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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哪吒•方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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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无为崖时,正是杜鹃花烽火连天般怒放。顾绕梁顾护泉带着她,一路舟车劳顿,蒙蒙眼中第一次看到这个传闻中如何可怕诡秘的去处。不知什么原由,顾护泉给她取这个名姓都不晓得来自哪里的名字。方怒。
待到初学剑法,她的大师弟被师父领了回来。小少年无比温静的面庞,无懈可击的可爱。笑起来象三月雪山初雪上的阳光。不过几日工夫,便对正在挥剑的她说:你这样练,方法不对。
当时暗府内昏暗错落的烛光摇摆不定,一一抚上少年玲珑剔透的面庞和深海琉璃的眼。少年看她的神情清澈透明。模糊遥远。火烛变化巨大诡异的光影拢上少年眉梢鬓角,额心眼底。她最后用剑划过百十年光景的石壁。那是第一次识得,无为崖人才济济,她不是其中一个。
那是第一次袭识得,锋芒毕露的即使是劝戒也伤人心。
或许是从此他无由深藏掩饰,拈重拿轻。
那年雪甚深冬甚寒,教主小儿子不慎把金灵牌丢落悬湖。护泉一派即执掌教中刑罚,地域上无为崖凡是明泉流过都属其辖,手下门徒水性最好。可惜顾护泉在外公办,责任便落在大弟子身上。
袭看到众人以为下去的人定然没救时,浑身湿漉漉的方怒勉强自湖中跃起,时年只有十二岁。嘴唇青紫面无人色,却硬着眼神将金灵牌递出。众人惊呼,终知道这资质平凡的门徒也有过人之处。要晓得无为崖景教有三件江湖利器:教主长庚剑至细至长变幻莫测,悬湖终年不结冰却其冷异常有暗礁湍流诡异至极,悬湖下的暗府刑狱有进无出关押着与景教有仇的江湖恶人。
待到这一辈新人长成,袭自是其中佼佼者。明明各派因为教主及夫人多年前以去世、少主继任后不思政事而积蓄许多力量,斗争日益激烈,他还是能在一笑的瞬间让人无限信任亲切,难生戒备腻烦,直让人称奇。
顾护泉死后并未把职位传给众望所归的袭,而是方怒。面无表情的方护泉,温和从容的护卫袭。日益壮大的暗府势力。也算一奇了。
那年春天他们难得的出去转,带着她美貌并深得疼爱的奴婢,半路上果然遭人调戏,方怒失手打死那人,后来才知是暗府四子的兄弟,自然引发四子作乱,继而被一举铲除,完全换上自己师兄弟。袭只是淡淡说,这下再不必怕后院失火。
并不是没有矛盾,但仿佛都习惯了。袭了解她每一个皱眉的含义,每一个垂眸的含义,又有什么办法。他毕竟本是聪慧人。因深知而信任,因信任而挣扎,因挣扎而坚韧,因坚韧而寡言,因寡言而深知。两个彼此清楚的人。从来没有忘记他阳光般笑容后的聪慧。方怒。永远谨记他的聪慧到了绝不会受他笑容所骗的本领。呵。方怒。
袭记得在明泉错落的高窗下,满窗碧绿的叶,班驳的影子攀爬上她平静的脸,说:既然你说长公子季忍冬回来为夺教主之位,两位少主力量悬殊,我们便站在他这边吧。你安排便是。平淡的语调。
明明是对权势全无欲求的人,却执掌着景教现今最有势力的门派,仅仅为了不辜负师父创下的势力,逼迫自己的能力极限周旋于争斗之中。明明才智权谋手段能力都不过人,却也在无为崖生活抗争下去了,宠爱着怯懦不可靠的奴婢,永远了解自己的实力,拼尽全力保护自己的朋友护阁,挣扎在童年的生活。不必要而坚忍,不可能而挣扎。奇怪的人吧。当时就是想要看看她是怎么在龙争虎斗的丛林中生存,才在师父死后还留下来的吧……猜测,这个人的心理。或者,当年师父也是因为如此而让她继位也说不定。
感觉像四月将晚的风,没有理由的吹散,在这个沉没而血腥的土地上,有着格格不入的苍凉。有着陈旧昏暗的温暖,包裹着细弱与坚忍。昏睡平静的略凉而温吞的气息。言说不明。
唯一一次失态是方怒那晚中了护陵那边手下的迷散,还没去救便瞧见夜探无为崖的季忍冬捉住她手腕。
他生平第一次使了全力。打在毫无防备的季忍冬后背上。长公子似乎伤得很重,却只是顿了顿,不在乎地伸手拭去唇边血渍,模糊地笑:她……就是方护泉吧……
之后他才从季忍冬口中知道原来她已中毒多日。
方怒发现自己中毒时,长期经由自己亲信奴婢放下的慢毒已经无救。风雨飘摇的景教。为了要救被关在暗府的心上人,教中许虹把暗府大牢的总门打开。无数人争先恐后打碎镣锁,只为这百年一遇的机会。最后一刻方怒在暗府口,一个错身的工夫。把象征职位的玄铁令扔给袭,飞身进入,从内按动最后一道门,永久封死暗府出路。放悬湖水淹没暗府。那玄铁令冰冷灼热,他要这做什么。
教中争斗如火如荼。天下事江湖事无非如此。季忍冬天时地利人和,教主楚沧海也暗有势力护身,三个长老各有拥护,斗争的最后有着绚丽的惊章,挣扎着要把气数用尽。五月雄黄八月荷,九月登高十月雪,一月桃符贴上门,错乱气息和灯盏,死死生生。生生死死。不过如此。
他从不介意这些,一切按部就班而已。
春花烂漫时候空气有模糊的清新和雨水的湿润。她有奇人相助,竟而脱险,只是救出时背生痈毒,蚕食体力,武功虽在,只怕时时剑也拿不稳。但看那痈毒亦不觉触目惊心。用短匕将腐肉挖出,盛得一碗血水,是他也要腿软。
最后的最后,季忍冬胜券在握,楚沧海无心恋战,方怒留下象征泉主的兵刃不辞而别。
护卫袭并没有去找她。初雪的时候季忍冬说留着这里也没有用。便放了火。二位少主各有生活,自此景教百余年基业不再。记录教史的护阁最后写道,也许死亡了才能永恒,毁灭了才能存在。
很多人奇怪他为什么没有去广散消息凭借人脉找这奄奄一息的人。依旧按部就班的生活,学医,不紧不慢。只是坚持她还没有死。说她若死他知道。
即使所有人认为方怒必死无疑。
其实死或不死,对别人来说都没有区别。或者对他也是如此。
直到袭神医的名号传遍大江南北。几年都已过去。灰烬。不过也许几年几十年本就没有区别。
原来众人换了人生,也还一样的过。他即使成了白道的神医,依旧有三月雪山初雪上的阳光般的笑容。明明堪称俊逸却有着隐忍的不灼热的平淡沉定。变成不易察觉的谵泊。看一个人是先容貌而资质,先气质而气息。他资质明锐,气息淡定,旁的反倒奇异地模糊。
方怒方怒,谁记得这模糊面容挣扎勉强的顽固故人,在无人时享受苔藓上葱绿湿润班驳的辰光。细碎凉薄的水,涌上没有血色的面庞。用那分水刺拨开湖草。却鱼一样的浅浅欢乐。
偶尔遇得无为崖上各派故人,一样欢欣,一样醉歌。那时人家兄弟相残,兄弟相助。他们不过是局内的局外人。失失得得何必认真。只是看那旧日容颜,如今变更多少模样。一辈人都再世为人了呵。
生活仿佛过的没有时间概念。像冬日迷蒙灰白的天一样没有尽头。飞扬着鹅毛般缓慢凌乱密匝的雪。他抖抖长袍,拉高领角,松软新铺的雪混着浅薄的冰凌。衣袂平整,发梢齐净。突然他知道。然后他缓缓转身。他看到。
那个身影。在雪花与雪花之间。仅仅半条街道的距离。隔着一个喧嚣的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