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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生生死死朝复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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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借着最后一抹天光,可以看见钟粹宫如同一个虚幻得只见模糊的轮廓的影子,渐渐隐入到紫蟠城的一片黑黢黢之中,如同钟粹宫的主位淑媛邓棻一样,永远是后宫当权者身后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影子一般的人物。
冷雪霁乘了暖轿,带着几个贴身的宫女太监,接着夜色的掩映,悄悄地来到了这一直不被人重视的钟粹宫风雅殿。
到了钟粹宫外,冷雪霁示意众人在原地等候,自己提着红罗裙,款款地走入弥漫着一股墨香的殿内。才往里走没多久,就听见殿中有撕书的嚓嚓声,冷雪霁的唇角浮起一个会意的微笑,不疾不徐地道:“邓淑媛,撕再多的书,都是没有用的。”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如花落一般的轻柔,但是就这一句,就让殿内归于一片静谧。
冷雪霁静静地在殿中等了一小会儿,只见邓棻缓缓地从殿中走出来,穿着湖蓝色对襟掐花锦衣,下面一条湖蓝色的长裙,腰间系着一块蓝田美玉,整个人如一汪湖水一般平静。邓棻走过来后,依依行礼如斯:“臣妾拜见苡贵妃娘娘。苡贵妃娘娘万福金安。臣妾不知苡贵妃娘娘驾到,有失远迎,还望娘娘恕罪。”
冷雪霁眯着眼,上下打量着端庄的邓棻,似乎要将她看得玲珑剔透一般,须臾,莞尔一笑:“邓淑媛真是客气。但是太客气了,就落了刻意之嫌,就是疏远了。”
邓棻恭敬地垂着头,面色沉静,看不出一丝情绪的变化,声音亦是无懈可击:“苡贵妃娘娘,宫中礼制,臣妾应当遵守,不敢有半分的越礼。”她顿了顿,越发恭顺,“不知苡贵妃娘娘突然驾到,有何贵干?若是臣妾有能尽力的地方,一定万死不辞。”
冷雪霁唇边的笑如一朵盛开的细小的白色清柔的花:“本宫以为淑媛心里清楚。”
邓棻头低得更低了,恭谨地道:“臣妾惶恐,臣妾不知。”
冷雪霁莞尔一笑:“怎么会?淑媛向来聪明过人。”她的目光骤然森冷,一阵冷笑:“本宫不是顺仪萱贵妃,更不是南宫淑仪,那么容易被人蒙蔽。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淑媛一定很清楚,你现在的处境。庄昭容被幽禁,也许淑仪下一个对付的是本宫,再下一个就是——”她的神色缓和了一些,微笑,“淑媛可是为了这个忧虑,烦躁得在风雅殿撕去那些风雅的圣贤书。”
邓棻磕了一个头:“苡贵妃娘娘,臣妾不懂您在说什么。”
冷雪霁一挑细长的柳叶眉,细声细气地道:“是不懂?还是装着不懂?淑媛,都到这个份上了。你还有什么好装的。你看你面色倒是没甚问题,但是发丝里,好像有莹莹的汗珠子呢!虽然风雅殿的宫灯不够亮,但是本宫还是看得很清楚。”她弯下腰,笑得平静,“本宫知道,那些事情都是你做的。你在顺仪萱贵妃身边那么多年,她的秘密,你知道得八九不离十。那些猃狁的什么药,也是你弄来的吧!所以才有在景仁宫的那场戏。”她停了停,笑道,“也许,陷害顺仪萱贵妃的罪行不是很大,但是你和你的父亲私通外藩,又该当何罪呢?”
邓棻更是撑着,连连磕了三个头,恭顺地道:“苡贵妃娘娘,臣妾真的不知道您在说什么!更不知道您是从哪里听来这些话。”
冷雪霁微微一笑,饶有兴趣地道:“淑媛,怪不得这么多年,都没有人发现你。果然是处乱不惊。可惜了。本宫恰巧知道,猃狁的一些事情,那些药,鹰羽单于才能自由地处置。”她瞥了面色开始发白的邓棻,笑道,“本宫还恰好知道当年你不得不自己服下堕胎药,除掉你自己的孩子。本宫还知道,多年来,邓丞相生活在权势可以一手遮天的吴家的阴云之下,无法抬头做人。”
唇边弯成冰冷的弧度,冷雪霁轻笑道,“淑媛忘了,本宫可是曾经在学问上得到过邓丞相的指点,你家的事,多年来,本宫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吴凤飞的事情,冷雪霁从小婵口中套了不少来,所以现在可以随口说起。她说完了这些,便只是静静地居高临下地看着邓棻,给点时间让邓棻慢慢地思索,权衡利弊。
良久,邓棻深吸一口气,终是道:“苡贵妃娘娘,臣妾既知事情败露,愿意一力承担后果。只求苡贵妃娘娘放过臣妾的家人。臣妾今晚就自裁于风雅殿。”
冷雪霁笑道:“若是本宫有心揭发,还会只身前来风雅殿吗?只要淑媛肯与本宫精诚合作,那么是前程似锦。”
邓棻有些迟疑着道:“可是顺仪萱贵妃可是娘娘您的姊姊啊?”
冷雪霁微笑:“顺仪萱贵妃已经薨逝,本宫不会去翻陈年旧账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本宫觉得现在要在意的是眼下。南宫一族已经完全取代了吴家,成为朝堂后宫的新贵。要想不被肃清,本宫以为淑媛会有明智的选择。”
邓棻这才磕头,恭恭敬敬地道:“臣妾愿意唯娘娘的马首是瞻。”
冷雪霁只是笑着看着邓棻:“淑媛,漂亮话谁都会说,但是主要是有实际行动。你也知道,南宫弋将军过两日就进京了。到时候,若是武将们联名上奏,保淑仪为后,那么我们的处境就非常糟了。毕竟现在淑仪有所谓的身孕,而且南宫弋将军又有军权。”
邓棻蹙眉道:“臣妾当然知道。淑仪是容不得任何人与她分宠的。凡是得到过皇上青睐的后宫嫔妃,她就想除掉。”
冷雪霁微微一笑:“当日的顺仪萱贵妃何尝不是如此。只是淑仪身后的南宫一家早有心至邓丞相于死地。据本宫所知,南宫家掌权之后自然是要大举铲除异己,而邓丞相一直被视为是先父的余党,所以也会在清算之列吧!淑媛自然是不愿意看见自己与邓家一败涂地,还要背负一个永远也洗刷不掉的骂名。”
这才是邓棻所真正的顾忌的所在,她听着突然来临的苡贵妃一针见血地指出来,不觉胆颤心惊,勉强冷静下来:“苡贵妃娘娘,臣妾愿听凭差遣。只求娘娘保臣妾还有邓家。”
冷雪霁笑道:“那么淑媛送什么见面礼给本宫呢?”
邓棻愣了一会儿,亦是猜不透她的意思,忙道:“娘娘,您指的是什么?”
冷雪霁笑着盯着邓棻的眼睛看,慢条斯理地道:“淑媛,还记得‘七星拱月’吗?本宫相信猃狁的使节一定派人送了西域火荻花来,交到你的手上。你亦是打算在恰当的时机用。如今这个恰当的时机就到了。南宫弋的夫人穆氏与淑仪正在延禧宫。有些人本宫看着就讨厌,所以,就让你想个法子,让她们在这个世上消失。”
邓棻脱口而出,道:“可是苡贵妃娘娘,若是穆夫人与淑仪暴毙的话,那么可能会激起六军哗变的啊!到时候,这紫蟠城就是玉石俱焚了!”
冷雪霁澹然一笑:“七星拱月与西域火荻花都是猃狁之物。让南宫一家以为猃狁的报复之举,大将军,骠骑将军俱是暴跳如雷,然后带着兵去和猃狁厮杀。这样岂不是很好啊。两军交锋,必有死伤,到时候,南宫一家的势力就大为减弱了。”
邓棻低头想了想:“可是,这西域火荻花一旦与七星拱月相触,那么延禧宫上下俱是难逃一死,就是送花的,也会死。但是,淑仪现在谨慎了许多,穆夫人更是见多识广,非得要一个她们信任的人,才能接近她们。”
冷雪霁瞥过诚惶诚恐的邓棻,又是一声轻笑:“那个送催命毒花的人自然不能是邓淑媛你了。”突然,她凌厉的眼风踅过大梁上,“梁上君子,请你下来吧!”
从雕梁上飞下一个轻盈袅娜的身影,邓棻愣住了,这不是姚茑萝,又是谁。只见姚茑萝柔弱地袅袅婷婷地行礼,娇柔地道:“嫔妾拜见苡贵妃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冷雪霁没有叫起她,笑道:“难为你屏息凝神一直在梁上暗藏着。本宫想,既然本宫一出声,你就肯现身,而不是逃窜。自然也是有计较的。”
姚茑萝俯下身,从怀里掏出一株火红色的花束,道:“西域火荻花在此。嫔妾愿意为娘娘走这一遭。”
邓棻霍然起身,讶然道:“本宫放在密室里,你如何盗取?”
说时迟,那时快,一根细小的银针从姚茑萝的袖口飞射,直入邓棻的喉咙。瞠目结舌的邓棻,似乎极力想说什么,但是又说不出来,双手抓着自己的喉咙,摇晃了几下,然后轰然倒地。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躺在地上的邓棻便面色发黑,七窍流出黑血来。
冷雪霁倒吸一口冷气,想起半年前在越州城外的那个道长的死状,就是这般,便转头对姚茑萝,道:“你是汪洋的人?”
姚茑萝粲然一笑,道:“奴婢是猃狁人。奴婢等一行人听命于‘白狐’,奉单于的密令,监视大宸的动向,伺机下手。”
冷雪霁渐渐镇定下来,道:“姚氏——可是这银针?难道汪洋也是单于派来的。”
姚茑萝淡淡一笑,道:“银花针并不是独门暗器。天下有很多人都会使。您放心。单于英明神武,会让您看到大宸的皇帝惨死,还有南宫一家死无葬身之地的!”
冷雪霁笑了:“紫蟠城的侍卫众多,自由进出,并不容易!而且你去送西域火荻花,也是有去无回。”
姚茑萝笑道:“为国尽忠,是奴婢的本分。为我猃狁而死,死得其所!”
这一席话深深触动了冷雪霁,身为一国的子民,就理当爱这个国家。她愕然,可她现在在做什么,想处心积虑地除掉南宫家,除掉大宸的皇帝天夔,那南宫一家再与她有深仇大恨,那天夔再心狠手辣,也都是大宸的依仗啊!若是大宸没有了功勋卓越的南宫一家,没有君临天下的皇帝,那么大宸的锦绣河山岂不是真要落入外族之手了!
然而,不待她再往下想,不待她设法去阻止,一股黄色的烟雾直喷上她的脸。她的知觉渐渐地模糊,耳畔只有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萦绕,道:“阿曼达王子吩咐了,带您回去,从此您便是猃狁人了。”
模模糊糊的,冷雪霁心中有一个念头,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是的,很多时候,人都想做自己命运的主人,却不想,到最后,发现自己不过是流水中的一片落叶,随波逐流。
黄色的雾渐渐散去,姚茑萝看着盛装华服的冷雪霁缓缓地闭上了眼,软软地倒在了地上,珠翠环佩散落了一地。
她恭声道:“得罪了。”说着,一双纤细的手轻轻地拂过冷雪霁的脸,揭下了她的伪装,露出了冷雪霁原本清丽婉媚的容颜。
几个蒙着面纱的人从房梁上飘下来,为首的一个上前,道:“都准备好了。”
姚茑萝缓缓地立起身,下令道:“你们带她离开吧!送到京都北门外三十里,自然会有人接应。一路上小心。”
为首的的蒙面女子,却并没有马上离开,只是道:“有什么话要带给鹰羽单于吗?”
姚茑萝低一低头,坚毅地道:“请转告单于,就说我为猃狁尽忠了。”
蒙面的女子们向姚茑萝行了猃狁郑重的大礼,然后带着冷雪霁,飞快地消失在夜幕中。
姚茑萝定定地看着躺在地上的邓棻,从袖中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瓶子,冷静地将瓶中的化尸水倾倒在邓棻的身上。
伴随着嗤嗤的声音,躺在地上的尸体渐渐地消失,化成黄色的散发着腐臭味的液体。
鲜活的生命,在宫里不值得一提,在顷刻间失去了踪迹,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谋划了多年,伪善了多年的邓棻,曾一度踌躇满志,春风得意的邓棻,从没有想过某一天,她会有这样的一个结局。
当风雅殿又归于平静的时候,姚茑萝才端正了姿容,莲步珊珊地离开,长裙委地,曳过织金莲花纹玫红色地毯,只余下殿内依旧浓烈的墨香。
那些圣贤书仍是整整齐齐地排在紫檀书架上,在这浓浓的墨香里,细细地闻去,可以嗅到一股呛人的霉味,经年不散。
在走出殿门的那一刹那,姚茑萝回过头,看着幽昧深远的大殿,心里亦是沉沉的。
三年五载之后,没有谁会再记起那个影子一般的邓淑媛,同样的,三年五年之后,也没有人记得起她姚茑萝。她们不过都是一个个留不下姓名的人,渐渐地沉入到时间之暗河里。
朱红色的宫墙高高的,围住了她们的人生,她仰头望去,连暗沉的天空也仿佛是被宫墙局限成了一个小小的四四方方。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雪湿声啾啾。有寒风吹来,吹得她的衣袂飘飘飞动,翻成细小的波浪。过了今夜,她也会成为紫蟠城无数冤鬼中的一个吧,在月黑风高夜,日日哭泣。
眼角微微有些湿润,姚茑萝将泪硬生生地忍了回去,反正人都是要死的,她生是猃狁人,为猃狁而死,死得光荣。
只是真到了那个该决断的时刻,她忽然觉得有些不舍,眷恋地再回顾了一眼,她硬下心肠,再不回首,大步向前走去。
却不想有一个身影挡住了她,是小婵。她泪眼朦胧地看着姚茑萝,低声道:“这里没有外人。”说着别过脸去,眼珠大滴大滴地掉出来。
姚茑萝眼眸一亮,声音颤抖起来,道:“小婵姑姑,你不能哭。要是别人发现了。”
小婵流泪道:“反正大宸的太后病得要死了。被人看到了,也只当我是给她哭丧!”她顿了顿,道,“你爹还有事情要安排,就不能来送你了。”
姚茑萝忍着泪:“娘——您知道的,女儿现在不能哭。哭肿了脸,到了延禧宫,就不好办事了。”
小婵别过头,哽咽着道:“你若是后悔,娘可以代你去。”
姚茑萝轻轻一笑:“娘,你说什么话!女儿怎么会后悔呢!能为猃狁效忠,女儿高兴还来不及。娘,要不了多久,这紫蟠城就是咱们猃狁的紫蟠城了,这大宸的天下,也就要是咱们猃狁的地盘了。”
小婵眼角闪着泪花,用力地握一握姚茑萝的手,再不发一言,抽身而去。
寒冬之夜,风声咻咻,雪声簌簌,凄厉而哀婉,只笼罩着紫蟠城这一赫赫皇城苍凉如同一大片荒芜的草原。
没有人知道,过了今夜,曾经碧瓦朱甍的锦绣殿阁,在突起的战火里化为断壁残垣,在日后的岁月,任凭风吹雨打,任凭野草藤蔓疯狂地生长,渐渐地抹去了昔日的繁华。
也没有人知道,过了今夜,紫蟠城有脂粉兀自凋零,如同盛开在荒山野岭的那些花儿一般,开,无人知晓,落,无人叹息。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那些曾经狠斗的嫔妃们,柔柔下隐藏着阴毒的目光只看见了紫蟠城这一小块地方,她们在那些看上去风轻云淡,实际上杀机四伏的流年里,从没有想过这华丽的宫阙有一天,会焚毁于大火,留下一个破败的遗迹,去供后来的无数文人骚客去凭吊去叹惋。
等到她们猛然惊觉,才发现一切都已然太迟,大火已经蔓延,等到尘埃终于落定之后,她们怅然地发现,其实她们什么都没有了。
有大宸的皇帝才有大宸的后妃,没有了大宸的皇帝,也就没有了她们的位置。皮之不存,毛将安附焉!
其实,她们都是一群可怜人,争来争去的,都是蜗角虚名,蝇头微利,想踩着别人的血往上爬,想过得比别人好,到最后,她们才发现,其实她们什么都没有争到。
很沧桑,很残酷,却是很现实。
在这即将坠入乱离的世道时,每个人都想做什么,但实际上每个人都没有做成了什么。所有的一切仿佛都是按照既定的轨迹,缓缓地行进着,被无情的岁月的长河大浪淘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