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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振振君子,归哉归哉(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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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曙光一寸寸的照耀在整个青天绿地,营地上升起袅袅炊烟。霍去病站在一处矮崖上,晨风吹动他的衣袖,翻开朱红色披风。
昀初走上去低头道:“将军。”
霍去病转过头来,玉洁的额下剑眉浓黑,双眸幽深,透着一股子轻松宁静。他竖起食指在唇边,轻吁一声,示意她安静。
昀初一愣,侧耳细听,片刻脸上的笑意荡漾开来。见霍去病看过来,她含笑道:“将军,他们这是在庆祝新生命的诞生呢!”
霍去病唇角翘起,刚毅的眉眼因这抹淡淡的笑意显得柔和起来。
“唱的什么?”
昀初顿了一下,开口吟唱:“天上的白云有开花,地上的马儿快快跑;山鹰在山谷里盘旋,鱼儿在湖水中遨游;门上挂着的银弓,那是阿爸亲手做;我们为你欢呼自豪,万物为你祈祷歌唱;大地苏醒迎接黎明,一切只因你的到来。”
阳光照耀在大地上,溪流静静地流淌,水面波光粼粼。绿草上还带着露水,不知名的小花夹杂其间,飘荡着淡淡的花香。远处吟唱着古老的祝祷歌,让人心灵虔诚而喜悦。
霍去病忽然开口:“什么事?说吧。”
昀初跪倒在地,稍一停歇,直直朝他看去,道:“卑职有罪……我,并不是陈彦。”
霍去病眸中神色一动。
见他不语,昀初缓缓开口道:“在来长安的路上我偶然发现陈彦的尸体,替他掩埋时看到了太守的荐书,当时我一心想为父亲报仇,一时起意,拿了荐书假借他的身份入期门。后为人陷害被罢去期门军一职,蒙将军不弃,留我在骠骑营中。”
这些与他调查到的差不多,霍去病上前一步,问道:“一身不凡的骑射功夫,还懂得外族语言,相马,辨识天气,熟悉这里的地理环境,若非特别训练,可不是一个汉人会懂的?”
昀初心里一震,看向霍去病漆黑的双目,眸底墨色氤氲,有着洞悉世事的清明。她背上一凉,微微苦笑,看来自己早已引人怀疑,不知他是否发现自己……
“苏建将军二子可是知道你的身份?他可是一直暗中帮你遮掩。”
这仿佛是一声惊雷炸响在耳旁,昀初神色慌张,急道:“此事与他人无关,只因苏将军与我父有故,念及幼时情谊,他才出手相助,请将军明察,欺君之罪由我一人承担。”
霍去病第一次见她如此惊慌失措,看来她与这苏武倒是情义不浅。
“你父亲是谁?”
“元朔三年,匈奴数万骑扣边,代郡军民苦苦抵抗,数次打退匈奴进攻,但苦撑二日终是城破,守城将士壮烈牺牲,代郡城血流成河。”她握紧手下的草叶,手掌微微刺痛,“匈奴人杀掠吏民不计其数,甚至……斩下守城将官的首级挂在马鞍上。”
霍去病曾听张骞讲过,匈奴有将敌人的头骨作为战利品的习俗,冒顿单于曾大败月氏,杀月氏王并以其头骨制成饮器。他看着挺直脊背跪伏在自己面前的人,嘴唇煽动,最终没有开口。
“我父亲便是代郡太守恭友。”昀初声音低哑,似乎有些艰难,“将军可能并不知道,如今我父亲冢中只是一句无头之躯,每日思及,都让我痛彻心扉。为人子女者,怎能忍心老父尸骨不全,流落异乡?”胸中涌出一股热流直逼眼眶,缓缓自眼中溢出,顺着脸颊滚下。
“为何要用冒名顶替的方法?若是你公开自己的身份,也可以以良家子的身份入军中。”
闻言,昀初明白他还未发现自己是女子,随垂目道:“当日多亏父亲部下拼死相救我才得以存活至今,只是辗转流落到乌孙。三年来我苦学技艺,只为回到大汉报此国仇家恨。”她双手齐额,一拜,“求将军成全!”
霍去病看向她的目光多了几分惋惜,缓缓道:“你既已猜到我会去攻打休屠王庭,那么你应该知道此行需直穿祁连山,以你的身体情况,你可想清楚了?”
“我知道。求将军成全。”
霍去病轻不可见一叹,“起来吧。”
昀初猛地抬起头,神色惊喜,“谢将军!谢将军!”
霍去病移目避开她明亮的眼眸,“此战后你若是活着从战场上下来,我必秉公处理此事,绝不轻饶。”
“诺。”
霍去病摆摆手,“你下去吧。”他蹙眉看着昀初走远,心里第一次有种不确定的感觉,他忽然开口道:“等一下。”
昀初忙几步跑回来,“将军还有何事?”
“你的名字?”
“恭昀初。”
祁连山脉连绵几百公里,群山环绕,地势险峻,如一望无际绿色汪洋,其间山地草原、密林雪岭交替分布。这里的四季不甚分明,盛夏时节,山顶上却是一片皑皑积雪。祁连山被草原上的人称为“天之山”。
祁连山的东部是大片的原始森林,高大的云杉,葱绿的圆柏,笔直的杨树,郁郁葱葱,高低起伏。随着马蹄声,野鹿、盘羊惊慌失措地在在林间奔跑跳跃,不知名的野兽躲在灌木丛中警惕地注视着这支庞大迅猛的队伍。
骠骑军短暂休息后快速穿过原始森林,终于在天黑前到达雪山脚下。霍去病下令晚上在此露营,明日一鼓作气翻过祁连雪山。
雪山上吹来的阵阵寒风带走了盛夏的气息,可以想象山上的气温有多低,将士们将准备好的棉衣穿在身上,几个人围在一起取暖,吃着干冷的粮食。
马奶酒特有的醇香酸涩从喉间直达胃里,热辣辣的感觉从心间蔓延到四肢百骸,整个人都暖和起来。霍去病惬意得眯下眼,将酒囊扔到赵破奴的手中,道:“你也喝点。”
赵破奴接住,举起酒囊,饮了一大口,说道:“匈奴人认为人一生离不开三样东西,一就是这烈酒,二就是骏马……”
“还有一样是什么?”霍去病好奇道。
赵破奴轻咳一声,道:“还有女人。”
霍去病一愣,看着赵破奴一哂。
赵破奴被笑得不好意思,正欲说什么,见一军士急急跑来,认出来人是陈彦那队的张泽。
“将军,陈彦看起来不太好。”
霍去病剑眉一蹙,身旁赵破奴问道:“他怎么了?”
张泽喘了口气,道:“他额头烫的厉害,人也开始不大清醒。”
“见鬼的!”霍去病心里一沉,大步往外走,“快唤梁军医过去。”
“卑职已让人去叫。”
昀初昏沉沉地靠在背风处的一块岩石上,面色通红,张嘴吐着热气,嘴唇烧得起了皮。
霍去病上前,伸手去探昀初的鼻息和颈动脉,很虚弱。他将手放在她的额头上,掌下一片滚烫。
梁军医匆匆赶到,抬手搭脉,两条眉毛死死地夹在一起,“真是胡闹!这简直是拿自己的命开玩笑?我早就说过这伤就得养着……”
霍去病漠然听着梁军医的怨怪,两眼盯着昀初。
“发炎症了,得处理一下伤口。”梁军医放下手,打开药箱,“把他的衣服脱了。”
昀初尽管已神志不清,却还是保持一丝警醒,两只手抓着衣襟,蜷着身子。
“你看,都烧糊涂了!把她的手扳开……”
“啊——”
“陈彦,快张口!”
梁军医看得目瞪口呆,没想到这人糊涂起来张口就咬。
霍去病眉头一跳,嘴唇紧紧绷起,他大步上前,以臂紧紧禁锢住她,声音中带着压抑的怒气:“你们下去烧些沸水,再去山上取点冰雪。”将张泽等人吩咐走,他锋利的眼睛往梁军医那一扫。
梁军医赶忙上前,动手除去昀初身上棉衣、单衣、中衣……手一顿,身子蓦然僵住。透过亵衣隐约可见胸腹上缠着一圈圈的白布,“这……他,她……”他张口结舌,急急抬头看向霍去病。
霍去病脑中如遭电击,怀中的身体热得吓人,人已陷入昏迷。他看向昀初的脖子,那里一片光滑细腻。他眼中变幻莫测,往昔许多细节浮现在脑海里,定了定神,平静道:“快看伤口。”
梁军医诺诺称是,拉下亵衣,小心地解开肩上的绷带。肩胛精致纤细,伤口狰狞可怖,血还在缓缓往外渗。
霍去病移开目光。
“伤口发炎,已经化脓,得重新处理一下,有些痛……将军将她抓牢。”
霍去病点了下头,将昀初翻身放在膝上,两手握住她的肩头。
梁军医取出一把六寸长的薄刀,在火上翻转灼烤,等到刀身变红,他神情专注,抬起手腕,用刀尖划开皮肉,脓血缓缓流出。
手下的肩膀不住地细细颤动,霍去病低头看去,只见昀初闭着眼,死咬着下唇,额上细细的青筋紧紧绷起,汗珠水浸湿了额角的散发。
梁军医抛下刀,取出酒囊,“抓牢了!”含了一口酒在嘴里,朝着血肉模糊处喷出。
“啊!”昀初的头猛地往后一仰,身子剧烈颤抖,半晗的双目猝然睁开,对上霍去病漆黑如墨的双眸,眼中迷蒙之色尽去。
终于还是知道了,她心里却是一松。篝火发出噼啪的轻响,昀初的视线一点点模糊,再一次失去了意识。
“好了!”梁军医吐出一口气,抬袖擦去额上的细汗,“若能过了今晚便无大碍。”
“你下去吧,不要对外声张。”
“诺!”
霍去病将昀初背朝上小心地放在毡毯上,随手解下披风盖在她身上。他动了动发麻的腿,漆黑的眸子凝视着正昏睡的人,两条英挺的眉毛深深的蹙起。
生平第一次,他后悔自己做出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