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刀记》穆涉湮

11、孔雀胆•奉酩

　　奉酩像温和的火，忽远忽近的燃烧。
　　鲜艳而浅淡，终于平寂。

　　奉酩和兄弟们混的极好时，常一起在店家那里要了花雕拼酒，如牛饮一般，末了醉卧茶花野。人们端想不出这么个明明细致温和甚至典雅的人，也可以这般痛快豪迈。江湖儿女最痴迷于这股子脱离了俗的雅致劲儿，托人问了他，倒是笑：“……呵……我业已成亲了啊……”再问，便是无语的轻笑。女子们见了，总说他的笑容，常含着点点的甜蜜和无端恍惚的痛。

　　混迹于江湖，也已经五六年了。虽不说武功盖世，倒也仗着与人出谋划策的本领，被人同莫炽唤在一处，连同何名场称为孔雀亭开口兴亡天下的三谋士。也曾何等快意。
　　过去是什么，他几乎，仿佛，都不记得了。
　　兄弟一同去西南，有了官府军帐撑腰，在江湖上说话自可以重上几分。图着这个，顶着愚将乱指挥的麻烦，生生在盘羊族附近扎下寨来，还混了几个军功好让无能将军上报朝廷加官封爵。几人且斟且饮，要应付那西狄南蛮，还不容易！
　　日里却听说将军给京里的老丈人偷偷另谋了安稳去处，上下都打点得天衣无缝，就要右迁的；倒是接任的是个硬将，早年里京都王爷作乱逼宫，可还是这位爷押的刑、监的斩。众兵将唏嘘不已，偷偷俱知会了自己个儿的亲信把眼睁头放亮点儿，别被这新官儿的火烧个正着！
　　莫炽倒是先回去了。说是心意已冷，又何必管他来的是红将军还是绿将军。临行备了马，走到他面前说，别耽误了人家。意有所指。奉酩又何尝不知道。
　　记得那时候后山采茶，倒也算神仙眷侣了。
　　“你这人好是好，只是什么都不肯老实讲，忒没趣了点。”她那时仿佛这样说。

　　洪将军果然急性人，入了寨便自清屏本寨出击，初时倒胜了，只是那盘羊族踞险而迎，又颓势立现。待奉酩赶至跃马艾，力劝洪军舍此关卡，退兵辰凉寨。
　　除夕夜凄凉，盘羊族探寨中祭祀迎新，奇袭。
　　辰凉寨陡然夜出蛟龙，迎战于寨前开阔地，首尾相迎，兵分三路，围困盘羊族于正中，断其部为三截，其后兵退路之柳成河，灌油燃之，一夜之战，盘羊族服臣。民有言：蛟龙出，盘羊困，一夜军，跃马吞。
　　盘羊族后备一支弃城逃至苍苟，与房由、莲弓三族和军，盘踞卧鳞河。

　　奉酩此战成名，深得洪将军赏识，庆功宴上举荐离间计，更得青眼有加。由奉酩拔亲者三十，入苍苟。

　　万事具备。
　　只欠东风。
　　他在明月夜，想起放火天。想起那时她说：“你心中放不下那些恩怨，便是在我身边又有何用？倒不如各居江湖吧……”明明是凤眸，真哭成杏眼。辗转六年八年十二年，难以磨灭。
　　何名场说，你若想清楚，咱们便做。那声音温和，陪他去死。

　　出春苦雨，暖乍寒。
　　苍苟三族军众突然内讧，迎战的是匆匆整合后的盘羊残部与房由族。林间战洪军主火攻。大胜。苍苟以南二百里归顺。却不知哪里走漏了消息，在卧鳞河守株待兔令副将洪藕铩羽而归，亲信损失泰半，洪将军不啻折了手臂。不得不折回清屏休养。
　　又探子说联军屯在鹧鸪山，洪藕气急，私自窃了军令，生生率的是二十万的大军，当是有去无回。洪将军捶胸：非自残于军前才对得起赴死将士！
　　苦苦问奉酩：可有挽救之法？其声哀切。
　　无月之夜，火光燃天。他记得那时父亲指着他说：故出师之日，有死之荣，无生之辱。
　　这是一个将帅对自己的原则，更是保护将士的前提。
　　祖父带兵同吃同住，褪下铠甲可立，夜半冰喳都敝剥作响。……传为美谈……
　　“你以为你下得了手吗？在战场上？……我们纵是相濡以沫，还是要相忘于江湖……”她最后一次问。那时远山如黛，却彷徨。

　　他深深看了眼洪将军，说：“我自己引的火，当然自己去救。”顿了下，平复语气，“请将军天明三刻后关闭清屏寨门，不可妄动。别的话，何名场自然供将军差遣，他会有交代。”
　　请兵五千，夜奔。次日鸡鸣，清屏紧闭，盘羊房由兵众呼啸至前，说昨夜逃的兵有本事出来受死！
　　他们才知道，没有覆没。
　　何名场出西门迎已经退到附近应和寨的洪藕所率兵众。两军对峙半月，何名场的布袋阵几乎灭了盘羊。自此西南战事稍定。

　　回来的将士说那夜奉酩分外英勇，自带二百人断后，生还人极少，只亲见奉酩战死。马声嘶鸣，林泉隐隐，都是旧事了。
　　洪将军问这位奉酩哪里人氏，好叫上表朝廷，荣宗耀祖。何名场笑笑，说这样的事，他自己没有讲，我讲来做什么。
　　班师回朝时杨柳依依俱不见，雨雪霏霏正萧然。何名场不辞而别，只说当初全为了朋友，现今已不必再留。洪将军遥看策马铮铮，旌旗无数，只是一将功成万古枯。心下沧然。
　　受封殿前玉阶大将军，自此不必边廷受苦。寿端礼二十一年协理京都潘府案，一日变颜色。携卷入将军府，再三审视，夜半有人听闻号哭隐隐。天明仆从发现洪将军自刎阶前。阶前册，是风瑞三十六年冬牵扯到怀王逼宫两党征伐倾轧的封家旧案。
　　偷生二十年，谁是英雄。他留下的信中说。
　　派系争斗的事难有定论。来年时少帝宏恩，给封家平了反，算是了却将军心愿，并谢奉酩抵死舍家仇而报国的义举。

　　谣传此后不久，有人在鹧鸪山建祠祭悼。奉公祠怀抱群山，遍野茶花，洁白飘渺，真真好风水。
　　端礼四十六年春帝遣兵入空名城，班师回朝时首功是个二十三岁弱冠青年，殿前受封时说，他姓奉名吹梅。封家复兴即在这一代。

　　久远前莫炽回问奉酩，山涧哪支花，堪得远路。
　　他那样罕有的愉悦：家有山茶。
　　那笑声久远，回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