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此生（新<清梦无痕>）》妖叶

3、芷洛篇 山穷水尽凝无路

　　芷洛篇

　　已经一个月了，我每每见到水，还是会止不住地发晕。这个水，包括洗脸水、洗澡水、井水、茶水等等，不一而足。从波波荡开去的水纹里，看到自己的影子，我总得紧紧闭起眼睛才能控制那一阵晕眩，脑里却不可控制地闪过那一刻。

　　前一秒中，我和叶子还在Universal studio的某个小湖边。当时远处的夕阳美得不可形容。她拉着我，非要摆个既拉风且妖娆的姿势。于是乎我俩大笑着牵起手，齐齐向身后的栏杆靠去……

　　后一秒钟，我眼睁睁看着那个替我们拍照的老美忽然变得目瞪口呆；相机“啪”地摔在了地上；还没来得及心疼，一切都被黑暗吞没。水忽然不停地从我的嘴里，鼻子和耳朵里灌进去；我惯性地想张口呼吸，结果只是吸进更多的水。我早已经不能呼吸，忙伸开手臂使劲地划动——身子却猛然重了许多似的，分毫也抬不起来。我挣扎着，脑中忽然闪过四个字：“我要死了！”

　　那一刻，我愿倾其所有，换取一口氧气，或者一个支撑。可是，周围是漆黑一片的深水，脑里也好像装满了水，我徒劳地伸出手去抓，却什么也抓不到。过了几分钟，或是几秒钟，或是更短，我就再没有了力气，也不再挣扎，心里想：“好吧，死了算了。”

　　就在这时，一股巨大的力量托起了我的身子。我昏沉沉地，只觉得眼前越来越亮，好像有人抱起了我，拍我的脸，拍得我好疼啊。我还是难受得喘不过气，下意识地推开那只手。那人转而轻敲我的背，不住地说着什么，我哪里听得到，只是又咳又吐。

　　有嘈杂的人声传来，男的女的都有，整体乱成一团，有的好像喊着“格格”，有的喊“主子”，有的干脆嚎啕着哭起来……忽然我的神智有一瞬的清醒。一个人的声音，盖过了其它一切杂乱，低低的就在我耳边：“笑喽……笑喽……”我忍不住想说：“笑个屁啊笑！”刚要张开嘴，却终于体力不支，闭上眼，彻底地，晕了过去。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更加地笑不出来了。因为，我穿越了？

　　刚恢复神智的时候，我本是装着昏迷不醒，偷偷地张开眼去看，却只见一票一票的穿着宫装的女人，在我床边来来回回个不停，个个都是压低着声音说话。我一时觉得五雷轰顶，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冷静下来去听个一言半语：“怎么还没醒？”“这指落格格……”“……落水……”“……佟家花园”“格格一向娇弱……”“小心伺候着……”

　　我在被雷劈中的状态下，竟然装睡三天，才从这些女人的闲谈里听出门道，也确定了这不是一个恶作剧，也不是一个盗梦空间里的噩梦：显然我/我身子的主人，是一个格格——由此推断这必是清朝的皇宫了；从来探视的客人之川流不息来看，这个格格身份倒还尊贵；而这个格格，叫做什么“纸落”之类的，姓的是佟；数日之前，纸落格格不慎掉到了后花园里的擒藻湖，太医足足抢救了二七十四天，才保住小命……

　　我整天闭着眼睛，却夜不能寐，只是焦虑地问自己：这便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我连这个纸落格格名字怎么写都不知道，等睁开眼睛后，该如何自处？可是再不醒过来——我可真是要饿死了！三天来，只有小丫鬟模样的人，灌我点米汤、燕窝和药水；要不是躺在床上消耗甚微，估计我是真的要饿晕过去了。于是乎，挑了一个清静的时候，我打点起精神，正准备睁开双眼，忽然听到门“吱呀”地响了，又是什么人来了？我无声地叹了口气，看来只有再撑一会儿了。

　　谁知，这一次却没有听到小丫头们给这个福晋那位娘娘的请安声，也没有福晋娘娘的关切声。好半响，来人竟还是没有丝毫动静。我忍不住抬眼，悄悄瞥过去，却发现那人竟已站在了床边，脚上是一双极精致的杏黄色靴子，上面还绣着一对可爱的小蛇，让人忍不住喜欢。忽觉那人隐约要动，我忙闭牢了眼睛。果然，那人一扯袍子，就靠着我的头坐了，忽地又握住了我的手。我大惊之下，告诉自己千万别动。

　　那人只是缓缓摩挲着我的手背，良久，才低声说：“小落……”是个男人的声音，有点沙沙的，因为低而带着小小的温柔，只两个字就要融化人似的。他似乎叹了口气，终于放下了我的手，替我掖了掖被子。还好还好，不然他一定会握得我一手冷汗。

　　他又坐了一会儿，才轻轻地关门离去。我终于松了口气，却发现全身都僵住了，动一动都又酸又疼。这我才知道原来来人正是纸落格格的情人，他叫我小落——小落？天啊，哪是什么“笑喽”，那天正是他救了我，还拼命叫我“小落”！我忽然“扑哧”一声，真的是笑喽。这还是我在这个大清朝第一次笑。

　　借着这股勇气，我猛地睁开了眼，不曾想却正和另一双眼睛对个正着。我“啊”地叫出声来，对方忙退开一步。我这才看清那是个十几岁的小丫头，颇为瘦弱，小脸儿上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却着实醒目。她跪下身去行礼：“格格，您终于醒了！”我索性坐起了身，那丫头却还是跪着不动。我轻咳一声，只好尝试地说短句子：“起来吧。”

　　小丫头忙过来，边服侍我坐好，边说：“主子，真是大吉大利。您不知道这一病，多少人急得什么似的。连宜妃娘娘，还派了人来特特问了两次。”说着跑去端来一碗什么东西，就要喂我喝进去。我估摸着不是参汤就是燕窝，忙摆手说：“不要这个。有饭么？”小丫头道：“格格想用饭，那最好不过了。不过主子刚醒，还是吃些清淡流食才是。”

　　我继续说短句：“你去安排就是。”小丫头一福身，转头开了门，叫了什么人瞩咐一番，又折回了我身边，回道：“已知会了小栗子，格格还有什么吩咐？”我见她恭顺有礼的样子，胆子也大了些，便问：“你一直在屋里？那刚才……”小丫头轻轻一笑，只答了声：“是，奴婢守着格格，一步都离开不得。”就不再说话了。我也就不好再问，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小丫头也只是静静站在一边，竟也是个不爱多话的人。

　　好容易等到门外有人回道：“菊喜姐姐，饭备好了。”那菊喜丫头去开了门，两个小太监低身进来摆好了饭，又退了出去。我拉伸一下手脚，也就掀开被子下了床。菊喜见我自己下床，慌得什么似的，忙过来侍候我套上了那高跟的鞋——和电视剧上竟半点不差——我摇摇晃晃地扑到桌边，那菊喜开始报起四样小菜的名：“肉丝炒鸡蛋一例，燕窝八仙汤一例，酒酿白菜一例，如意卷一例，配什锦鸡丝粥，格格请用。”说着拿起筷子给我布菜。我忙不迭地捡了口鸡蛋，刚觉得满足，却忽然发现那鸡蛋带着股淡淡的膻味，让人一阵恶心，忙又吐了出来。菊喜来撤了那盘子，又换上一件。我又去尝那白菜和八仙汤，却无一例外的都觉得膻，竟一样都吃不下去。最后只好把那个如意卷一气吃光，才刚刚果腹。这难道就是水土不服么？我看着一桌子的菜都吃不动，不禁担心，脸上也是郁郁。

　　那菊喜丫头虽然性情静默，对我倒还很是关切：“格格，菜不合胃口，下次奴婢叫他们换了花样来就是。再说您身子刚好些，定是吃不惯这些玩意儿。”我点点头，对她说：“把门打开，我想看看外面。”

　　她应声去拉开了门。那一刻，我眼前一晃——外面是一个小院子。片片小雪，轻飘飘地，正落在地上，树上，和屋顶上，到处都是点点银白。有几片雪花静静地闯进屋来，我身上一凉，一时竟然呆住了。

　　这么说，这是冬天了？恍惚记起了佛罗里达那炎炎烈日，记起了身边唧唧喳喳不停吐槽phd生活的叶子，记起了奥兰多海底世界里的小海豚……我那时为它们欢呼喝彩时还忍不住在想，失去了自由，它们是快活还是不快活呢？……这一切的一切，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一样。我想，我是真的穿越了。

　　那之后几日，我又重新睡回了床上。一则不想和那些福晋娘娘们交流，我这个假冒产品，说多少就会错多少；二则吃不下饭，精力不济，见不得水，心里阴影，吃个饭要恶心半天，见到水又要恶心半天；三则精神抑郁，心想怕要永远的呆在这个地方了。那该怎么办？我的小心灵承受不了这份雷击。

　　于是我就是在床上睡和吃，醒了也不想说话。菊喜轻悄悄地在屋里侍候着，也不来烦我。这日子这么过下去我不知道，可真是成了行尸走肉一样。也明白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总不能冒着险去自杀，总得活吧？想出去透透气，又不知道去哪里，干什么，碰到了人怎么办？碰到个把丫鬟太监还好说，碰到了皇帝之类的怎么办？我现在只看到过小丫头们行礼，可衣食住行方方面面，谁知道这宫里还有多少规矩呢？

　　这天，我正在床上胡思乱想，菊喜忽然端了样什么东西进来。我不禁有些奇怪，因为一般她是不亲自备饭的，自有小太监和别的小丫头打理。她服侍我坐起，笑着说：“格格尝尝这个，或许还合口味。”我闻着那碗里传来的香味，真的是食指大动。低头一看，竟是一碗最寻常的馄饨，热气腾腾，上边飘着些几星辣油和香菜。菊喜早已舀了一勺汤，吹凉喂到我嘴边——我简直感动地要哭——竟然不膻！而且和在美国吃惯的速冻鸡汤混沌一模一样。我接过汤碗，又要过调羹，一勺一勺地，慢慢把整碗馄饨吃了进去，吃完了鼻子真的有点酸酸的。在这里，能吃上这样有家乡、未来，中国特色的东西，已经满足了。

　　我调整好情绪，问菊喜道：“这是哪个膳房做的？”菊喜一笑：“主子，这可不是宫里的东西。”我吃了一惊：“那你是从哪儿弄来的？”菊喜很奇怪似的看了我一眼，凑近来收了我手里的碗，转身又塞了封信在我手中。

　　我不禁更加惊讶，这是唱的哪一出？菊喜却意味深长地对我笑着，就回身去收拾碗碟。我好容易吃饱一顿饭，心情甚好，便信手拆开了那封信，勉强地读懂了这封全是繁体字的纸条：

　　“洛：已见字，却不得见面，叹。听闻你终日郁郁，我亦烦忧日重。你若气我，何妨与我一见，处置随你，将那闷气积在心里就不好了。擒藻堂，申时。”后面是个小小的印章，我分辨了半天，却一点也认不出是什么字。不过，这想来就是那位叫我“小洛”的男人了。

　　我愣愣地盯着那信看了半响，直到菊喜走了过来，轻声问道：“格格，要更衣吗？”我这才回过神来，说：“我不去啊。”菊喜一怔，随即好像了然似的一笑：“格格闹脾气不理爷，也就罢了。可爷这阵子不得空来探您，也是为了正事。”

　　我本想问她是说哪位爷，可觉得太不正常，只有生生忍住。不过既然这小洛是在生那位爷的气，我索性梗着脖子说：“我就是不去。”菊喜仍笑着，道：“那格格给爷回封短笺，奴婢送了过去。”我傻了眼，回信？繁体字我哪里会写，毛笔我哪里会用？最后那位爷还不是收到张鬼画符。

　　菊喜见我傻愣愣的，会错了意，就转身去拿了一套宫装来，笑说：“格格别拗着了，这会子一个愣在这里，一个愣在那里，到头来，吵完了，还不定是谁心疼谁呢？”我无奈地说：“我还不想见他。”菊喜又劝：“此时不见，以后总还是要见的。爷那脾气，您若不去，他也必会寻了来。格格和爷自小以来，哪里有这些日子不见面过呢？”

　　我琢磨半响，心想也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干脆我去会会这位爷，大不了少说话，扮生气便是。于是由着菊喜给我换上那宫装，带上旗头，踩上高跟，还扑了层粉。我也第一次从镜子里好好地端详自己的模样：嗬，返老还童，竟是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了。那小洛皮肤白得让人羡慕，秀气的瓜子脸上，一对入鬓的娥眉和一双灵动的黑眼珠，极是迷人。我偷偷地笑：这个算是赚了。如果还继续留在美帝，岂不已经披头散发咒天骂地地去上班了嘛？忙季已经在望，到时哪里会有这样的好气色？这么一想，穿越成小格格也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离申时还有半个时辰，菊喜却怕我改主意似的，求我早点去赴约。我见她这样热心，又想早点去熟悉环境，就答应了。本以为这小红娘会和我一起去那擒藻堂，谁知她只伴我到一座叫玉红亭的，便行礼告退说：“格格，擒藻堂已不远，奴婢回去了。”想来，这是小洛主子和她之间的默契。看菊喜的行动言语，她之于小洛，该是紫鹃之于黛玉那一种心腹了。

　　我无奈之下，只有自己摸索。为免撞上无关人士，我贴着墙边慢慢走着。果然，不久就见到一座小楼，上面挂着“擒藻堂”的匾额，下面是一个高个子男人的背影，正是那位爷了。我本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这时却还是紧张得手心出汗，硬着头皮走了过去。等靠近了，才忽然想起，我该叫他什么呢？

　　正冷汗涔涔间，那男子倏地转过头来，一时有点惊讶似的，侧过头去，困惑地看着我。我那一刻忽然心跳加速。这人的眉毛很浓，因而，眼睛虽不大，却被衬得很有神；皮肤偏黑，脸又瘦，虽不过十七八岁年纪，整个人却显得很强硬。可偏偏他脸蛋上却带了个深深的酒窝，笑的时候倒有些像小孩。

　　是的，他现在冲我笑了。我对这种又高又帅的人没有丝毫抵抗力，不禁一边也神魂颠倒地笑，一边行下礼去。他愕然地看我，上前来似乎想伸手止住我的蹲势，可刚碰到我的衣袖，就又收了回去。

　　我直起身来，等他说话。谁知，半响过后，他也没说一句话，只和我大眼瞪小眼，场面是要多尴尬有多尴尬。我看着他，只有眯着眼，用眼神问他：“有什么话要说？” 他没有任何反应，还只是笑着看我。我无奈地想：爷，是你叫我出来的。小洛生你的气呢，你还指望她和你说话？她对你笑就不错了！何况……她还根本不知道你叫啥呢。

　　终于，他轻咳了一声，缓缓地说：“格格，刚刚为何对我行此大礼？”声音是与年龄不合的低沉。我的汗开始向下滴，难道我行错礼了？我是按照菊喜给福晋们行礼的步骤做的啊。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也不敢答话。他看我的样子，不禁又笑道：“格格是刚入宫的吧？”

　　我这才恍然大悟，这位爷根本不是我要见的那位爷，只是不幸恰好路过而已。不过我看他态度友好，也就放下心来，壮着胆子点头。他颔首道：“是了，规矩不熟也是有的。”说着，寥寥数语就给我讲解了这行礼的学问。原来这里头另有文章，宫里的格格给皇上、娘娘、王爷和阿哥，行的礼虽大致相同，都是道万福，但手的位置、用不用帕子、帕子的位置、嘴里说的祝词，却又有些微的不同。若不是他说给我听，我非得观察个一年半载才能领会不可，而这期间，出丑倒也罢了，想来人头落地也不是不可能的。

　　那人可能见我整个人呆得很，就还是笑着说：“今儿这样冷，你还是回屋子里去吧。要逛花园，也不急在这一时。”看看我空着的双手，转头对旁边的小太监说：“小丁子，手炉给这位格格。”那小丁子立马“嗻”了一声，躬身献过手炉。我把那玩意儿在手里握好，感觉从里到外都暖洋洋的，不禁又是欣喜又是感激，便问：

　　“我该给你行什么礼呢？”那人说：“我是十三阿哥。你是哪家的格格？”我缓缓屈膝，福下身去：“纸洛给十三阿哥道万福。”他是个阿哥……第一次在这宫里实质性地帮助我的人，竟是一个皇子。

　　“纸洛格格？”十三阿哥微蹙了蹙眉，可能是想到这位格格是不该不懂这规矩的。不过随即只是不在乎的一笑，说：“好了，我还有事要办。你也回吧。”说着，叫上了旁边的两个小厮，扬长而去。

　　我站在原地，收紧了身上的斗篷。手炉热乎乎的，把人心都熨帖了一样。不知为什么，这一点点的温暖，让我对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多了一点点的信心，和一点点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