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星》春山君

4、聚灵

　　青玉坛的夜总是这么宁静。这会儿弟子房中的灯也都熄了，满天星斗之下，只有云路和天梯还悠悠地闪着银白的微光。
　　流云台上一个黑影闪过。
　　走近了看，却是个穿着紫袍的新进女弟子。这会儿她正从震阁之下的树丛里钻出来，身后还跟着十多个细小的绿色光球，那些是凝成不久的木灵。
　　她一路走到震阁前白天作道场用的空地上，双手结着印，缓缓地又移动起来。
　　看得出来她正在努力聚集木灵。一片碧光幽幽，被她拢在胸前三寸处，好像夏夜的萤火虫。可青绿色的黯光从下往上映照出她的脸，在这漆黑的晚上，却又透着几分鬼气森森。

　　良久，已经小有规模的绿色光团才被她放开，四散在空中而去。

　　今天的功课算是完成了罢？
　　望着还没完全散尽的木灵，珟月却在心底浅浅地叹了一口气。
　　她已在这儿待了八日了。
　　因此地木灵甚重，夜露更增其力，这几日她便不分昼夜地在此练习聚灵，只待天色欲曙才回房中歇息片刻。
　　本以为如此勤修可致稍有进境，却没想到这几日的成绩竟每况愈下。今夜到后半程更是感觉力不从心，强撑着才过了自己给定的目标。
　　距丹樨之会却只有短短两日了。

　　在丹樨之会上测定木系法术灵等，是丹芷真人开创的规矩。
　　只有过了这一关，才能修丹芷真人的法课。法课每月一回，意在验收弟子们的修行成果。上了法课，才能算是真人的准弟子。
　　珟月在这数日间才得知丹芷真人名下弟子的人数之少。每年百余名升山人中，他只收取不超过一人。每回他的法课也不过七八名弟子得以修习始终。哪怕是在丹樨之会上得了三等，能有资格上他法课的，据说多半人也只去了一两回便因为太过辛苦而开溜了。据说这丹芷真人法课的程度，即使是上了二等的弟子要跟上也颇费力。因其验收之要求严格让人闻风丧胆，所以最终修习的多半不是丹芷真人便是莘阳真人的老弟子们。
　　莘阳真人是丹芷真人最得意的门生。据说他天资绝高，二十六岁得的仙身，却是一举就到了真人之位，不似普通人多半是要先成地仙再经飞升。丹芷真人因此也格外看重他，有时便也让莘阳真人督导弟子炼丹药及修仙法。

　　丹樨之会本只是一个资格考试，却因它如此变态的难度，成了青玉坛门中修道弟子们竞相参加的试炼。甚至曾有修道者不远千里闻名而来意欲参加，虽然结果自然是被客客气气地却之门外了。大概是由于近年的修真界尤其是丹药界，有“一二三等丹樨会，走遍仙界都能混”这么一说。
　　今次的丹樨分为两场，第一场面向三等以下，第二场给三等以上考生。考试方法却不是比武，而是完成考官所出的题目。时限两个时辰，时限一到由丹芷真人亲验判定。

　　珟月清楚自己的弱点：不擅运用，不会念咒。她在戴国的时候只学得了一些简单的聚灵法门，却一次也不曾在实战中应用过。她知道自己天生灵力惊人，木系术法之所以能到达三四等左右的水平，也纯然只是因为聚灵数量惊人。就好像天生蛮力，却丝毫不懂得如何使用。
　　因此几日来她日夜在流云台上重复练习的也不过是聚灵而已。至于咒术，珟月在剑塾也学过一些皮毛。但是当时因为不感兴趣没有用心，加之时过境迁，这精细得一丝都不能错的咒，她确实没有念对的把握，可是如果当场念错，即使不生出祸事，也要被人耻笑。
　　好在事先她已经打听到，此次的丹樨之会也并不强行要求使用咒术，题目本身多半不会如何刁钻，只看各人道法深浅，将它做得如何。
　　平时也倒罢了，今次是万万失败不得的。珟月心中又浮现出漫天流云上，那清清冷冷，却透着一丝兴趣的“哦？”“甚好。”
　　不知为何，她只觉倘若考砸了，就是辜负了那个人的期许。

　　这么一想，珟月重新凝神，再度尝试着聚灵。

　　万籁俱寂的祝融峰上，小虫在草丛里哼哼唧唧地鸣着，新凝成的木灵发着幽幽的光，在流云台上少女的眼中倒映出来，倒像是青绿色的小小火苗微微跃动。
　　唰——唰——。
　　却不是风声，而是有人踏草而来。
　　玄色的云纹道靴停在少女的背后，静静地等着那正在施法之人收敛起心神。

　　“真—”回过头的时候，珟月差一点把真人两个字叫出口，才发现眼前人虽然形貌相似，却不是丹芷真人。
　　“这么个练法，白费功夫。”
　　他居高临下，面上这冷淡的表情，倒是和那一位异曲同工。
　　可这一句就把珟月噎得说不出话来。
　　“静心凝神，抱元守一。”他声音清冽，却不带一丝感情，“如你这般内耗，却哪里还是修道。”
　　珟月愣了一楞，方知来人有意指点，忙施一礼，道，“还请……师兄指点。”虽不知他身份，看年龄服色，应是坛中长辈弟子。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我瞧你在这儿呆了八日，便是有余也损耗成了不足。”看她一脸仍是茫然，来人轻叹一口气，脸上明白地写着“朽木不可雕也”，随即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补眠。”
　　吃惊地整个人都往后倒了一倒，珟月怀疑自己听错了。
　　……冰块脸师兄终于忍受不了她的愚钝，背着手扬长而去。
　　从最后那句“真不知玄霜是怎么教徒弟的”看，这位估计是错把她当成玄霜真人的徒弟了。
　　玄霜真人抱歉，平白给您老人家脸上抹黑了。珟月在心里内疚了一下。

　　两天光阴转瞬即过。丹樨之会当日，青袍紫衣充塞会场。依然是在那升山大会所用的青玉石平台上，可今日人人面上都有几分揣揣不安的神色。
　　珟月的眼光在会场上略略一扫，没见到璿音清风陵云等相熟的升山新人，却也没见到她想见着的人。
　　昨日后半夜冰块脸师兄离去后，珟月静下心一想，才醒悟到师兄所说却是大有道理。
　　她日夜修练，急于躁进，不知不觉中却忘了修真的根本。简单来说，只有养足精神气场，五行之灵才会前来依附；区区凡人之身却少眠少休，自身虚弱下去，自然聚灵的效果也就是每况愈下。
　　想通这一关节，她这一日余都在养精蓄气，果然今日早晨尝试聚灵，感觉比前几日竟大有进境，心中很是感激那忘了问姓名的好心人。

　　在她恍然间，锣声一响，丹樨之会开始了，珟月忙收起思绪。
　　一位面相老实，体态稳重的师兄缓缓走上台阶，开口便给出了题目：“落木”。
　　场下众人倒是俱都松了一口气。
　　落木即是落叶。能落木者，风也。无风而能落木，自然便是用道法了。
　　按照木系法术的标准三步曲来，一令木叶生，二起风，三落木。倒也不算是个刁钻的题目。
　　老实师兄同时告知一众考生，每人均有两个时辰的施术时间，时限一到丹芷师尊自会来验。
　　珟月阖上双目，凝神一心，神归玄冥天地。

　　两个时辰一晃而过。待珟月看着自己的作品，却是哭笑不得。
　　木倒是确实生出了。悠悠然发着碧色的光，上面稀疏挂着的几片半黄不绿的叶子，却是歪歪扭扭。连着那色泽不怎么鲜艳的纠结树干，到是有几分枯藤老树昏鸦的味道。
　　她怀着一丝侥幸环顾四周，连这一丝侥幸也破灭了。
　　她这才知道自己说好听了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说白了就是无知者无畏。
　　这丹樨之会的第二场，怕是要由她垫底了。
　　周围受验生的作品无一不效果绚丽，或是粘衣欲湿杏花雨，或是无边落木萧萧下，或是山寺月中寻桂子，或是一树梨花半凋零，或是碧波荡漾青莲残。华丽丽闪瞎珟月的一双凡眼。

　　到验收之时，丹芷真人走到她的歪脖子树前，只是淡淡看了一眼，便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
　　留下珟月面红耳赤站在当地。

　　末了老实稳重的师兄来发牌子，牌上便是各人所定的等级。
　　珟月堪堪过了三等。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弱到让自己都羞愧。
　　她从来没有这么想要变强大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