着玄霜真人习剑的时候,珟月自觉压力甚轻。玄霜真人为人亲切,不光学剑上的问题无论巨细都会一一耐心为她解答,甚至琐碎小事也无不关照,更令珟月心中感动。
虽然她现在实际是将大部分时间和精力投入了丹修,却一次也没有真的想过要丢下习剑,专攻丹修。
是以方才曦灵问她,她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与曦灵望妍和几位师兄们在云梯处告别,珟月没有直接回到第四层弟子居,而是转身去了流光台。
今天她约了陵云和芊芊在天辅阁“散心”。
珟月和陵云他们本就玩得很好。芊芊是个从戴国来的女孩子,也是今年的升山人,现在司荧真人处学手诀。上回陵云将她带来,一问之下竟然是珟月剑塾同窗的表妹,有缘相会,又都是少年心性,自然是马上也混熟了。
这群人一聚了首,青玉坛的日常生活倒也不无聊。
一伙人常常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上房揭瓦无恶不作,今日在天禽阁前扮鬼,明日在三清殿上偷桃,俨然流光台一个少年流氓团伙。碧犀真人散养着的仙鹤、灵狐、梅花鹿偶尔来到流光台上,见了这群小煞星也往往吓得四散逃窜。
此团伙以流光台为据点,是因为流光台人流量比流云台少了许多,平时基本也就是玄霜、司荧两位真人教剑教手诀时在用。玄霜真人是个极好讲话的主儿,司荧真人是玄霜真人同期的铁哥们,因此也就同样构不成什么威慑了。
今次亦然。名曰散心,实则捣蛋。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芊芊没来。原本说好的道士捉鬼游戏自然也玩不成了。
但是世间恐怕也没有什么能挡住这俩玩心大发的小祖宗的了。
沮丧了片刻,看着天辅阁的琉璃瓦反射着金光,珟月邪恶地一笑,拖着陵云就翻了上去。
正当她欢欣鼓舞地带领着陵云第十二次呼啸着从天辅阁的屋顶上滑下来,嘴里大喊着“呜吼~~~~~~~”的时候,珟月的心却直接从九重天滑进了幽冥十三界。
她的脸抽搐了一下,继而整个僵硬了。身子在半空中停了一停,忘了施法,就这样直直地坠落了下去,眼看着马上就要和坚实的青玉石地面来个亲密接触。
“珟月你抽风啦,施法啊!”被她挡在背后的陵云这才露了出来,焦急地喊了一声,看见下面的情况,也突然间闭上了嘴默不作声。
白色的袍袖飘起,将下跌的少女接住。
三千银丝随着身形旋转,又随着落地之势悠悠垂下,归于静止。
却有几缕散落的发丝,飘飘然垂到了怀中少女的面上。
他低头看着她。
两张脸距离不过一尺,似是连对方呼吸的热度都能感受得到。
她怔怔地望着他,片刻,嗫嚅道,“……师父……”
他却毫无表情,只是深深看她一眼,把她放下,振一振袍袖便径自走了。
珟月立在当地,呆呆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
花非花,雾非雾,去似朝云无觅处。
良久,突然被陵云拍了拍肩,
“哈哈!珟月~~~~~看不出来,你原来也会害羞啊!”
“谁害羞了!”
“你要照一照吗,我这有镜子。”
被他吵得心烦意乱,她随手取过镜子。
镜中少女面泛桃花,眼波盈盈,竟似是一场春梦方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