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风泱泱》彦卿

50、嘽嘽焞焞，如霆如雷（下）

　　朔方城位于河南地（黄河河套地区），水草肥美，形势险要。河南大战后，为巩固胜利成果，解除匈奴骑兵对长安的直接威胁，同时，为日后进一步反击匈奴打下基础，元朔五年，刘彻命苏健在河南地修筑城池，取名朔方城，后由李息继续修筑巩固。此次受降便定在朔方城附近。
　　北风呼啸，百草枯折，虽未入冬，草原上一片萧瑟肃杀之象，西北苦寒，此时方淋漓尽致地显露出来。一队人马立在一处高高的土坡上，隔着涛涛的河水，眺望对岸开阔的平原。匈奴人二日前陆陆续续到达，在距河二十里的地方驻扎下来，派使商谈受降之事。
　　大行令李息眯着眼睛看对岸密密麻麻的黑色小点，道：“看阵势，光先头的军队有个四五万之数，这家底可不薄啊！”
　　霍去病站在他身前，看着远处的匈奴营地，默然不语。
　　经过斥候的一番探查，确如霍去病原先所猜想的，十万匈奴降众中妇孺老幼近半，且随行亦带有大量牛马家畜，家什器具。匈奴人十分谨慎，分两批前来，精壮之士先行，老幼妇孺在后，两队人马相距二十里。
　　霍去病突然问道：“昨日匈奴来使的提议，李将军怎么看？”
　　闻言，李息眉头皱起，道：“若是按匈奴人的提议，这近十万的人马何时才能受降收编完？这耽误的可不是一时半会，万一赶上秋汛可就要拖到猴年马月了。”
　　“这是怕我们诱降而杀之。”霍去病抬起头，嘴角微微上勾，冷声道：“我们却是不能再等下去了——只怕匈奴王庭那边已听到消息。”
　　李息眉目一肃，沉声道：“这也是李某正担心的，为防生变必须尽快渡河！”
　　“今日便派人传话给匈奴人——三日后受降。”霍去病的手覆上剑柄，淡淡道：“我亲自渡河迎之。”
　　李息怔了一下，随即问道：“霍将军欲带多少人？”
　　“我只带骠骑军万人即可。”
　　李息沉吟，他手上满打满算三万人，已抽调五千，余下二万多人还得用于城中、沿河布防，倒确实派不出太多人，只是，匈奴携众远来，虽为疲惫之师，然人多势众，若骤然生变，汉军以一万对数万……这可不是奇袭，是硬碰硬的对抗，骠骑军虽彪勇善战，也架不住人多，到时有黄河相阻，恐相救不及。
　　霍去病明白他的顾虑，道：“人多反让匈奴人心生顾忌，且两军直面对战，拼的就是实力和气势，并非以人数论输赢。”他抬手指着对岸，“李将军你看，匈奴人如今的兵力布置，有利有弊，若是生变，兵力一时间无法集中，骠骑军足以等到援军到来。”
　　李息略一思量，点了点头，“只是，以防万一，我会在此多布些人马接应你。”
　　见李息侧首看着自己，霍去病微一笑，颔首道：“就依将军所言。”
　　李息放下心来，见霍去病侧首看着远处，遂也抬头看去。天高地迥，大河涛涛，别有一股波澜壮阔的气势。
　　半晌，只听霍去病低语：“那五千骑应该也快到地方了。”

　　汉匈经过商议，最终定下受降的日子。是日清晨，天色刚亮，骠骑将军霍去病将兵迎匈奴王众，既渡河，与匈奴人相望。
　　可就在这时，匈奴阵中突然生乱，一片哗然。
　　“将军？！”赵破奴看向霍去病，等着他的指示。
　　霍去病立马于缓坡上，注视着原先井然有序的匈奴阵形呈溃散之势。
　　未得主将下令，身后的骠骑军虽有些跃跃欲试，却都安静地原地待命。□□的坐骑仿佛感受到战场的变化，不安地在原地踏了下马蹄。
　　见不少人拔马逃窜，高不识不由心急，忍不住出声提醒：“将军，再晚可都跑光了！”
　　霍去病凝眉注视着前方，未作回答。
　　忽然，一人自匈奴阵营中窜出，策马朝这冲过来，霍去病细看，想到在前日来的匈奴使节中见过此人。
　　来人跳下马，连滚带爬地往缓坡上跑，未及近前，便被执剑的士兵拦了下来。他抬头冲着霍去病的方向，气息不稳，大声道：“我是浑邪王部的使节，请求面见霍将军！”
　　霍去病挥了下手，示意士兵放他过来，冷声道：“匈奴王欲诈降吗？”
　　“我王真心归降，不敢欺瞒将军！”顶着霍去病凌厉的视线，来人直起身，急急道：“是休屠王！是他突然变挂，欲率部逃离。我王虽能约束本部人马，但一时无法控制休屠王部……我王希望将军能过去商讨对策，共同稳住那边的局势。”
　　“过去商讨对策？”霍去病紧绷的嘴角微勾，露出不屑的笑意来，看着他默然不语。
　　他擦了下头上的冷汗，硬着头皮道：“现在族人惊疑不定，不敢轻易投降，所以浑邪王亲自见将军一面。”
　　一旁的高不识冷嗤道：“亏你们浑邪王说得出来？如今局势不明，尽想让我一军主将孤身犯险！”
　　赵破奴颔首道：“怎知你们匈奴人不是在迷惑我们？既然无信任，何必多说！”
　　那人看着霍去病冷峻的面容，神色紧张。
　　霍去病缓缓开口，一字一句道：“你们浑邪王凭什么让我过去？”
　　他抬手高举起一直攥在手中的包裹，咬牙道：“休屠王已为我王所击杀，这是他的首级！将军若不信，可派人验看。”
　　霍去病难得露出一丝惊讶，命士兵上前打开包裹，里面赫然是一颗人头。经确认，确为匈奴休屠王的首级。
　　如此一来，这匈奴，浑邪王是再也回不去了，只有归降汉朝这一条路了。
　　“浑邪王真心归降汉朝，只是不亲眼看到将军，不敢轻易归降。”
　　赵破奴驱马靠近霍去病，低声道：“我看还是不太保险。匈奴人欲除将军而后快，浑邪王若得将军，也不是没有退路……”
　　霍去病一哂，挑眉道：“你是想说，在匈奴单于眼里，我的命可比休屠王值钱多了！”
　　赵破奴抬手摸了下鼻子，笑了笑。
　　见二人低声细语，匈奴使者心中急得火烧，急声喊道：“再迟一会，那边就真的控制不住了！汉军或许可以趁此斩杀我们，但霍将军能杀万人，却不能把这近十万人都杀了。”
　　霍去病眸光一闪，微眯着眼看向他。
　　被锋利的目光一扫，他骇得顿住了话，垂下首道：“我们拿出了诚意，请霍将军也拿出诚意来。”
　　周遭安静了一会，只听霍去病吩咐身侧的传令官：“从即刻起，刀出鞘，箭上弦，随时准备进攻。由鹰击司马暂代我职，统辖全军。”他看着赵破奴，加重语气道：“一旦发生变故，你直接命全军出击，不必顾虑其他！明白吗？”
　　赵破奴拱手，神色肃正：“末将明白！”

　　“那边来人了！”
　　浑邪王正焦躁不安地安抚身边的族人，闻言，猛地回头，只见一队人马从汉军中驰出，策马控弦，正朝他们而来。
　　只扫了一眼，他就将视线落在当先一骑上，虽看不清容貌，潜意识里，他觉得那就是霍去病无疑。
　　浑邪王眯起眼，看着渐渐驰近的人马，握缰绳的手松了又紧。
　　这张脸出乎意料的年轻，尽管他知道这位骠骑将军年仅弱冠。
　　饱满的额头和刀刻般的眉峰，鼻梁挺直，薄唇紧抿。他铁甲轻骑，沉重的甲胄反射出冷冽的寒光，整个人宛若一柄绝世奇刃，威煞凌人，摄人心魄。
　　就是眼前这人，甫一出场便在漠南之战中大放异彩，两破河西，斩杀匈奴数万人，搅得整个草原天翻地覆，让匈奴人被迫放弃世代居住的河西，向北迁移。他的手上沾满了族人的鲜血，任何一个匈奴人都不会忘记他的名字——霍去病，无论是痛恨，还是畏惧。
　　几骑在几十步远的地方停下，浑邪王派去的使者跳下马，跑到他面前复命。浑邪王挥手让他退下，拍马迎上前。
　　他盯着霍去病，目光锋利：“骠骑将军霍去病？”
　　霍去病轻扯了一下缰绳，驱马上前，“正是。”语气坦然平淡。
　　浑邪王的目光在霍去病身后的六名亲卫上一扫，冷声问道：“霍将军不惧？”
　　霍去病能感受到对方的目光扫过面上的每一寸，他缓缓开口：“我既然敢来，何惧之？”
　　两人目光相碰，俱锐利森然，不避不让。
　　远处骠骑军，寂静沉默，无数兵刃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芒。旌旗猎猎，迎风招展，黑色的旗面上红色的“霍”字，醒目非常。肃杀之气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汹涌而来，让人心如擂鼓，不敢妄断。
　　浑邪王抬起手，按住胸口，躬身道：“匈奴浑邪王愿率部归降汉朝。”
　　他心中不是没有不甘与动摇，但在这年轻的将军面前，他畏惧屈服了，因为他清楚的意识到，大匈奴将无法回到辉煌的时代。这位年轻的骠骑将军还只有二十岁，还有漫长的岁月在等待着他施展才华，正如现在的汉朝，将会越来越强。
　　“浑邪王，现在情况如何？”
　　“我这边没有问题，但休屠王那边压制不住了，已有不少人趁乱逃走。”
　　霍去病面色冷峻，正色道：“让你的人立刻下马，放下武器，其他的都交给我。”
　　各种念头在脑子里飞速地转了一遍，浑邪王最终抬起头，咬牙道：“是！”

　　战鼓声声，旌旗飞舞。
　　霍去病长剑在手，高声道：“全军将士听令，凡放下武器者不杀！不降者，杀！”他抬手，刀锋直指前方：“杀！”
　　一声令下，天地间仿佛撕开了一道口子，尘土飞扬，喊杀声震天。骠骑军如狂风过境，扫荡着战场上的一切阻力。
　　投降的匈奴人呆立在原地，看着汉军斩杀负隅顽抗的匈奴人，鲜血飞溅，战马嘶鸣。他们的意志被一点点击毁了。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厮杀。

　　……骠骑既渡河，与浑邪王众相望。浑邪王裨将见汉军而多欲不降者，颇遁去。骠骑乃驰入与浑邪王相见，斩其欲亡者八千人，遂独遣浑邪王乘传先诣行在所，尽将其众渡河，降者数万，号称十万。既至长安，天子所以赏赐者数十巨万。封浑邪王万户，为漯阴侯。
　　——《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