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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孔雀胆•莫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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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炽第一次来的时候,是盛夏。他跟在人群后面,来到盛名之下的秦家。
清剑秦家。那个遥远的尊贵的江湖世家。
当时府院回廊外,是迎风摇摆的墨荷。随水逐波量短长。
他心在天下,现下只踏浪一点以图万千。
与之同行的皆是当代江湖清俊才子。磊落枭雄。
他在人群中垂首,不甚在意地看着高堂上走过来的秦家人,遥想江湖十年跌宕终归于尘土,现今龙凤又岂会久长。
后来回想起来,他大约是在这里,第一次见到秦怀墨。虽然他始终都不记得,那是怎样的一次相见。
他后来稍稍成名,稍稍瞩目,稍稍烦恼,稍稍被人憎恨,皆因为这位秦家养尊处优的小姐,投注在他身上的注意。
这据说江湖上盛名的少女,印象中笑起来总含着纯真的憨气。有着浅浅酒窝以及小小虎牙。天真热情无害的世家女,而已。他有他的世界,他的世界里只有天地间变幻无常的谋略。秦怀墨,一个平凡的陌生人。
记得秦家的祖父倒是有沧桑的眼力,同他在墨荷池畔探讨天下以及心胸。笑着叹最晚二十年后,江湖将无人不知他莫炽名姓。这种推测之于他并不惊讶。所谓谋士的用途即在用策神勇巧妙,所牵扯的也无非是功名利禄,称雄争霸,千秋社稷……都是引人注目的事情。
喜欢一指弹飞,达济天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回想英雄侠气,不过最终是灰飞烟灭。
少女却常常跟前跟后,说着不着边际的话。他记得那时长廊有回复的曲折影子重重落落,她穿着颜色鲜嫩模糊的长长衣裙,追在身后,只是喊,莫炽。莫炽 。
无忧无虑。无法辨认的容颜。便是让着她下棋也全无攻略,不过长驱直入,以为也是自家后院。永远看不得旁的。用细细手指拽了他衣角,非要他真本领使出。却又输得一塌糊涂。一张脸有着记忆不清的天真。和模糊偏执的专注。
偷饮他的酒,留下樱桃般的浅浅唇印,在他的院落前重重地徘徊,烦恼。自以为聪明、不留痕迹地傻笑,说着他不明白的话。
“你到底要做什么?”他那时终于自卷轴中抬起头来,望着蜷在衣柜边的秦怀墨。几日来粘在身边,同吃同喝,已影响到他的生活。
“没……什么啊!”她傻乎乎一笑,伸手一拍他的肩,“咱们都这么熟了,还介意什么?”有着僵硬的儿女意气。
他淡淡一笑,笑得无情,无心:“你我并不熟。况我也很介意。”记忆中他仿佛如此说。
“哦。”她点点头,替他拢上门,望一望天上凄白的月亮,轻轻守在门边。
莫炽,你不知道,因为聪明,江湖上有人要害你。
少女软甜的声音有着南方的粘浓,模糊而孩子气。
那时交游广阔,也有人唤望乡对他笑谈:这孩子一门心思直肠子,不要执着才好。
是何样的执着?问她她只是鲜有的沉思,眼中孩童般执拗。单单看着他。泫然若泣又故做坚强。
奇怪的是自此以后莫炽都没有再在身边看到这个单纯地令人烦恼且必须去忍耐的大家小姐。拖拽长长衣裙,一脸他看不懂的神情,使着小姐的尊贵脾气,说我非要。
江湖若大,而一个千古留名的谋士缺乏的不是伟略,而仅仅是一场足够绚丽的战争。
因此他随军旅朋友南下。六年心力,小有所成。然将军托大贪功,一场好好的布袋战结果不能尽胜。有多少旧日家国梦,都做了王公殿前跪阶冷。少年豪侠征战远,不过君王一时快意哀伤。
朋友奉酩只是笑:“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
奉酩自有他的思乡处。只自己满腔的江山指点,都要到哪里排遣。
记忆里深府琉璃瓦的夺目,蹁跹无知的舞步,模糊的自然不复记忆。又何妨。只是婉转语调似呢喃。遥遥。
那墨荷点点,如忧似怨。莫名清晰如生。
他辗转到卢王帐下,半年之期便得卢王赏识,此后辅之在京城党派中站稳且有攀升。有此王族背景,他自可以在沉静之余,多了些得志的慵懒。出江湖,他更明白朝廷局势的纷繁。入江湖,他已不同昨日之艰难,且有卢王推荐,他自是炙手可热的人物。此举有解甲归田的闲适,又有重征战火的信步。
不如专心江湖,专心打杀纷争。
不如温吞水酒,看人人刀口生。
莫炽声名日涨。依旧是一身牙白色宽大长袍,纤细清瘦的面庞,波澜不兴的眼眸。
秦怀墨,他或许早已经不记得这个名字了。
某个冬天,他接到一个托付。说是想搞垮京都书肆:烛火堂。
烛火堂售书,旗下有十八名笔,全是堂主一手挖掘;又有八十宜人,集朝堂之言,市井之论,月初出集,乃一新创,名《快手篇》;堂主乃大手笔,于珊瑚山山脚创烛火书院,遍邀大学士讲学,声名鹊起。五年下来,可堪丰朝之首。
莫炽出征了。最简单的一招,莫过于仿效,挖角,竞争,栽赃。他一一部署下去。谁知挖角不成,雇主反被烛火堂栽赃。
有趣。他派人进烛火堂,煽风点火。一面拉拢世上书肆,一同排挤,笼络官府,却始终没能救出雇主。
烛火堂财大势大,他的资源有限,处于下风,只能出阴招,勉强打成平手。
一日,雇主被放,带回一张纸条:谋略依附势力。君自收之。
莫炽淡笑。他想会一会这位堂主。
不错,在珊瑚亭与他相见的,是与往日不同的秦怀墨。
女子面容清俊,眼眸深沉,如此个京城幕后的睿智书商,又哪里是记忆中至模糊的一声呢喃。那落默眼神,脆弱臂膀,可都是当初自己的错看?那眸下阴影,面庞青白,竟让人生出模糊的不忍。
你原来不蠢。他说。
是你太蠢。秦怀墨没有笑。那浅浅的酒窝与小小的虎牙都不复见。是一张他记忆中没有的面庞。有多少他不知道的时光,已在二人身畔流走。
莫炽望了望含翠远山,是我让你变成这个样子的吗?
秦怀墨淡笑,也许。
莫炽不知道自己可以说些什么,只有不说。原来总是追在身后的人,今天第一次看清她的脸。他有一些怔忡,身外的世界,他一向关注得太少。以前发生了些什么,经历了什么,拥有了什么,他都猜不透。可如今扭回头去看时,只有眼前的这一张脸。
下盘棋罢。她比他镇定从容得多。一局有关我人生的棋。招手命人布置下去。
清风,明月,淡酒,无言,无声,无情。黑白子一一坠落。他看了眼她,她却不曾再看他。
她的头发在飞,眉宇平静,酒窝和虎牙都没有机会再看到。凝神的样子他从来没有见到过。
了解一个人,需要多久?
她的棋风,在多变的背后,仍是一种落寞的坚持。她没有回头。这一场有关别人人生的棋,他落子却越来越小心。了解自己,又需要多久?
棋盘渐落渐满。他的手竟在轻轻颤抖。在她心中,自己究竟是站在赢的后面,还是输的后面?要赢,还是要输?如此艰难的对弈,竟第一次下得如此惊心动魄。
月亮隐去时,他终于起身:我不下了。
她疑惑地看向他。
没有结果,就没有放弃。他的解释。
如何关于你的人生?他禁不住问。
赢,困你于此。
输,放你。寻你而去。
和,在你身边。
他忽然记起多年前旧友困顿时问他,山涧哪支花,堪得远路。
他那时仿佛回答说,荷花空灵,墨有志。
为了什么,他终是在当初那一刻怔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