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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孔雀胆•何名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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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名场第一次见到她,是永远的透彻发亮的天。她说:“哦,小何。”
从西南军营中折回来,他才好象回到了他真实的生活。他本是世家的公子,要何样精彩的人生没有。却苦苦守了边疆近十年,结果是送自己朋友的葬。八百里青翠远山,找不着一块尸骨。叫他怎样,向她交代。
看着江南如醉秋光,何名场觉得,江南下雨的秋天有一点点冷。晚上一个人下酒很凉。
甚至是笨拙的,不复佳公子的风姿的,唤了姑娘来。
却又只是怅惘。因想起那女子。
身旁少女倒熟捻地笑了,实实在在是花枝乱颤,明媚的紧:“公子说笑了,奴家哪里见过那‘风里含着蜜’这般笑的女子?有了这样的女人,那么我秋海棠也就不必够格在这里花魁卖笑了!”
是了,他们怎么会见过那样风里含着蜜笑的女子?他们见了,也领会不出的。
他讷讷告了谢,便要走。残须败袍,他哪里是当初的风流浪荡子。孤灯冷剑才好相配。
那夜有人敲门。满月如霜。满月下的脸半开如海棠。
少女只是笑:“我倒想见识见识,什么叫蜜!”自己笑的,倒首先像化不开的蜜。紫云英般飘渺的蜜。
“你唤什么?”少女无邪地问。
他笑:“鄙姓何。”
“还江呢!”少女不屑,半晌,才扭回头盈盈一笑,“好,就叫你小河。河水的河。”
记忆中那女子温和的眼,眉梢透着的笑。不晓得现在变了没有。秋海棠隐约知道他是在找人。常取笑他。少女有一双风尘的眼,却常常笑得天真。何名场无奈。
初雪时他们赶到荷州,苦苦没了银两,二人明明一付世家公子小姐的气度,只有站在宝聚楼前吞口水。相视而笑。
少女眼中有着清醇的憨气,煞是可爱。有人路上嘀咕:谁家小媳妇恁地动情!他倒来不及怒,只是窘。眼角瞄过别处,却是心下止不住一惊!来不及喊就飞步追了过去。
少女只来得及看他有些消瘦的背,笑得恍惚。
他没有看错。他怎么会看错。那骤雪初晴的面容,风里的笑,紫云英般飘渺的。纵然这面容多了烟尘,笑意多了浅淡。展转尘事。
“嫂夫人。”他唤。
少女追上时,只来得及听见这么一句婉转在喉头含了初雪般清凉醇厚缠绵隐秘哀伤的一声。痛里惊着的一点点腥甜。情真意切。
女人素面,看定他,半晌终于道:
“呵……小何。原来是你。”
他们在荷州住下。荷州夏天有很多荷花。何名场常带引玉到池边玩耍。引玉当时已经十三岁,有时候何名场看着孩子的面庞,仿佛可以追忆那一年初见她母亲时那唯一真切的容颜。
秋海棠一旁嗤笑他:你以为你是谁。
他为这一句话,夜坐凉亭,心中满是和波涛一样的无奈与恍惚。
直到有一日引玉拿着《黄石公三略》问他,莫不贪强,鲜能守微,若能守微,乃保其生。做圣人还要哪些?
他意识到奉酩的血液,何等鲜活。
小孩子,懂得什么。女人叹,一面洗衣一面同她讲,打仗不在与义理艰深,而是行动顺应人心物事的规律,把精微的义理扩展到天下,而不是收藏起来放在口袋里或者房屋、书本里。只要心里面真正收藏这些行军作战的要领,反复揣摩,就能使敌国臣服……
秋海棠没有他预料的那样受不了这样清贫生活,反而打理茶房,成了家中顶梁。抽得空便笑他,你瞧你莫不是没有半点兵法韬略的慧根,怎么做这事也畏手畏脚?
他看见少女眼中多了些笑痕,淡而撩人,有惊心的苍茫。他要怎么说,刀里火里的过往,少了轻盛的眼角眉梢。不知是珍惜还是怯懦。
少女仿佛识得他所有踌躇,不在意地笑:你可别悔才好……语调淡而哀婉,他没有察觉。
那一夜大雨。雨打荷花,辟砰作响,又模糊。雨声里隐隐有着人声,渺渺。
他踏着青石路,在雨的间隙里不放心地寻去。
阁间绕过几间屋,是白日里的柴草房。他听到模糊的声音,传来:你学问几何,我不为难你;可品性不端,小则人不立无理,大则败封家名号,若你是可军打仗的人,又当如何以将威治兵?……
透过半掩的门,他看见封家先祖的遗像牌位。角里跪了引玉,一个人哭也不敢哭。只是垂首。
女人窈窕身材,脊背挺得顽强。
他终于默默回头,沿来时的路回去。步调很缓。最后听见女子叹一声:我生而为他人,终生必求其盛。……也是强求你了……
不知不觉来到荷花池,看着满园荷花飘零无主。凄凄艳艳的白,都化成了霜雪,如月。残。
月末,女人同他告别,说是总不能在一处呆太久。问她到哪里,倒是先笑了,模糊有当初蜜般的影子,说带着引玉去西难瞧瞧。
何名场明白,是中秋要到了。
他仓皇失措。他颠沛流离。哈。秋海棠冷笑,你便在这自怨自艾好了,就是为着人家死了人家也不知道。
但还是陪着他一路追到清屏。便是舍了命搏一搏才好。他这么相信。
他看见一片南地才有的郁郁青林时,却已经不在意没有找到她了。
想象着当初和奉酩一起站在这里。八百里苍翠,飞扬不起年少轻狂。溪涧,醉酒,残箭。恍恍惚惚中听见秋海棠怨:你当真是瞧不见我呢……那是哪里的相好?怎么瞧见早年里他们三个红缨帐里,多少销魂。沙场点兵,雄姿英发……白骨丛丛!相忘重重!
……真真醉了,本是无根絮,醉到飘摇。到底……是犯下了蠢事。那柔软的心和话语,温暖如斯。熨贴着脆弱的呼吸。温柔的白皙的手和眼泪,那样彼此的伤痛和哀婉,莫名的孤独和畏惧,没有希望的挣扎和过去的缅怀,通通渐渐渐渐平复……遗忘……
醒时是将明的风。
一下便凉到心里,彻底醒了。只见晓月残,白压压的胳臂,枕在胸前。吓得他跳起。曾裹着丝般笑的风,现今扎得他头痛。
心惊肉跳。避而不见。又在人群中偷偷寻觅她的只言片语。
过了些日子,听说莲弓那里掳了貌美的婆娘,笑靥如花。
他心下仓皇。手指冰凉,要人搀扶才进得了大帐。为何,他不知道。
参谋奇袭。胜得不费一兵一卒。他是胜了。胜得冷汗淋漓,胜得战战兢兢。胜得肝肠愈裂。
秋海棠回来的时候他止不住浑身轻颤。那半遮的海棠抽抽噎噎地,扑过来。
他定在那里,看着那裙裾飘摇。无根。空旷。
握住秋海棠藏在袖里的半截胳膊,只一声哭了出来。却痛得回转不了那口气。反手没了气力,硬是折了几折才抽出近侍兵卫的配剑,咬牙便朝手臂砍将下去,眉头都不皱。她惊了一声哭出来,周围人拦住,才软软瘫在那里,一双眼定定看着她,盛满让她心痛恋爱的光。覆灭的伤和悔恨。
……
只怪早些时心软陪她上集里逛,怕冲散,松松挽了她的腰。叫人看见记了心。
只怪早些时为了军前站稳脚跟,献围城之策。让莲弓三千人陷。
只怪早年里奉酩那厮率军灭过盘羊,杀过舜寅,柳成河上浇油,卧鳞河上暗卡。自此结了冤仇。
只怪当初何必招惹这娇弱无力的人,却又硬硬是半开的海棠看不进眼里,要说那风里的蜜。自己这浑货。
只怪当初何必要见那嫂夫人,看见那笑,心心念念。复让身边人心痛。
奉酩啊奉酩,活活的老婆你不守在身边,何苦在边关留下这样的祸事祸害她!
他哭到喘着气,不成声,眼眸模糊着,手象染了火,不敢碰那水样的皮,怕她痛。
直到她用力回抱着他,说没事,没事。
他说他爱海棠时,他已嫌晚。
他说寻得那枝花,不忍远路,偏偏远路。
他记得奉酩说爱茶花。
他说他爱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