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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渔阳鼙鼓动地来+后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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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踏入颐云宫,天夔恍如隔世,绕过双凤影壁,走进覆雪的深深庭院,凭借着琉璃宫灯如同蒙了一层雾一般朦胧的光线,可以勉强看清露出凿了凤纹的金砖的甬道,因着雪一直在下,所以道路上已经盖了一层薄薄的积雪,像年岁久远之后褪了色的轻纱,黯然无光。
泠泠寒风撩得他的明黄色飞龙披风不断地翻滚,如同怒涛汹涌的江面,久久不能平静。
处在紫蟠城之巅的天夔,也不过是寂寥的人,红墙内外,心无所寄,纵使他身边女人无数,但是心底升起的那种浸骨的寂寞却是挥之不去的,如同这头顶暗沉的阴云,仿佛永远没有散去的那一天。
皇帝,都是称孤道寡,仿佛什么都有,但是什么都没有。
天夔也是如此,日理万机时享受着权力的快乐,但是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却又渴望常人拥有的那一份真情。
等送走太后吴璠,就去一趟凤仪宫吧!虽不能十分地肯定,但是他隐隐察觉出来,昭阳殿里千娇百媚的苡贵妃,似乎是冷雪霁假扮的。
若真是冷雪霁,他一定要与她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心底还是有几分期许,希望真是她吧。
目望着颐云宫华丽的殿阁,天夔眼底有深深的倦意,经营了这些年,他已经感到了深深的疲倦,也许,这颐云宫的主人,他名义上的母亲太后吴璠也感到了难以除去的倦意吧!
天夔不知道,他此生并没有机会再见到冷雪霁,没有机会从冷雪霁的口中得知她与天鹤在离宫之后遇到的那些事,更没有机会去向冷雪霁解释那悲惨的旧事,并非出自他的旨意。
就像他在不久之后,即将到来的颠沛流离的逃亡的日子里,不知道同一时刻冷雪霁正在遥远的漠北的猃狁王帐里,深深的恨着他天夔,同样的,冷雪霁在以后的日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忆起那些触目惊心的如烟往事时,根本不知道天夔曾经默默的爱恋。
苍茫红尘,日月如梭,曾经的青春年少,曾经似玉的容颜,不过花开的那一刹,到最后,总不过都是依稀的浮生旧梦。
怔忪了片刻的天夔,怀揣着甸甸心事,步履沉重地走进了暗昧的深殿。一早吩咐了太监宫女都回避了,所以,他一路走来,都是静静悄悄,只听见自己细微窸窣的脚步声。
蓦然回头,身后空无一人。
心头低低地叹息,纵使他的身后没有人,他只能形单影只,他也必须往前走去,因为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凤榻上静静地躺着的是太后吴璠。她双目紧闭,气息若一线游丝,似有似无,如同一盏油将要燃尽的灯,眼见着只要稍稍有一点风,都能将它吹灭了。
在凤榻下,静静跪着的是汪洋。他垂泪不止,用袖子不停地拭泪。他见面容沉重的天夔一点点地走进,便朝天夔端端正正地行了礼。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汪洋多年来伺候在吴璠的身边,无怨无悔。这份忠心,着实让天夔心下佩服。
太后吴璠要死了,天夔曾经那么急切地盼着吴璠去死,然而,真到了这一时刻,天夔的心中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很伤感,很不舍。
天夔的口气亦是唏嘘不已,叹道:“汪公公,你下去吧!朕来陪陪母后。”
汪洋走到天夔的身边,低声道:“皇上,太医们说了,太后娘娘就是今天晚上了。就请您陪太后娘娘静静地走完这最后一程吧!奴才暂且告退。”
天夔眼中含泪,哽咽着:“朕知道。你去吧!”
汪洋又朝着吴璠郑重其事地行了三扣九拜的大礼,这才缓缓地离开。天夔目送着他的离开,不知不觉,泪眼模糊,汪洋的背是佝偻着的,那样的老迈与伤心。
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的吴璠,再也不是那位凤仪天下权势赫赫的承天太后,而她身边最得力的大太监汪洋也不是吴璠身边为虎作伥的爪牙。
他们都老了,都不中用了。
岁月这一双无情的手,无情地剪裁着,将所有的一切裁剪成了完全不一样的图案。
当然,眼前的这一切也不完全是时间自然的力量,这其中还掺杂着人之力,掺和着天夔处心积虑了多年的心血。
无限地接近成功的时候,天夔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反而觉得心事沉重,仿佛有什么堵得慌,却无法解开。
颓然之色渐渐地笼上天夔年轻的脸庞,一缕细碎的发丝飘荡在他的眉心,伸手将细发拢到耳后,他有些木然地将目光转向了紫铜鸣凤香炉,那里安息香袅袅地升起,如一丝白色的细线,如梦似幻,朦胧而迷离。
负疚噬咬着他的心,是他暗示了太医院,让那些太医偷偷地在太后吴璠的药中加了一些料,让她的病一日比一日沉重,直到如今无药可救。
虽然,太后吴璠待他不怎么样,而且天夔一早就知道他并非吴璠亲生,然而毕竟吴璠是他的养母啊!况且这些年来,尽管吴璠专权,但到底没有废了他。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虽然他一直都很冷血,然而真到了生死的关头,他还是有些戚戚然,切切然。
突然,有一个微弱的声音颤颤巍巍地从玉榻上传来:“鹤儿来了吗?”
是回光返照吗?吴璠竟然睁开了眼睛,略微有一点光彩的眼神期待地转向了天夔,干瘪的嘴唇一张一翕。
天夔忙走到她身边,挨着她坐下,迟疑了一下,还是道:“母后,还没有鹤弟的消息。”他安慰道,“儿子已经加派人手去寻找了,相信过几天就会有消息了。”
吴璠轻轻地摇了摇头,非常苦涩地道:“哀家刚才梦见鹤儿了。他浑身都是血,站在雪地里。哀家真不放心。鹤儿从小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玉山里的云中居。刚才做了那个梦,现在更不放心了。都说梦是相反的,但愿吧!”
说了这几句话,她便支撑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了大口大口血。
天夔忙轻拍着吴璠的背,焦急地道:“母后,您少说几句话吧!身体要紧。”
吴璠费力地摆摆手,声音轻微:“哀家心里清楚,哀家这把老骨头怕是捱不过去今晚了。”她深深地看了天夔一眼,苦苦一笑,“夔儿——”然而,话到了口边,她却没有往下说去,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天夔心中一紧,难道吴璠知道他让人暗中下药的事情吗?
不等他多想,吴璠微微颔首,颤抖着道:“你肯为母后真心焦虑。也不枉母后抚养你一场了。”说着,她吃力地坐起来,抖抖索索地从枕头地下,摸出一封未曾封口的信,颤颤抖抖地递过去,道,“哀家想说的话,都在这里了。”
天夔忙伸手去接,却发现吴璠的手抖得实在是厉害,再一瞧吴璠的脸色,残存的血色已经消失殆尽,竟是面如死灰一般。他赶忙轻唤道:“母后!您怎么了?”
然而吴璠的身子竟是软软地倒了下去,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她就只有呼出来的气,没有吸进去的气了。再过一会儿,就连这一线的气都没有了。
光线晦暗的大殿是那样静,只听见天夔一个人轻微的呼吸声。
大宸承天皇太后吴璠就这样离开了人世。
茫茫然地立在大殿中,天夔心中一片茫茫然。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想起了那封信,便从吴璠的手里抽出来,凭借着昏暗的灯光,展开信纸,缓缓地念起来。
“天夔吾儿如唔。
母作此书时,潸然泪下。悲由心生,锥心之痛,几度辍笔,然肺腑之言,不可不一一向汝道来,故忍泪而提笔。
母病入膏肓,恍悟富贵如云烟!母非完人,平生所为,多有不得已之苦衷。为情势所迫,不得已铸成大错,然又为掩饰,而一错再错。如今思之,甚悔矣!
汝之生母为母昔日之侍女,闺名董珠儿。世人皆道,吾杀母夺子,然事情原委并非如此。实乃汝之生母自愿将汝归于母之名下,曰:‘夔儿为皇后娘娘之嫡子。前途不可量!’此是汝之生母望汝成大器之故也!汝之生母,一直居于凤仪宫之侧殿,于坤元七年三月初四病逝。母追封汝生母为淑慎懋太妃,葬礼视贵妃。母为淑慎懋太妃装裹,亲手为其着皇后之凤冠霞帔,并亲见内监以水银封棺,并亲自扶灵归葬祯陵。夔儿来日改葬淑慎懋太妃时,开馆一看,即可知母今日之言非虚。
汝弟鹤儿之生母敬惠贵妃薄氏,亦非母所害,实死于难产。然而三人成虎,传言言之凿凿,母越辩越黑。
母愧对先帝,唯善待先帝所遗下二子,心稍安。虽有私心,偏袒吴氏一族,然未曾稍归之于兵权,更未曾有以吴氏代皇甫氏之心也!母虽有吕后、武则天之才干,然不愿行此二人之事!虎毒不食子,母无亲子,视汝及汝之弟为亲子,诚心以待,只盼来日,夔儿安坐江山,子嗣兴旺,鹤儿长寿富贵,伉俪情深。
南宫氏一族多年来,兵权在握,虎视眈眈。母在一日,可弹压之,视其安分一日,母一死,其不臣之心势必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甚至恐有逼宫夺权,废帝自立之举。然猃狁在北,一直有侵吞之心,久为大宸之患。故防微杜渐,汝既不可将兵权悉数交予南宫氏,又不可不重用南宫氏。母以为,汝可将兵权一分为二,如昔日南宫弋与苗顶天,一北一南,万万不可让一人独大,使君权黯然。须知功高震主,切记,切记!
鹤儿,仁明孝友,望汝善待之,兄友弟恭,棠棣其华。母已不能为吾儿遮风挡雨矣!
悲哉!痛哉!
母绝笔。”
吴璠写到最后,气力不足,字迹软弱浅淡,又似乎是边哭边写,信纸上泪痕斑斑。
天夔震住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封吴璠的绝笔书信,自然是情真意切了。他一直以为自己的亲生母亲与鹤弟的母亲都是让吴璠害死的,却不想事情是这样。看到吴璠的信中提到了南宫一族,他不由地哆嗦了一下。
他一直想利用南宫一族的势力,击败吴家的势力,却从没有想过,吴家虽然多人为高官,把持朝政,然而说到底也不过是一群手无寸铁的文人,而南宫一族就不同了,要知道历代都是马上得天下!而现在吴璠一死,也就意味着南宫一家再没有可以忌惮的人了,也就是说,不论前朝,还是后宫,南宫一家独大的局面在所难免了!
天夔不由地不捶胸顿足!
“皇上!快走!”汪洋慌慌张张从殿外冲进来。
天夔顿时一愣,忙问道:“出了什么事了?”
汪洋一边飞快地扯去天夔的明黄色的龙袍,急道:“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宫多处宫殿大火,死伤无数。而骠骑将军南宫硕竟然带了兵攻打皇城,说要为民除害,诛杀暴君!”不待天夔说话,汪洋三下两下就给天夔换上了一件太监服,然后背起天夔,施展轻功,飞快地跃上殿阁的高处,匆忙逃离紫蟠城。
在颐云宫的天夔根本不知道姚茑萝去了延禧宫,利用了西域火荻花毒杀了穆夫人与南宫颖,也不知道他一直信赖的汪湛是猃狁安插在他身边的密探,在姚茑萝得手后在后宫里四处放火,更不知道小婵半夜去了骠骑将军那里,将后宫发生的事情归结于是天夔的暴虐,挑拨得南宫硕悍然起兵!
多年之后,大华王朝的开国皇帝王仲元在翰林们编修的《宸史》中看到这样一段话:“大宸坤元末年,宫中大火,逆臣南宫氏谋反,帝遁逃,至玉华山,回望华殿绣阁成一片火海,喟然长叹数声。腊月中旬,猃狁鹰羽单于起兵南下,直驱大宸境内,与南宫逆贼激战于京都,大获全胜。然京都昔日繁华之地,悉数毁于此次战火。”
《宸史》是由这场混战最后的胜者王仲元授意编写的,在他的心中,这段历史大约就是这样,然而,这其中究竟怎么样呢?恐怕交锋对决过的各方,无论是大宸的末代皇帝天夔,还是猃狁的鹰羽单于,抑或是大华王朝的圣主王仲元都有各自的说法。
其实,不过是成王败寇而已!
(全文完)
后记
打下全文完三个字时,我有些恍惚。
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六年就过去了。这篇小说原名《琉璃碎:媚乱江山》,是一篇他站v文。时光荏苒,合同到期,我就将所有的章节修订了一番后,重新发布出来,放在了这里。
时隔几年回头看自己的文字,觉得当年的小说感情很外露,现在的稿子写情都内敛了许多。
也许这就是时间吧,不知不觉沉淀了一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