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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夏枯草 ...

  •   02
      花橘讨厌陌生人,尤其是曾评论过她身材的陌生人。然而这个讨厌的陌生人偏偏救了她的命,成了她的恩人。
      醒来的时候,清淡的植物香气充溢陌生的房间,与阳光慢慢调和,散入身体,让花橘不由得突然产生一种“这才是人的生活”的想法,为了这份久违了的正常生活的感觉,她立刻起身,怀着敬意环顾四周。虽然各处都干净得让人感动,但陈设和房屋本身却很简单,除开她睡着的床,窗边的一张凳子和一张摆着一小盆绿叶植物的小桌子,以及墙边的一个小箱子,就是屋子里的全部,家具的款式实用而粗糙,房间小得可怜,她穿着可笑的粗白布衣服,想下床的时候却连双鞋都找不到。
      不用说,才过了几秒钟,花橘唯一感兴趣的只有门窗外的世界了,她光着脚下地,那地板是大片大片的青石,被擦得好干净,踏上去的时候仿佛踏在水波之上,她以为会很凉,结果却感到温暖柔润,那奇妙的感觉很让人振奋,想到数十天来自己终于能再踏上陆地,她忍不住嘿嘿发笑,又过了片刻,她第一次强烈感到自己身在异国,真正远离了能看到雪山的故乡,不由当即兴奋得在坚硬的石头地板上跳起欢快的舞步。她边跳边胡乱哼歌,直到转得自己头晕,才感到了虚弱和饥饿,然而此刻她哪顾得上这么多,更要紧的事正等着她呢,她扑向房间里唯一的一扇窗,贪婪地看着外面的世界。
      窗外的世界把花橘吓了一跳,一个小小的庭院,栽种着不可思议之多的树,那些树挺直高大,在阳光下呈现耀眼的银色,其色泽变化之美仿佛传说中的生物,她仔细看它们枝干上深刻的纹路,突然间发现在其中一棵大树下,一个男人对她亲切的微笑,而另一个与她不巧背面的男人,看来有些似曾见过一面的恩人。她不敢确定,甚至不敢看第二眼,立刻躲到比较里面的位置,她没想到自己会被发现,寻思他们会立刻进来找她,心里不免紧张起来,她该怎么面对他们呢,在焦虑思考中她第一次感到自己之前的想法单纯,在这个陌生的国家她很难证明自己的身份,或者,即便她可以证明那又有什么意义呢?对于一些想法现实的人来说,她可能不如一个熟练的女仆人有用。
      花橘忍不住又看了下自己,除了身体,她一无所有,连内衣都不是自己的,意识到自己有多贫乏让她感觉更坏,在故乡的亲人们也许永远想不到她会落到如此地步,但她的心里却又怪异地响起另一个声音,那种骄傲的说话方式她永远也学不会,因为它竟然命令她坚强起来,必须对自己的家庭和国家有信心,而且她绝不会一无所有,爱和尊严将是永久的财富。她承认,这些话很像是灰砂嫂嫂的说法,是属于乐观者的发言,至于她自己,她直觉顺从命运会比较好,因为比恰已经很深刻告知她这一点了。
      想到比恰那只狗,她内心不免动摇,“狗狗?”她小声呼唤狗儿出现,以证实自己仍在造梦,但得不到任何回应。
      “出来啊,狗狗。”她突然一阵伤感,因为又想起漂浮在海上的溺水者,她体会不到丝毫死里逃生的快乐,只为那些无辜死去的少女们悲伤,而且她突然非常害怕,现在她能很清楚地想到,若不是比恰即使出现,她也几乎要落入同样的命运,“不,不会的,我不能死,否则哥哥和灰砂嫂嫂会非常难过。”
      然而这承诺很无力,她第一次异常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无能。
      她后悔自己曾有的快意,那种逃离家庭管束的快意,都是不对的,她该做个乖顺的孩子,留在家里老实长大,不给任何人添麻烦。
      “我不要冒险了……”她开始埋头大哭,努力反省,“再也不会厌烦学习了,我会好好听话,不让大人们担心,还有……我再也不犯傻了,再也不想离家比较快乐了……”
      她是真心难过,以至完全忘掉自己身在何处,这一点似乎很难改变,因为她在家也是哭起来就很投入,结果她越哭越难过,越哭声音越响,她那么吵,害得在庭院里的人没法安静说话了。
      最先受不了的是那个把花橘救回来的男人,但他只是皱眉,反而是和他交谈的另一位,也就是曾对花橘微笑的那个人,他显得很伤脑筋,只忍耐了片刻,便拖着另一位进去阻止那种可怕的哭声了。
      他们进来的时候,脚步声被哭声压倒,花橘只顾缩在角落里哭,直到他们走到她面前,才留意到有人进来,她被仿佛突然出现的人影吓坏了,不仅很没礼貌地瞪着他们看,还在这片刻忘记了哭,他们比她想象的更高大,而且是两个年轻男人,她很快认出脸色严肃的一位是救过自己的人,但这一点帮助都没有,因为接着她又想起他曾看过她的裸体,还说了一句可恶至极的评语。
      她张着嘴,眼泪比刚才汹涌,哽住哭泣的是愤怒,不过她不傻,知道此时不宜抗议,“你、你们……”她转向另一位看来十分和气的男人,他似乎同情她,只是受不了她的哭声。
      “乖,不哭。”他终于弯下腰对花橘说,“不要叫,慢慢呼吸,冷静一点。”
      可是花橘做不到,他越靠近过来,她就越害怕,她一边摇头一边捂住自己的嘴,不过哭声还是从指缝里漏出来。
      “没办法,真没办法。”他转身走向门外,走过自己同伴身边的时候拍了拍对方的肩,“从权大人,人是你带回来的,你想办法解决吧。”
      那个叫从权的男人,从刚才开始就保持沉默,他和梦中所看到的一样冷淡,只是没有说什么刻薄话,或者更糟,他根本没意思和她说话,他只是看着她,然后拖来屋子里唯一一把椅子放在她面前,坐下来,皱起眉继续看她哭得几乎痉挛。
      花橘被他冷淡的眼神弄得颇狼狈,她以为自己不可能更害怕了,但那眼神一直将她推到贴紧了墙壁,她在角落里挣扎,竭力躲避他的目光,但却越发感到自己将被他以眼神逼迫至死,这让她很不甘心,她不能死在这里,也不要死得这么离谱,于是她鼓起勇气面对那道冷淡的目光,不料她竟渐渐明白了那眼神的意思,他既不厌恶她,也不喜欢她,只是希望她闭嘴。
      她乖乖闭嘴,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默默流泪,然而这还不合他的意。
      “不要哭也不要叫。”从权重复了一次要求,但用词冷淡得多,“在别人家里,不该大声吵闹,也不该给别人添麻烦。”
      他的声音那么清朗动听,说出的话却如此冷酷,花橘忍不住又想大哭出声,这时候她不是该被好好安慰吗?可是她不敢哭,他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她,在那么冷淡的眼神里,她觉得自己的泪腺也逐渐别冻住了。
      从权终于认可了她的顺从,“等知东庭回来,你再把自己的事情,告诉我们吧。”
      巧的是从权的话音刚落,知东庭就从外面进来了,他仍然那么温和亲切,观察力也让人惊奇,他已经习惯了从权的冷淡,“好啦好啦,夏老爷,别瞪我!我就知道,若我不在场,你能做得更好!”
      夏从权毫不客气地回了一句,他说得太快,根本来不及听明白。
      花橘觉得有点儿怪,不仅仅是他们相处的样子,还有他们说话的方式,尤其是在开玩笑的时候,他们说话的口音很怪。她又一次强烈地感到自己身处异乡,远离亲人,可她哭不出来,夏从权比她本人还快地注意到她的眼泪。结果他一瞪她,她只能把眼泪吞回去。
      知东庭很高兴看到她终于不哭了,“哭了那么久,一定很辛苦,现在来喝点茶吧?”
      他手里真的端着托盘,上面放着茶具和水果点心。
      花橘没敢动,她还不完全相信他们,尤其是夏从权,说实话他并不像坏人,可他让人害怕,而且他自己似乎是非常努力让人害怕他。知东庭则努力让她别那么怕,这一点更古怪,他们两个人应该交情不错,偏偏在每件事上都有这么强烈的对比,让她迷惑。
      她来回打量他们,夏从权应该是比较强势的一个,也是比较讨厌麻烦的一个,他好像很反感坐下来喝茶的提议,但最后他还是接过了知东庭递给他的茶杯。
      “从权大人,不要忘了小姐。”知东庭很温和地提醒他注意礼仪,不过花橘宁可不要,她又开始缩身子,夏从权再次改变的目光让她害怕,但这次他只是不再看她,他低头喝茶,根本不理会他们。
      知东庭只得再倒一杯茶给花橘,可她不敢动,怕自己落入圈套,她继续来回打量他们,就是没法下定决心,终于她的肚子顾不了那么多,响亮地咕噜叫了一声,她窘迫得不行,然而还是不敢加入他们的茶会。
      “喝茶的时候要端正姿态。”夏从权突然说话,他放下杯子,拿起一块黄绿色的糕点,对花橘晃了一下,“如果连基本的礼仪都做不到,那么就和孩子一样没有资格上桌来,留在一边吃点心吧。”
      花橘只看着他手里的点心,她真是饿极了,因此他扔点心过来的时候,她根本没想拒绝,可惜她饿得手脚发软,没有接到,不过她不会浪费食物,立刻过去捡起来吃掉。那点心的手工很粗,也不是甜的,却出乎意料的美味,她吃得又快又专心,只恨没有更多。
      夏从权很有观察力,之后他又接连四次扔点心给花橘,每次都在她快要吃完的时候,她逐渐恢复气力,但仍需连接五次去地板上捡来吃,那五种点心的味道各不相同,最后一种略带茶叶的苦味,让她几乎不能忍耐想要喝水的渴望,只是她不能开口请求,而夏从权也不再扔点心给她。她终于知道再也等不到好吃的点心了,于是可怜地抬头看他们,结果她发现自己已经被诱离角落,正蹲在他的脚边。
      花橘的本能叫嚣着快逃,但夏从权接近凝视的目光吓得她不能动,他又在看她,那目光还是冷淡又专注,专注得将她定在原地,然后仿佛有种魔力般将她拉进某个不知名的世界,结果她竟然一边害怕一边对着他的眼睛发呆,直到知东庭把茶杯递到她手里。
      “来,喝茶,吃完点心要喝点水才会舒服。”知东庭的笑容亲切,措词却和夏从权一样有着让人不舒服的地方,花橘用力想一下,确定自己的看法没错,他们总是在强调别人该怎么做,好像他们总是正确的。
      不过现在她真是很想喝水,所以没有反驳,低下头喝水的时候,她才记起自己忘记逃回角落去了,但是那还不算什么,她竟然对着讨厌的一个男人发呆,这才是比较可耻的行为,不,她立刻推翻自己的想法,这还不算最蠢的,她竟然被人用扔在地板上的食物引诱,这才是最难堪的!她几乎很难过了,突然又胡思乱想起来,疑心他们在点心里下药,不然她不会蠢到如此地步。
      她虽然很怀疑,但茶水清香醇和,和点心一样可口,她实在很怕饥饿的感觉,于是当知东庭再递食物给她的时候,她还是毫无抵抗地吃光光了。知东庭很高兴她热衷于食物,也很佩服夏从权想到的办法,他用这办法一点点诱她,结果她吃完最后一块点心之后,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桌子的另一侧,和夏从权刚好对面。
      夏从权优雅地喝着自己的茶,他不再皱眉了,但从表情上看不出任何想法,“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应该够你说说自己的来历。”他说了一句正常又被花橘期待的话,不过花橘觉得自己已经开始了解他们,她认为自己的回答不会让他们满意。
      “说吧,小姐。”知东庭端走茶点盘,换上一壶新茶过来,他还给她找了一张小椅子,自己则像个仆人似的在他们之间做着端茶递水的工作,“说清楚,从权才能帮你,别疑心,他其实是好人,就像他带你回来。”
      花橘无法反驳,但她可不敢说他们是好人,她忍不住偷看夏从权,他既不急切也不好奇,这一点和她完全不同,她很想知道他们的身份,急迫的心情连她自己都感觉惊讶,不过她不敢提问,他用眼神很明白地告诉她应该顺从。
      “我、我……”她受不了那紧迫的眼神,不由得抓紧杯子,即使如此,当她从嘴里挤出几个字的时候,还是觉得地板在摇晃,仿佛又回到风暴成灾的海上,她不要被恐怖的记忆毁灭,然而勇气却用在可笑的地方,她听到自己提高声音,问出一直盘踞心头的问题,“你、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她以为自己得不到回答,因为夏从权的眼神又变了,这时候她才发现他的眼睛不全是子夜般的黑色,在深深的眸色中,隐藏着如同双子月般的变幻光彩,会随着他情绪波动而变化成不同色彩,现在他眼睛的颜色是泛着淡淡翡翠反光的深褐色。而直到刚才,他眼睛上的泛光还是深蓝色的。
      夏从权比她以为的还要敏锐,他注意到她在观察他,这让他不快,但他反而用更严厉的眼神看她。“夏从权,昨天早上在海边救了你,那么,你是谁?”
      “夏……从……从前?”她发不好那个音,但是她不能因此否认他救了她的事实,“你救了我?在海边?有颗很丑的树?还有……你……我?”她无法重复那句可恶的话,而且她还未确定自己的梦是否真实。
      “从权。”他似乎生气了,因为她竟然在这时候胡说八道。
      “我知道,从前……”她记起更多,他冰冷的笑容,冰冷的体温,冰冷的声音和说话,她怎么有这样的救命恩人?!她又想哭,老天太不公平了,若是安排让知东庭救她,她一定好受得多。
      “夏·从·权。”
      花橘眼泪汪汪的转向温和的知东庭,他对她笑,几乎是为了改变气氛,开始做自我介绍,“在下是嘉永令知东庭,来,小姐,告诉我,你的船怎么了?你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其他人呢?”
      那笑容和亲切的态度迷惑了她,虽然她不知道嘉永令是什么东西,她还是躲进他的温柔里,“是风暴,很大的风暴,还有一些奇怪的东西,在天上放火,但是我刚好错过,没有看得很清楚。”她努力回忆,但有些问题还是找不到答案,“我是被人贩子诱拐的,所以不知道要去哪里……他们没有告诉我,只是说,到达之后很快会送我回家。”
      “送你回家?”第一次,两个男人问出相同的问题,他们很快交换了一下眼神,似乎要决定一个不会吓到花橘的办法,结果夏从权退开了一些,完全换上知东庭来面对她。“为什么他们答应送你回家呢?”
      可笑的是,她还是不安,因为她看不到夏从权了。“我、我不太清楚……大概是搞错对象了吧。”
      “好小姐,你怎么知道他们搞错对象了呢?”知东庭在笑,打心眼里发笑,他知道夏从权内心焦急,能够寻到非法贸易的线索,可比什么都要紧,然而他们都没想到,线索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突然浮现,如此一来,他大概不会再抱怨突如其来的好心是多事了。
      “因为星若大人会惩罚他们,而且,船长很怕他变得认真,如果他严格管理,就不能再继续他们的……好买卖了。”她学着船长说那个字眼,果然引人脸色一变,她的心情因此快乐一点,于是接着说下去,“还有,船长和其他人辱骂了星若大人和我哥哥,虽然这违反法律,不过还不至于治死罪,然而他们诱拐我,这很不对,一定会受惩罚,当然他们可以坚持卖掉我,但我哥哥和星若大人会努力找到我,然后重重惩罚他们,除非他们杀了我,不然终究会被抓到,不过如果杀了我,他们一定会死得很难看,这一点不用怀疑,星若大人很有一套。”
      “很有一套?”知东庭慢慢整理她的发言,逐渐印证自己的猜测,这落魄的少女并不是普通人,而且一定会很麻烦,他很高兴自己不用收留她,更高兴能看到即将上演的一场好戏。
      “嗯,杀人。”提到源星若,花橘很骄傲,这几乎成了她力量和勇气的来源,虽然她不清楚,其震慑力是否对眼前的两个人同样有效,“星若大人很厉害,只要他认真,什么事都难不倒他,而且,只要他愿意,他甚至可以做皇帝哟。”这句话一出口,她立刻后悔,星若不是喜欢以身份地位欺人的人啊,可是她又为自己辩解,她说的全是真话,“不过他讨厌责任和负担,还有处理不完的各种文件,所以宁可不要那么大权力,只要能自由,其实,我也觉得做皇帝不好玩,因为如果他做了皇帝,就不能时常来看我们了。”
      这时候突然有人问她,“如果他放弃,那么将会是谁做皇帝呢?”
      “当然是皇太子。”她回答了才发现提问的人是夏从权,他的表情缓和了许多,似乎明白她说的每个字每件事,这种了然的态度还是让人害怕,但是她已经能够不再躲回角落了。“皇太子殿下是星若大人的表弟,他的健康状况一直不好。”
      “只是不够好,那么,你是来自柯洛芬帝国的……我看看,海陆东道的源家?”夏从权慢慢开口,他们一起看他,他嘴唇边浮起冷笑,花橘可能不清楚,但知东庭明白,那代表他又做了一个决定,而且通常是让别人很难受的决定。
      “本来就是不好。”花橘小声嘀咕了一句,她不相信他能比自己更了解柯洛芬国内的事情,“而且我不是源家的人。”
      “那就是姻亲,如此一来,你应该也是贵族。”夏从权笑得简直很狡诈了,几乎有点像是第二个知东庭,“小姐,你的运气和地位一样……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花橘被他亲切的问题吓了一跳,她转向知东庭,现在轮到他皱眉了,他似乎有点苦恼,但看到她的时候还是微笑了一下,“是啊,小姐,你叫什么名字呢?”
      “玛德琳·伯德,不过大家都叫我花橘,这是妈妈给我取的名字。”
      “花橘?是个好名字。”
      她又忍不住偷看夏从权,他完全沉默了,带着笑意懒洋洋地在一旁看他们,那笑容充满算计,即使单纯如她也能感到,然而她不明白,他究竟在算计什么。
      “你们……可以送我回家吗?”她终于问了,“我想回去,星若大人、拓里哥哥和灰砂嫂嫂一定很担心我。”
      知东庭为难地看向几乎眯上眼的从权,他是策划决定一切的人,他纹丝不动,“不,太远,而且不到时间。”
      花橘不敢问为何是不到时间,也找不到机会问,夏从权很快起身离开。接下去好长时间她都在看知东庭做家事,他打扫房间、煮饭烧菜,还帮她做新衣服,甚至在衣服上绣花装饰,等到他终于坐下来,却是让她试穿一双小巧的丝鞋。她喜欢他的手工和品位,但更惊讶他居然包办家事,然而她也确实想象不出夏从权做家事的样子,不过这解释还不能满足她的好奇心。她要抓紧时间提问,可惜并不顺利,知东庭不是太迟钝就是太狡猾,总是在她要开口的时候打断她,不过他还是主动告诉她一些这边的情况。她来到了距离故乡很远很远的大海这一端,他们所在的地方是华国明州的临海,和著名的贸易大港定海隔得很近,可惜因为之前的大风暴,没有柯洛芬的船在港,而且——他非常认真地强调了好多次——去柯洛芬的船票非常贵,差不多是内陆地区一个普通家庭一年的生活费,所以她最好等夏从权帮她联系家人。对于昂贵,花橘一点概念都没有,她接触到货币和参与购物的次数加起来,决不超过一只左手的全部手指,但是她知道遥远是怎么回事,因为她确定自己没办法在海里不停游上一个月。
      知东庭看她并不打算冒险逃走,不由暗暗松了口气,他随口问她年龄的时候,几乎有点罪恶感,她才十五岁,甚至不到婚配年龄,却牵涉到这样丑恶的事件里来。他打赌她是真的相信那个人贩子船长会送她回家,也是真的信任夏从权是个面冷心善的好人,但这两者都存在太多不确定性,尤其是后者,他大概猜到那家伙会利用她做什么了,可惜他竟找不到足够充分的理由阻止他。结果他因为太有罪恶感,就给花橘做了加倍多的点心,还给她吃了一顿想都没想过的美味饭菜,因为夏从权晚饭时没回来,花橘吃得尤其开心,她吃了大概五人份的食物,一直到厨房里连一点剩饭菜都没留下,她才满足地住口了。
      天黑之后,知东庭在灯下继续做衣做鞋,他还找来白色丝绸帮花橘做内衣,若换了别的男人,她会不好意思,但现在她已完全喜欢知东庭了,她甚至觉得自己若现在回家去,一定会因为怀念他的好手艺而夜夜流口水醒来的。
      过不久,花橘很快乐地试穿自己的新衣,知东庭为她做了全套华国的服装,看着那窄而长的裙摆,她觉得自己的双腿变成了鱼尾,不由得吃吃发笑,然而她不能否认,在灯光中,细身的装束让她显得比平时漂亮得多。可惜镜子很小,她看不到自己完整的模样,但是小镜子精致可爱,而且知东庭见她喜欢,立刻就送给她了,并教她可以放在怀里。
      那面小镜子给她好大的快乐,她觉得自己幸运,如果没有夏从权那部分就更好了,但重要是……天哪,她忍不住唱歌,她的心在跳跃,她又开始向往异国的冒险了!
      “你真是太厉害了,知东庭,我该叫你叔叔吗?”花橘笑得像个孩子,她看来那么容易满足,倒真叫人羡慕。
      “现在的话,叫什么也可以啊,以后嘛,看从权怎么决定啦。”知东庭飞针走线,一刻不停,“不过你也可以叫我叔叔,毕竟我也是一把年纪了……”
      花橘不信他有自己认为得那么老,但是他的样子真的逗乐了她,“太好了,东庭叔,我喜欢你,喜欢你做的点心和饭菜,我喜欢这里,好喜欢。”
      “是吗?”知东庭不想被针刺到手,他停下来看她,“你要一直保持这个心情。”
      她克制不住笑容,感觉前途一片光明,根本没有什么能让她不快,她唯一没被满足的期待就是冒险,而冒险带来的将是更多惊喜。
      好像诅咒一样,她想的一切都会实现,冒险的机会立刻就来了。
      黑暗中,花橘被周遭的喧哗吵醒,借着慰暗的夜色,她闻到海水的味道,看到自己身上穿着知东庭做的新衣,然而灌进她耳朵里的却是听不懂的语言。她惶惶然地探头向窗外看,她又在船上了,迎风飘舞的旗帜上写着她不认识的字。
      再仔细一点,她寻到了熟悉的声音,仿佛可笑的梦境还没完结,那说着异国语言的声音竟然是人贩子船长!!
      花橘立刻想要撞破舱壁去找他,但在她身边的人突然开口说话,“你……就是那个……家里人愿意……拿很多钱来赎你的……贵族小姐?”
      她分辨出说话的人是个女子,口音很重,只勉强能听懂,她努力看清楚对面的人,结果吃惊地发现这个人竟然被捆绑着。她立刻动手帮忙松绑,但对方却阻止了她。
      “别惊动他们……他们不好惹……”女子吃力地说,“如果我是你,就老实呆着不让他们发现你已经知道了他们的想法。”
      “你是谁?”花橘警惕了一秒钟,随即又痛恨自己的态度,她不该对一个虚弱又被捆绑的人这样做,她尝试换了一种温和的声音,“我并不知道他们有什么想法啊。”
      “我叫甘棠,也是商品,不过和你不一样,我在京城就会被卖掉。”不知是不是错觉,甘棠说话越来越流利,“我一直听他们讨论,究竟该怎么处理你。”
      花橘一阵心烦,“处理我?”
      “是的,他们很高兴重要的商品被送回来了,但不知道是该立刻卖掉你,还是按照原计划带你回国,让你的家人拿钱赎你。”甘棠叹息了一下,“因为送你回来的人要了很高的酬劳,害他们快没钱回国了。”
      花橘快哭了,她不相信知东庭会出卖她,他安排她睡下的时候,还是那么亲切啊,至于夏从权,他不是救了她吗,怎么能又把她卖给人口贩子?
      “你的衣服真漂亮,还有你的眼睛是宝石的颜色。”甘棠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继续重复人口贩子的讨论,“他们说柯洛芬的贵族少女会是很好的噱头,京城里一定有人愿意出大价钱买你,只要处理得好,你的家人……对了,谁是源星若?他们永远找不到你,这是真的吗?”
      “源星若是个很好的好人。”花橘咬住下唇,她觉得身体好痛,包裹住肌肤的新衣就像突然长了无数荆棘。“他一定会来找我,一定会找到我。”
      甘棠听出了她声音里的哭腔,不由得停了一下,“那么,该死的夏从权是谁?他们骂他黑心歹毒吃人不吐骨头……”
      “是的,他是。”花橘终于哭出声来了。“夏从前真的是我所见过最卑鄙无耻歹毒黑心……的坏蛋。”
      然而她很清楚,他什么也不欠她的,就像是他连一个虚伪的承诺也未付出一样。
      从道理上来说,他卖掉她,是很自然的。
      于是,她哭得更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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