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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巾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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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刮了一夜的西北风,天气转凉。到了早晨时,天空暗沉沉如同黑夜,乌云密布,竟是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而飔飔的风,吹动宫殿飞檐上垂下的辟邪的紫金铃叮叮作响,奏出凄惨惨的哀音,更助秋情。
虽已经是卯时三刻,但毓秀宫含章殿里点了无数盏琉璃宫灯,照得满殿白晃晃的。
嫔妃们到了大半,但因吴鸢飞仍在寝宫里,所以只得站着,不敢坐到两边的搭了品红撒花椅搭的楠木雕花椅上。
新进的宫嫔更是不顾天阴路滑,风冷雨寒,早早地来到,好奇而忐忑地打量着富丽堂皇的含章殿。
她们三五成群地站着,但怕祸从口出,只是面带微笑,互相颔首,寒暄几句而已,不敢多说话。
萧惜惜眼光一溜,低声向庄舞娆,道:“姐姐,你看到茝嫔姐姐没有?她一向不都是最早来的吗?”
庄舞娆微微一笑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典侍南宫颖大喝一声,一掌拍裂楠木椅,大怒道:“到底来不来?如何这般拿大!要是在军中,迟误了时辰,可是推出辕门外问斩示众的!”
妃嫔们听到南宫颖如此说吴鸢飞,都吓得不敢做声,一个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吴鸢飞早已妆扮停当,之所以迟迟不出现,是要给新人们一个下马威。她听到了外面的声响,眼中闪过凌厉的凶光,拿起银剪齐根剪下一株怒放的火红菊花,笑道:“茝嫔,这花开得太盛了,让人看着不舒服!剪去好了!”她将花枝利落地扔到了邓棻的手中。
邓棻一抖花枝,抖出一小撮泥土,遂笑道:“萱妃娘娘,剪下的花枝若是带了土,脏了手如何是好?”
吴鸢飞沉吟道:“听说因为南宫颖只封了个典侍,骠骑将军十分不满呢!”
邓棻微微一笑,道:“娘娘一定听说过,会叫的狗不咬人!妹妹已经派人留意过了,这南宫颖鲁莽如武夫,在披香殿外当着众位秀女的面打人,后来她住进了景阳宫,当晚就和萧小媛大吵了一架。盛怒之下的她操起一把剑来,若不是下人们拦得及时,几乎要将小媛砍成两半。”
吴鸢飞又剪下一朵粉红色的菊花,轻轻地嗅一嗅,道:“萧小媛的性子真是变好了。出了这样的事,居然不闹到本宫跟前来。”
邓棻抿嘴一笑,道:“娘娘说笑了。萧小媛当然气不过,这几天一直在自己屋里又是摔东西,又是叱责下人的。但是,见到南宫颖,还得陪个笑,问声好。她再傻也知道,刀剑可是无眼呀!更何况南宫世家代代为将,执掌北疆军权,颇有权势。就凭这一点,太后和娘娘都不会亏待了南宫颖。”
吴鸢飞随意撕了几下,细长的粉色花瓣落了一地,道:“南宫颖不足为虑,倒是要多留意静美人。咱们这位静美人可是一点儿也不安分,眉梢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几分心计咧!”
邓棻皱眉道:“可是妹妹盘问过太医,静美人的脚的确是受伤了。”
吴鸢飞使劲踩着地上花瓣,在金砖上捻出粉色的水渍,道:“当日的梅壶御女穆氏入宫时不就是装病,后来在梅馨园吹箫,让皇上龙颜大悦吗?梅玉壶是吗?可别说,和梅壶御女可真像呀!”
邓棻低声道:“娘娘莫不是想在她没成气候时,就除掉她。”
吴鸢飞从宫女托上的玉盘中捡了一支凤凰金步摇,邓棻识趣地帮她戴上,笑道:“妹妹晓得了,娘娘是希望静美人为娘娘所用,牵制南宫典侍。”
吴鸢飞点点头道:“今日本宫不宜出面,免得和南宫典侍其正面冲突,日后就不好见面了。”她的眼风一扫邓棻。
邓棻笑道:“娘娘放心,妹妹会处理妥当的。”
吴鸢飞微微一笑道:“妹妹做事,本宫向来放心。妹妹久在嫔位,谦恭得体,和睦宫人,待本宫回禀了太后,晋妹妹为淑媛,如何?”
邓棻大喜,跪下道:“妹妹谢太后娘娘、萱妃娘娘恩典。”
萧惜惜是景阳宫位份最高的嫔妃,被分在景阳宫的新晋宫嫔按理都要受她的教导,可她根本弹压不住南宫颖,心怀鬼胎,生怕吴鸢飞会治她管教不严之罪,只得走过去,拉住怒发冲冠的南宫颖,笑道:“妹妹,稍安勿躁,这里毕竟是后宫,与军营是不同的。”
南宫颖一挑修长的眉毛,大声聒噪道:“有何不同?不都是要纪律严明吗?”
裴敏看不惯南宫颖飞扬跋扈的样子,笑道:“说到军纪,那么姐姐想问妹妹一句,军中若是一个小小的校尉对堂堂将军无礼,那么该不该罚呢?若是将军命令校尉在雨地里站上一个时辰,校尉会不会反抗呢?应该不会吧!姐姐记得无条件地服从可是军人的天职。妹妹这会儿不要告诉姐姐,后宫与军营还是有地方不同的。”
其余妃嫔听后虽然没有言语,但神情都是深以为然。
南宫颖仰天大笑,颤得发髻上几支银步摇垂下的偃月刀型的银饰叮叮当当地碰撞。她大步流星地走出殿外,道:“既然蒖仪娘娘自比为统率三军的将军,那么妹妹甘心自诩校尉,接受将令,去雨地里站一个时辰,若是动一下,或者少站了一刻,愿献上项上首级。”
说着,她真个就在殿前的院中如松一般直立,任凭雨打湿衣裳,风卷了败叶踅到身上,愣是一动也不动。
裴敏后悔不迭,吴鸢飞尚未出面,自己就强出这个头,得罪了两边。
南宫颖的父兄都是朝中大将,万一淋坏了,自己可就麻烦了;还有这边吴鸢飞,自己也是开罪了她。后宫之中只有正三品嫔位以上,才是一宫主位,被人尊称一声娘娘,自己只是正五品之末的蒖仪,小主而已,如今却被南宫颖当众喊了一句娘娘,可不是僭越了。再说南宫颖这一出去,自己岂不是坐实了没有把吴鸢飞放在眼里,在含章殿耍威风。吴鸢飞早看自己不顺眼,绝不肯善了,按宫规办起来,自己有苦头吃了。
王菖蒲有心要火上浇油,笑道:“裴姐姐好厉害,平日在翊神宫眼睛一瞪,妹妹们吓得跪下磕头不止;如今在毓秀宫狠话一出,连雄赳赳气昂昂的南宫典侍都只得乖乖地去雨里站着,不敢分辨一句。”
裴敏本在懊悔,被王菖蒲言语一激,越发着了恼,锋利的眼风直直地剜在王菖蒲的脸上。王菖蒲立即装成十分害怕地样子,跪下道:“是嫔妾多嘴了,还望蒖仪娘娘恕罪。嫔妾身子忒弱,若是也罚去雨中站,小命休矣!”她哀哀地扯着裴敏的衣角,重重地磕头。
裴敏气得脸色发白,道:“王典侍,我几时为难过你!你不要含血喷人。小心我回去廷杖你三十!打得你皮开肉绽!”话一出口,裴敏自己就越加后悔,如今这般狠辣地威胁王菖蒲,不由得众人不相信自己在翊神宫是作威作福。
妃嫔们冷眼看戏,一个个用眼神交流。在场位份最高的庄舞娆是个省事的人,不愿卷入是非,也不发一言,神色冷冷淡淡,袖手旁观。
这边王菖蒲可怜兮兮地求饶,眼泪哗哗地流下来,道:“蒖仪娘娘,饶命吧!打三十下,嫔妾就是不死,也是个废人了。蒖仪娘娘——”
“娘娘?蒖仪算不得娘娘吧!”一把清冽的女声从殿里扬起。
众人们连忙跪下,恭顺地道:“拜见茝嫔娘娘。”裴敏更是吓得簌簌发抖,她一眼瞥见王菖蒲挑衅般向自己眨眨眼,气不打一处来,然而在邓棻面前只得将一腔怒火勉强压住。
邓棻环顾众人道:“妹妹们请起归座吧!萱妃娘娘凤体违和,有劳诸位妹妹久候了。”她余光一扫战战兢兢的裴敏,笑道:“蒖仪,宫规森严,纵使南宫典侍言语上有唐突之处,你似乎也不能自称娘娘,任意处置吧!而且听王典侍说,你在翊神宫似乎是自持位份高而动辄处置她们吗?”
裴敏跪下道:“茝嫔娘娘,这是无中生有的事。嫔妾一直与她们和睦相处,情深意厚。”
邓棻也不想过多纠结此事,便微笑道:“这不就是了。宫中都是姐妹,自然是要和和气气了。但是,尊卑还是要有序的。蒖仪裴氏、典侍南宫氏以下犯上,念其初犯,就罚三个月俸禄吧!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来人,送南宫典侍回宫,并让太医过去,开一些驱寒的方子。”
裴敏只得忍气,答道:“嫔妾谨遵茝嫔娘娘教导。”
邓棻笑道:“从今日起,诸位新人就正式算是这宫里的人,便可安排侍寝,敬事房会将你们的绿头牌挂上。所以,请妹妹们回去好好做准备,静候皇上的召幸。”
新人们一个个脸浮红云,羞答答地低下头去。其中永和宫凝香阁的逊淑人钟洁害羞地揪着衣角,道:“这怎么好意思呢?”
邓棻平静地道:“人伦纲常,阴阳调和,愿汝等淑慎恭悫,贤德谦顺,尽心侍驾,延绵皇嗣。”
众人又齐声道:“嫔妾谨记于心。”
邓棻又留众人喝了一杯茶,闲话了一会儿后,便让众人各自回宫。
待众人走远后,吴鸢飞才从内殿中转出来,撩开珠帘,微眯着丹凤眼,笑道:“本宫瞧那钟氏倒是挺率真的,看上去也是一脸福气,是个宜男相,今晚就她吧!至于南宫颖,冷她几天!但要锦衣玉食地好好养着,别让人说本宫亏待了她。”
邓棻苦笑道:“刚才汪湛带来话来,皇上因为炼出的丹,毒死了试药的狗,查出来前头祭炉的关小仪生辰不是六月六,动了雷霆大怒呢!”
吴鸢飞不以为然,缓缓地坐到椅上,接过宫女奉上的茶盏,慢慢地喝茶,道:“他生气就生气呗!有什么好怕的!还不是老一套,最多,他再杀几个宫嫔来炼丹。”
她停了停,就笑道:“既然皇上今天心情不好,那么就安排新人中看着不老实的人去吧!这钟氏,本宫再看看!”
说到此,她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圣宠如此浓厚,自己肚皮却不中用,这些年来一点动静都没有,不能不考虑太后的提议,找一个可靠的出生卑微的女人来借腹生子了。毕竟不遗余力地铲除有孕妃嫔,不是一个长久之策,上次自己毒死了有孕的穆小青,皇上虽然被自己哄过去,但也惹得外人议论纷纷。
邓棻深知其中原委,不敢答话,只在一旁侍立。
小昌子急急忙忙地跑进来,磕了一个头,本要回禀,但看看邓棻在,便噤了声。邓棻知道小昌子有话要说,自己便自动回避,道:“萱妃娘娘,静美人、菡才人那边,请容妹妹代表娘娘您去探视一番,已彰显娘娘德沐六宫。”
吴鸢飞笑道:“好,带些燕窝、灵芝、人参、鹿茸去。”
邓棻答道:“是。”施了一礼后,退出含章殿。
小昌子这才近前一步,低声道:“萱妃娘娘,皇上今日破例去了早朝,寻了私自收受巨额贿赂为由,把礼部尚书关大人削职为民,永不录用!并升礼部侍郎梅轲为礼部尚书。”
关远诚是太后吴璠之父,已故被追封为汝阳王的老丞相吴道正一手提拔上来的门生,向来是吴家的左膀右臂。因此,吴鸢飞急急地问道:“父亲大人没有出言阻拦?”
小昌子低头道:“实在是证据确凿。连太后娘娘都说,这种人只是削职,还是皇上宽宏大量!奴才多嘴一句,这关大人确实是闹得不像样子,早犯了众怒!”
吴鸢飞眼光一沉,道:“皇上在深宫怎么会知道?是梅轲吿的吗?”
小昌子摇摇头,道:“不是他。本来皇上还要掌关大人的嘴,还是梅大人帮着劝了一句,说关大人是老臣子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皇上这才罢了。”
吴鸢飞眉毛拧起来,道:“是谁?敢揭我们吴家的短!”
小昌子一字一顿地道:“兰——陵——王。”他陪笑道,“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皇上都不管政事,偏他把朝廷的底细摸了个一清二楚,老在太后娘娘跟前混,今日说这个不好,明日说那个不好!太后娘娘偏偏喜欢听他的,还老夸他说得对,说得好,鼓励他继续说!可真是的!他参的那些可都是太后娘娘还有娘娘自个儿吴家的人呀!”
吴鸢飞心底陡然冒出一阵凉意,皇上若是长久无子,万一哪天驾崩,这皇帝的位子还不落到了深得太后宠爱的兰陵王天鹤的头上去了。自己就只能去做一个毫无实权可怜兮兮的寡妇,任人欺负。更要紧的是兰陵王眼里素来容不得沙子,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颇知几分,万一来个秋后算账,彻查出自己灭皇储的证据,那么第一个饶不了自己的便是太后了。
点点冷汗在她额头上沁出,吴鸢飞这才意识到,她的手头上迫切需要有一个皇子,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小昌子见吴鸢飞想得出神,忍不住低声唤道:“萱妃娘娘?”
吴鸢飞回过神来,微笑道:“小昌子,兰陵王是皇上的亲弟弟,自家骨肉。朝廷上的事自然要对皇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皇上处置得对,关大人该罚!不能因为他和吴家的渊源而乱了朝纲。张闲,你带小昌子下去领赏。”
小昌子摸不着头脑,不明白刚才动了肝火的吴鸢飞,怎么会如此快地和颜悦色起来,但见吴鸢飞身边最得力的大太监张闲笑眯眯地走过来,便跟着走出去。
小昌子掂着银子才走出毓秀宫几步,就与另一个急匆匆跑过来的内监撞了一个满怀。两人同时跌倒在地,小昌子揉着肩才要开口骂对方,却见来人是关系最要好的小豆子,便转怒为笑,打趣道:“你是赶着投胎,还是去涵秀阁抱彩琴呀?跑的那么急!”
小豆子眉头高皱,道:“哪里有功夫给你开玩笑呀!出事了,出大事了。”
小昌子笑道:“不就是皇上上朝,贬斥了关大人吗?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已经禀告给萱妃娘娘了。”他将银子在小豆子面前一晃,道:“哦!这就是娘娘给的赏!”
小豆子摇摇头,说:“就刚才一会子又出了一件大事!皇上又听了邵景杰的鬼话,今天要吃那老道士献上的什么十全颐神丸!”他低下声去,道:“要用十名处子的最后一滴血作水助着服下去。皇上已经从新晋的宫嫔中随便挑了十个了!”
小昌子眼睛瞪得滚圆,道:“最后一滴血!那去的小主岂不是都要死了!”
小豆子苦着脸,道:“所以才急着要禀告萱妃娘娘嘛!请她赶紧想个办法替皇上遮掩遮掩!皇上原来都是一次杀一个两个的,说是得急症呀,落水呀!还说得过去。这次一次杀那么多,实在是不好办了。”
小昌子忙闪到一边,让出路来,道:“那事不宜迟了,你快点进去吧!”他看着小豆子的背影,耸耸肩,自言自语道:“又死了十个了。”
乾清宫的清凉殿里充盈着草药与硫磺混合的味道,浓烈而呛人。
而深邃晦暗的殿里到处飘着绘了九宫八卦的招魂灵幡,悬着用朱笔写了咒语的灵符。
在殿的最内处,放置着一个冒着黄色烟气的三足青铜鼎炉,四个道童模样的人按着四方的位置坐好,拿着芭蕉叶形的大扇子拼命地煽火。
鼎炉底部被烧得通红,发出刺刺的声音。若不是殿内朱红色的大圆柱上雕有金色的盘龙,彰显出天家的气派,不知内情的人几乎以为走进了道观。
当今皇上天夔,头戴华阳巾,身穿藏青色的道袍,悠哉游哉地摇着羽扇,带着玩世不恭的笑容,漫不经心地听着身边一个约莫五十岁的老道士邵景杰的话。
邵景杰讨好地道:“皇上,仙丹很快就会练成了。皇上服用一颗后可以益寿延年,每日服用可以长生不老。”
他是天夔封的混元道长。人人都道他是天夔最宠爱的道士之一。他也自鸣得意,只是无论他如何努力,他总是猜不透喜怒无常的天夔的心思。
觑着天夔,他小心翼翼地又笑道:“皇上,微臣近日梦中得到九天玄女所授的一本《玄女密经》。书中讲到通过房中之术,可达到采阴补阳的妙效。皇上可有兴致一览?”说着就从袖中掏出来,跪下来,双光恭恭敬敬地举过头顶。
天夔将羽扇扔到地上,将书一把抓过来,随意翻了翻,不以为然地笑道:“太巧了,昨天镇元道长呈给朕一本《三清内经》,说是三清梦授的阴阳调和之道,朕看那本挺好的!这本你自己留着吧!”天夔随意将书掷到邵景杰的足下,淡然地说:“等仙丹炼好了,送到汪湛那里就行了!朕出去走走!”他头也不回地甩袖而去。
镇元道长单仁也是侍奉天夔左右的道士,他与邵景杰一直在御前争宠,两人面和心不合。邵景杰一听单仁捷足先登,心中自然恼火,但面上更是谦恭的,道:“微臣恭送皇上!”
殿外阴雨绵绵。汪湛忙打开青色的伞,跟上就要往雨里走的天夔,见左右无他人,才低声道:“皇上,南宫选侍正往御花园去呢!”
天夔接过伞,笑道:“你收了人家多少银子呀!五百两还是一千两?特意地跑过来提上这一句。”
汪湛嬉皮笑脸地道:“皇上眼光就是准,南宫选侍给了奴才八百八十八两银子,说是好彩头!”他的眼珠子转了转,道:“那么皇上知道南宫选侍想用什么法子引得皇上注目?”
天夔懒洋洋地道:“南宫世家,女子习武,不就是射箭骑马那一套呗!”他眼光阴沉下来,叮嘱道:“等下别拿错了。”
汪湛也正色道:“奴才一定办得滴水不漏。”
天夔把阴骘的目光移向灰蒙蒙的天空,他看见有一只落单的大雁哀鸣着,在雨中艰难地飞行。它忽高忽低,忽左忽右,仿佛每扇动双翼一次,都会耗费大量体力,仿佛风再狂一些,雨再大一些,它就会掉下来。
雁南飞,鸿雁必须南飞,若不飞,等待它的将会是坐以待毙。
天夔看着高空中的大雁最终成为一个黑点后,大踏步地走下丹墀。
走进御花园,天夔沿着太液池远瀛堤一带徐步慢走,只见岸边的杨柳垂下纤长带些淡黄的枝条,如略显衰老的妇人的长发,披拂过微波荡漾的湛湛水面。
在细雨中,烟水濛濛,太液池中的湖心岛上的水晶宫隐在碧树里,微露的明黄色的琉璃瓦也被晕染上一层薄雾。
他略站一站,仔细分辨出隐隐约约传来的笑声方向,不一会儿,他便微微一笑,听出这活泼的声响就在前方不远处了。
远瀛堤的尽头便是花溆林,遍栽着桃树,修了一条小溪,引了太液池的清水入内。每到春天时,夹岸桃花艳艳开,在和煦的春风里落英缤纷,一瓣瓣飘入流水中,真个是花落水流红,无限美景。
而现在却是冷落清秋节,枝上只有泛黄的叶子在萧萧风雨里瑟瑟,虽然有宫娥精心制作的粉红色绢花点缀其上,但假的到底是假的,失却了自然之美。
自然之美,天夔嘲讽地扬扬眉毛,不假思索地摘下了一朵花,放入袖内,其实宫里所有的景致都是能工巧匠费尽心思布置的,为了讨主子的欢心;就像他的后宫三千佳丽,一个个争奇斗艳,抓巧卖乖,为了博得他的宠幸一样。一眨眼的功夫,他将轻蔑的笑容换成一个期待地神情,一步步悄悄走进欢笑的中心。
他站在一棵树后,看见一个穿着玫瑰色衣裙英气十足的少女弯弓射黄鹂。
大约五十步外,一只娇小的黄鹂的一只足被一条银链子绑着,另一头系在一棵桃树枝上,所以,无论黄鹂如何奋力地扑扇着翅膀,都无法飞上蓝天。而在树下已经有七八只被一箭夺命的黄鹂的尸体。不用说,这位少女就是他的侍妾之一的南宫颖。看样子,这般无所谓地残害无辜的黄鹂的她,也是有几分狠辣的。
南宫颖是习武之人,自然能感受到身后,突然出现的陌生男子的气息。她知道,她要等的人终于来了。她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从侍女阿蛮手中的箭筒里抽出两支箭。只见她娴熟地拉开弓,一个漂亮的放手,射出的箭一支精确地射中黄鹂的头,另一支而射断了银链子。她满意地笑了,她刚才的背影一定是英姿秀拔。
“好!好精妙的箭法!”天夔从树后走出来,大声喝彩。
南宫颖转过身,笑容立即凝固了,余光一瞥阿蛮。阿蛮立即高声道:“放肆!居然对小主大呼小叫!”
天夔情知这不过是南宫颖射下的巧计,她装作不识自己,先显出傲慢的样子,然后见机行事,想法设法进一步挑起自己的兴致。
不过,这对他不重要,他只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就成。反正她与他都是戏子,都是逢场作戏而已。天夔眼睛里透出赞赏的笑意,再走近一些,温和地道:“你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不过,你敢和我比一比吗?”
南宫颖示意阿蛮噤声,一双俊眼泠然地看着天夔,唇角微微上翘,弯出一个冷冰冰的笑容,冷冰冰地道:“你是何人?”
天夔将伞一扔,双手抱肩,倚在树上,兴致盎然地看着南宫颖,笑道:“雨中射箭有趣,但我以为雨中赛马更加有趣!”
这时,汪湛捧着一个盒子,匆匆忙忙地跑过来,他才要行礼,但天夔一摆手道:“你带阿蛮去御马厩把玉骢与灵骃牵到这里来!要快!”
阿蛮是南宫颖带进宫来的陪嫁丫鬟,十分乖巧地将询问的目光投向南宫颖。
南宫颖知道自己不能再装傻了,宫闱里能自由走动的男子除了皇上,就是兰陵王,但是兰陵王是不可能使唤汪湛去牵马的,便上前一步,敛容跪下道:“嫔妾典侍南宫氏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阿蛮也立即跪下了。
天夔笑眯眯地从袖中掏出绢花,插到南宫颖的发鬓上,扶起她,和颜悦色地道:“你叫什么名字?”
南宫颖大胆地抬起头,直视天夔的眼睛,道:“嫔妾叫南宫颖。”
这时,汪湛使了一个眼色给阿蛮,阿蛮也是个伶俐的丫鬟,立即轻轻地踮着脚步,随着汪湛离开了。
天夔一把将南宫颖揽入怀中,一手搭在她的腰上,一手轻轻地托起她的下巴,亲昵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笑道:“颖儿,你真是与众不同的美!果敢而且聪颖!告诉朕,你是怎么猜出朕的身份的?”
南宫颖煞有介事地笑道:“龙飞从之以金光云雨,皇上靠近以后,嫔妾就看到九五至尊才有的紫气蒸腾。”
天夔自然不会戳破南宫颖编出来的恭维的话,笑道:“颖儿,你真会说话!”他想了想,笑道:“昨晚,朕听萱妃提起过,今早新人们要去拜谒她,你不会就是穿这一身戎装去吧?”
南宫颖自然知道昨夜天夔留宿在毓秀宫,脸上没有显示出一丝的不悦,笑道:“原来是穿另一身的,后来湿了,所以又换了。不过现在又湿了,等下又要换衣服了。”她低下头去,低声道:“谁让嫔妾手又痒了,非要摸摸弓箭才舒服!宫里人真多,嫔妾找了好半天,才找到这个没人的地方!不想让皇上遇见了。”
南宫颖虽然胆大心细,但第一次与父兄以外的男子单独相处,而且靠得如此的近,自然是十分青涩紧张,心中如有一只小兔子,怦怦地跳着。
天夔微微一笑,松开了手,捉狭道:“所以说,朕与你有缘嘛!”
南宫颖极力装作镇定自若,落落大方地道:“嫔妾能得遇皇上,是嫔妾几世修来的福分。”
这时,汪湛与阿蛮小跑过来,身后紧跟着牵着两匹骏马的御马厩两个小太监。
天夔吹了一个口哨,青白相间的玉骢与浅黑夹杂了白毛的灵骃长嘶一声,挣脱了小太监手中的缰绳,向天夔奔来。
他拍拍玉骢的马背,摸摸灵骃顺滑的鬃毛,向南宫颖笑道:“这两匹都是猃狁进贡的千里马。颖儿,你敢和朕赛一赛吗?谁先跑到远瀛堤尽头的沧浪亭,谁为胜。”他看见南宫颖有些踌躇,便哈哈大笑道:“若是颖儿怕输,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南宫颖的骑射功夫是父亲南宫弋一手教导的,就是在军中,也没有几人能比得上她。她倒是不怕输,而是怕赢得太多,天夔面子上不好看。她已经打听过了,天夔是不务正业,文不能文,武不能武。她想了想,决定赢是一定要赢的,但是只能赢一点,既显示了自己的水平,又顾及了天夔的颜面。她笑道:“嫔妾不怕。只是若是嫔妾侥幸赢了皇上,皇上赏赐什么给嫔妾呢?”
天夔笑道:“原来是在想赏呀!若是颖儿赢了,朕就将玉泉剑赐给你。”他顿了顿,笑道:“若是朕赢了,颖儿奉上什么给朕呢?”
玉泉剑与玉华剑是天下两大名剑,传说锋利非常,剑出剑鞘,寒气伤人,无人能挡。玉泉剑留在宫中,而玉华剑被吴璠赐给了兰陵王。南宫颖早闻大名,只恨无缘一见,如今听天夔说要以此为赏赐,大喜道:“太好了。嫔妾一直觉得自己的剑都不称手呢!”
天夔笑了,道:“听颖儿的口气,似乎认定能赢朕呀!”
南宫颖后悔方才的失态,脸一红,道:“嫔妾只是没想到有机会得到玉泉剑。”说着,她一个纵身,跃上灵骃的马背,大声道:“嫔妾将全力以赴。”
天夔懒洋洋地踩着小太监的背,试了几次终于踏上马蹬,爬到马背上坐好,道:“可以开始了。”
南宫颖立即一抖缰绳,灵骃如风一般急速奔驰。一瞬间,南宫颖就将花溆林远远地抛在后面。她几次回头,都没有看见天夔,心中有些急了,觉得自己不该骑得太快,便拉紧缰绳放慢速度。到最后,她几乎是让灵骃慢吞吞地走了,然而一直回头看的她依旧没有看见天夔。
冷不防传来男子爽朗的笑声,南宫颖扭头一看,诧异不已,天夔竟是负手长身玉立于沧浪亭里,而玉骢则悠哉悠哉地啃着柳树下半青半黄的草。
她再一瞧,沧浪亭外乌压压站了好些太监宫女,一个个都是敛声屏气,如石雕一般立着。汪湛跑过去,牵住缰绳,满脸是笑,道:“彤贵人吉祥,奴才给小主道喜了。”
南宫颖也不用人扶,轻轻松松地跳下马来,又惊又喜道:“汪公公,你喊我什么?”
汪湛笑道:“皇上方才下旨,晋小主为正六品贵人,赐封号为‘彤’。”他将手内拿着的玉柄拂尘指向沧浪亭道:“彤贵人请吧!皇上,在沧浪亭里备了酒席等小主您呢!”
后宫等级森严,一般是一级级地晋封。吴鸢飞虽然家世如此显赫,但也没有破规矩,刚入宫时,只封了正六品的萱贵人,后来屡迁从五品的小仪,正五品的堇仪,从四品的萱容御女,正四品的媖娥,从三品的婕妤,正三品的萱嫔,从二品的昭仪,花了七年的功夫,才到今天正二品的萱妃。南宫颖寻思自己不过才进宫三日,未曾侍寝,便由典侍晋为贵人,连越四级,势必会引得后宫诸人侧目怒视了,日后的日子必定步履维艰。
但南宫颖转念一想,其余妃嫔遇到此种情况,一定会假装贤惠,娇娇弱弱地求天夔以宫规为重,收回成命。可她想要与众不同,所以就干脆来个反其道行之。反正从她与天夔在花溆林相见起,就是其余人的眼中钉了。
一个十六七岁的宫女上前来替南宫颖打伞,笑道:“奴婢拜见小主,小主请!”
来人便是彩瑟。她见姚茑萝病病歪歪,家世又差,怕是跟着她没有前程,便求了彩琴请小豆子帮忙调到御前伺候。本来小豆子还想把彩琴也弄到乾清宫当差,但是彩琴抵死都不同意,说什么也不肯丢下生病的姚茑萝不管。
南宫颖微瞥了一眼,见彩瑟颇有几分容貌,朴素的打扮中透出几分秀美,便多了一个心眼,接过伞,笑道:“我自己来!你回去吧!”说着,就撇下她,随着汪湛,昂首阔步地走进了沧浪亭。
彩瑟怔了一会儿,便又低头,缓缓地退到原来的位置。
沧浪亭里两个太监烤全羊,另两个太监在温酒。而天夔只是站在一旁,带笑看着南宫颖,道:“听说绿林好汉都是风里雨里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今日,颖儿可愿陪朕豪饮?”
南宫颖福了一礼,字正腔圆地道:“嫔妾却之不恭!”说话时,她的眼光飞快地一瞥远处的玉骢。
天夔大笑,道:“朕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一定很疑惑,你一路上没有看见朕追来,朕怎么就先到沧浪亭了。”他眉毛一挑,笑道:“朕可没说一定要沿着远瀛堤走呀!”
南宫颖乍见天夔出现在沧浪亭里时,是有些吃惊,但一个转念便想明白天夔是抄了近道。此时,仍显出又惊讶,又不服的表情,委委屈屈地道:“嫔妾服输了。”
天夔却没有在意,侧过身以目示意。
汪湛立即亲手捧起酒坛,在三个一模一样的雕花银碗里倒满了温热的酒,亭内顿时醇香浓浓。天夔笑道:“既然颖儿服输,那么就请颖儿干下这三碗酒吧!”
南宫颖虽然善饮,但若是灌下这三碗酒,出去再被冷风一吹,少不得要头重脚轻醉倒过去。但是天夔出口即是圣旨,她又不得不遵从,面上难掩难色。然而她眉头一动,计上心来,不觉笑道:“皇上,如此美酒,嫔妾岂可独饮。君父为上,长兄又如父。不如嫔妾第一碗敬皇上,第二碗遥敬家严家兄,第三碗才敢饮下!”她微微屈膝,将一碗酒举过修眉,取当日梁鸿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之意,奉给天夔。
天夔微微一笑道:“朕没想到颖儿不仅骑射高妙,而且还伶牙俐齿呀!颖儿的美意,朕自然是要领。”
在天夔举杯将饮时,汪湛上前接过,笑道:“皇上,您别跟小主开玩笑了。混元道长不是说了,服用十全颐神丸时,三日不得饮酒呀!”
天夔才想起来似地,放下银碗,大喜道:“刚才都混忘了。仙丹可炼好了?”
汪湛从袖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精致的珐琅雕花小盒,打开,露出一个豆大的泛着绿光的药丸,笑道:“皇上,这不是!”
温酒小太监是小昌子。他揭开小罐子,向天夔道:“皇上,药引也已经备好了。按着混元道长的吩咐,一直在小火上煨着。”
南宫颖顿时闻到了在一股奇特的香味中混合着浓烈的血腥味。
她已经从汪湛的口中得知这便是同入宫闱的十位嫔妃的鲜血。她觉得有些毛骨悚然,清晨在含章殿时,她们还是有说有笑的活人,才几个时辰的功夫,她们都已经成了一具具冰冷冷的尸体,那些争荣夸耀的心思都如一江春水付诸东流了。
她有些胆颤心惊地觑着天夔的神色,在处死了这许多人后的天夔是一脸泰然,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天夔凑到小罐子边一闻,便嗅出药引已经被人做了手脚,掺了足以让女子绝育的红花,并放了大量的香料用以遮去红花的味道,看到汪湛胸有成竹地笑着,便明白自己要汪湛做的事他都做到了。吴鸢飞已经知道,这药丸十有八九会被自己赐给眼前这位南宫颖。
他心底在冷笑,能借刀杀人是最好不过了。
天夔笑道:“朕还是想喝颖儿敬的酒。”他捏着药丸亲手送至南宫颖的唇边,笑道:“十全颐神丸,朕可以再让混元道长再炼嘛!”
南宫颖虽然不忍心,但天夔的好意,她是拒绝不得的,便将同情的眼泪的生生压下,将小罐子的药引一口气喝干,吞下药丸,勉强笑道:“谢皇上恩典!”
天夔将银碗里的酒一饮而尽,指着剩余的两碗,笑道:“将两碗御酒赐给大将军与骠骑将军!告诉他们,这是朕与南宫蘅仪的一点心意。”
汪湛何等机敏,立即向南宫颖,道:“恭喜蘅仪小主了。”
南宫颖才喝下血水,有想呕吐的冲动,但极力忍着。她有片刻的怔忪,天夔的一句话可以要了人命,但一句话却又可以让人荣耀无比。自己又晋了位份。蘅仪,已经是正五品了!
她低头谢恩,道:“嫔妾谢皇上的恩宠!”她忽然有一丝惶惑,天夔如此对她另眼相待,真的只是因为刚才在花溆林的偶遇吗?
天夔“咦”了一声,道:“奇怪了,你怎么不劝朕收回成命?以前萱妃还是萱贵人时,朕对她说要直接晋她为萱嫔,她拒绝了,还唧唧呱呱说了一大通理由呢!还有茝嫔也是的。一听说朕要越级晋封,就搬出祖制来和朕理论。”
南宫颖稍感放心,就抬起头,大大方方地看着天夔,笑道:“她们是她们,嫔妾是嫔妾。嫔妾只知道皇上金口一开,不容更改!”
天夔牢牢地迫使着南宫颖的眼眸,眼里是喜悦与激动,手揽住她的腰,笑道:“朕的颖儿果然是不同一般人!朕就喜欢大胆奔放的女孩子。要那些个只知道礼法呀宫规呀的木头人有什么趣味!”
南宫颖颤颤地喊了一声,道:“皇上——”
靠得如此近,她感觉到天夔的温暖的体温透过彼此的衣衫传到她的身上。
少女的心噗通地快速地跳动,她觉得沧浪亭内如阳春三月一般温暖,与亭外的寒秋是彻彻底底的两重天。
汪湛带着小太监们都退下了,只剩下沧浪亭里一对拥吻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