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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振振君子,归哉归哉(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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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啸的冷风卷着雪粒扑过来,刮得人皮肉刺痛。苍茫雪原之上,一条灰线缓缓移动,甲胄在冰雪辉映下散发冷冽的寒光。天还未亮,骠骑军开始向雪山进发,行进间默然无声,却自有一种压抑肃杀。
昀初垂首半伏在马背上,手脚冰凉,身上披着的毡毯在寒风中显得单薄不堪,却也聊胜于无的。她用手背擦去眼睫上的雪花,抬起身子看向前面牵马行进的队伍,长得似乎望不到边。
“哪里不舒服?”梁军医问道,说话间呼出一团团白气。
昀初摇了摇头。
自她醒来便被交由梁军医负责,霍去病没有再出现过。昀初知道自己的隐瞒失去了霍去病的信任,可是如果她在小月氏便坦言自己的身份,霍去病是绝不会带上自己的。现在这步田地,霍去病无可奈何,只得带上她,除非他想置她于死地。
他应该很恼怒吧?
梁军医不太放心,碰了一下她的额头,有搭了下脉,眉头松了下来。
“索性温度降下来了,不然这冰天雪地的还真是没半点办法。”梁军医看了眼周围,低声道:“你这小姑娘胆子倒是大!若不是将军的那瓶好药,我只好用烧红的刀给你消毒止血了,那可就会留疤了。”
见昀初皱起脸有些后怕的样子,梁军医胡子一抖,满意地笑了,“将军那再可没药了,所以从现在开始,你可一定得当心些。”
“我知道,有劳梁军医。”
梁军医看着昀初苍白惨白瘦削的脸,忍不住轻叹一声,也不只是什么原因让她一个小姑娘愿意受此皮开肉绽之苦。
天色忽然转暗,风雪一下子大了起来。半个时辰后,眼前的道路开始变得模糊起来,寒风呼啸着好似悲泣,冰渣子削得脸又冷又疼。将士们安抚着身旁的马,顶着风雪艰难前进。
昀初紧紧抓住险些被风刮跑的毡毯,抬头努力看着远处,山峰已消失在漫天大雪中,根本辨不清方位。
在这风雪飘摇中,祁连山开始展现出它冷漠残酷的一面,企图以自然的力量一点点消磨掉这支长途奔袭、精疲力竭的汉家军队的意志,直至葬身在这漫天大雪中。
时间一点点过去,风雪并没有小下去。身体上的疲惫与对前途的茫然,在狂风嘶吼中,每个人的心中升起一丝焦虑。
昀初心中焦急,这样下去不用同匈奴人交战,他们就将葬身在百草枯折的祁连雪山下。
“咚咚……”几声沉沉的鼓声,仿若惊雷在耳边炸响,闻之心中一凛,将人从绝望焦虑中唤醒。
不需要号令指挥,几千人靠拢聚集在一起,抬头看着昂然伫立在风雪中的人。霍去病站在雪坡上,居高临下,脊背笔挺,整个人宛若一把出鞘寒剑,光华烈烈,不可弯折。
隔着狂风暴雪,昀初虽看不清楚他的面目,却让人心中一震,奇迹般地镇静下来。
“将士们,我们此刻所踏的祁连山被匈奴人奉为神山,传说它庇佑着匈奴人,使其繁衍不息。匈奴人认为我们没有胆子翻越祁连山,也不可能翻越,祁连山的狂风暴雪会将我们埋葬在这里。但是现在我们的双脚就踏在祁连山的土地上,我们最终将征服它,你们有信心吗?”
霍去病的声音夹着着风雪的呜咽,断断续续传来,但铿锵有力,声声撞入耳膜。
“有!”
“有!”
一声声的响应四起,逐渐汇成一片,士气高涨,热血澎湃。
“好!那么就让我们将这座神山彻底征服,踏着这条路,荡平它身后的匈奴王庭!”
“汉军威武!”
“汉军威武!”
……
昀初的心也随着身边斗志昂扬、振臂高呼的同伴而剧烈跳动起来,一种汹涌的豪情在她心口喷发。她望着傲然而立的人,恍惚觉得,只要有霍去病在,那么骠骑军将无坚不摧!
将士们秉着坚定的信念继续前进,依旧有人受伤,有人倒下,但却没从一人恐惧害怕,互相搀扶着前进。将近两个多时辰的攀爬,骠骑军终于翻过雪山。这一刻,祁连山仿佛是感受到骠骑军势不可挡的气势,肆虐的狂风暴雪逐渐消散,阳光重新照耀在人身上,原先的艰难险阻仿若一梦。
下了雪山,浓绿的苍绿取代了冰冷的莹白,一切开始充满了生机。骠骑军在此停下休息,为了接下来的战斗做准备。
暮色沉沉,远处的是一片广阔的草原,休屠王庭就在那里。昀初望着夕阳一点点沉入地平线,残阳似血,美得壮阔,也美得苍凉。火光点点,匈奴王庭开始热闹起来,没有人会想到一场杀戮正在临近。
子夜,万籁寂静。月亮不时被云层遮盖,几颗星子清冷地挂在天边。
一列列骑兵自面前驰过,安静有序,除了马蹄发出的“嘚嘚”声,没有任何声音。昀初站在高高的山坡上,遥望远处,一道黑色的潮水正无声无息地向休屠王庭压去,带着冰冷肃杀的气息。
昀初随梁军医、吴庖人等人被留在了后方,命令下来时,她很平静地接受了命令,如果是陈彦,他会让“他”亲自报仇雪恨,纵战死疆场也是死得其所,可她是个女人。霍去病是不会让一个女人上战场的,更何况她还是一个伤员。昀初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她知道他饶了自己一命。
休屠王庭轮廓出现在视野中,暗沉沉矗立着,骠骑军离目标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隆隆——”,战鼓响起,队形一变,将士们拼命挥动马鞭不断加速,□□的马急速奔驰起来,霎时马蹄雷动,震天动地,如巨浪般迎头扑去。
沉沉号角响起,营地火光冲天,匈奴人很快反应过来,提上弯刀,跨上战马,但他们失了先机,而这恰恰是致命的。在骠骑军弩机地射杀下,匆匆迎战的第一拨匈奴人很快倒下。
战士们挥舞着手中的长刀,发出长长的吼叫。奔涌的战马借着冲势惊雷般的气势,铺天盖地的冲向战场,与匈奴军狠狠撞在一起。战马嘶鸣,长刀相击,大地似为之一颤。
前面的战场刀光剑影,血花飞溅,不断有人被砍落马下,身后的马蹄踩踏成肉泥。昀初神色一直很沉静坚定,她的眼睛紧紧盯着骠骑军缓慢却坚定地向前推进,所过之处血流成河。
最终,这场战争到最后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这场厮杀一直持续了两个多时辰才渐渐结束,旷野中只余战马的悲鸣,垂死前的呻吟与挣扎。士兵们开始打扫战场,清点战利品,有人在尸山骨海中默默翻找战友的尸体,将他们小心地搬到一边。
“将军,此战歼敌约五千人,我方战亡六百九十三人,伤势比较严重的有二百一十八人,俘虏尚在统计当中。”赵破奴站在霍去病一旁汇报着情况。
霍去病低着头,仔细擦拭着长刀,刀身上积着厚厚的血污,一层盖着一层,已变黑色变干。
“休屠王前日领兵围剿汉军,不再营中,真是便宜了他。”
灰白的天空红霞遍布,红日自地平线上缓缓升起,阳光如金子般洒落在草原上。
霍去病放下手中的刀,迎着万道金光笑道:“破奴,我们该回去了。”
赵破奴愣了一下,黝黑的脸上浮现笑容。
一骑自远处快速驰来,待看清来人,霍去病眉头几不可见地一皱。马停在关押俘虏的地方,昀初姿势困难地下了马,对一个匈奴人人问着什么,神色焦急。
赵破奴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到了昀初,“将军?”
霍去病挥手打断他的问话,举步走了过去。昀初似乎问清楚了,转身往王庭东面走去。离着几丈远的距离,霍去病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一手捂着伤口,脚步匆匆往前走。
上了一道土坡,前方出现一座高高的圆形土台,约十丈长,一丈高,中间立着一根粗大的圆木,上面刻着各种图腾;圆台上空飘着绘着图腾和不知名的符号的旗帜。
昀初越走越快,最后几乎跑了起来,她跌跌撞撞踏上圆台,直立在圆柱前,过了好一会,她缓缓跪了下去。
霍去病踏上圆台,并没有隐藏自己的脚步声,但昀初并没有回头。他将目光落在那圆柱上,图腾上刻的兽首狰狞可怖,下方堆着一块块白色的大石头,泛着森冷的光。霍去病瞳孔一缩,那圆柱下一个累着一个的哪里是白色石头,竟是一个个头颅骨!
霍去病只觉得一腔热血在心口奔腾激荡,喘不过气。这一个个英魂,保家卫国,战死沙场,他们每一个人用自己生命镌刻下大汉朝交织着血泪的历史。霍去病不曾见过他们中的任何人,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但他们都肩负着同一种的责任,有着同一种责任。
霍去病看着这些埋骨他乡的英雄,唇角紧紧抿起,他站直身,双手高举至额前,弯下腰深深一揖。片刻,他直起身,垂目看向跪在地上的人。昀初一直垂首跪着,背挺着极直,两手支在地上,双肩剧烈颤抖着,带着一种悲怆和庄严。
霍去病在一旁静静地站着,有些疼痛,简单的安慰并不能减轻。
太阳高挂在天际,晨光明媚,掩去了一切的血腥与残酷,生机勃勃,昭示着生命的可贵与不凡。
昀初慢慢站起身,脸上泪痕未干,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吐出。她转过头,坦然地目视过去,嘴角微微扬起,显出两个浅浅地梨涡。这笑似旭日东升,波光潋滟,炫目非常。
元狩二年夏,汉军分四路击匈奴……郎中令李广将四千骑先至,遇匈奴左贤王将数万骑,李广与战二日,死者过半,所杀亦过当。会博望侯张骞军救至,李广及脱。张骞留迟后期,当死,以金赎为庶人。骠骑将军霍去病出北地,已遂深入,与合骑侯失道,不相得。公孙敖坐行留不与骠骑将军会,当斩,赎为庶人。骠骑将军深入匈奴地二千里,涉钧耆,逾居延泽,遂臻小月氏,攻祁连山,斩首虏三万二千级,获五王,王母、单于阏氏、王子五十九人,相国、将军、当户、都尉六十三人,师大率减什三。上大悦,益封去病五千四百户。其校尉吏者皆有功而侯。霍去病日以亲贵,比大将军。
汉自此占河西之地,绝匈奴西路,通河西走廊。后有匈奴歌曰:“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