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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二十)逻辑 ...

  •   周志飞的电话是在纪晗毫无心理准备的时候响起来的。她都快忘了,自己曾经见过这么一个人。
      看完四级电站,一行人赶往下游的五级站。纪晗上了车,特意挑了丁冉背后的座位,这一上午,他的眼神时不时地在她身上留一会儿,让她浑身的发烫。直到手机屏幕上出现了“周医生”三个字,她才从头到脚彻底冷下来。
      电话握在手里,嗡嗡地震着,她不知道该怎么接。
      周志飞又打了第二遍。
      “还打?知道人家不想接,连点儿自觉性都没有。”手机震得气势汹汹,徐靖远含糊地笑。
      纪晗看了一眼丁冉的后脑勺,往后错了两排位置才按下接听键,“喂?”
      那头说:“我是周志飞,我们见过面,你还记得吧?”
      “嗯,您好。”
      “不在北京?”他那里信号不好,每一句话都要强调着说。
      纪晗也只能一句一句强调着回答:“在Y省出差。”
      “什么时候回来?”
      “还不一定。”
      那头静了一会儿,说:“我考虑过了,你的要求我基本接受,我们可以相处一段时间看看,但是有一些细节我希望和你当面谈。”
      纪晗没什么反应,他又重复了一次,然后问:“你在什么地方?我现在也在Y省,医药下乡。”
      “南部。”
      “具体什么地方?”周志飞追问。
      “H自治州,L县,晚上才能回去。”
      “我在Y县,黄树岭乡。”周志飞似乎是笑了一下,“我们医疗队下午会到L县,如果你有时间,我可以去看看你,要是你想回去再谈……我后天下午的飞机回北京,晚上有时间。”
      “我不可能那么早回去。”纪晗几乎是下意识地说出来。
      “你住在什么地方?”周志飞问。他想得没有错,她虽然从未主动联系过他,但是她比自己要迫切得多。
      纪晗听着滋啦滋啦的电流声,沉默了好久,勉强理顺了思路——这个叫周志飞的男人看上了她这个不走寻常路的亡命之徒。
      “周医生,您考虑好了?我值当您这样?”
      “什么?”
      “我问,我值当您这样?”纪晗重复了一次。
      周志飞语气淡然,“你值当为了你外甥这样?”
      有些事儿,是只有为了别人才能做到的。
      纪晗把招待所的大致位置跟周志飞说了,她听见自己报出路名和周边醒目建筑时低低地叹了口气。
      哪怕是干净坦白的欲望,你一旦离它近了,离别的也就远了。

      在过去四十二年里,周志飞把他这辈子需要经历的或者不需要经历的大事小事经历了大半。考入顶尖学府;取得博士学位;出国留学深造;进入三甲医院;和恋人结婚;迎接儿子降生;成为耳鼻喉科的副主任、主任;目睹妻子、母亲相继辞世;接受父亲几乎瘫痪的事实;任由保姆弄得家里鸡飞狗跳……他的觉睡得越来越少,烟抽得越来越凶,笑容在日复一日的混乱生活和忙碌工作里幻化成固定在眼角和唇边的几道皱纹。一天天的,周志飞发现,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真正动容了,哪怕是准备第二次结婚。
      在他了解到纪晗的苦衷之后,他承认,有那么一瞬生出了自惭形秽的渺小感。可是,他需要的不是一个悲天悯人的妻子,而是一个可以操持家务,照顾家人,受过良好教育,一心甘于平淡的女人,更何况他还要为了这个选择付出一笔可观的费用。在周志飞看来,他的第二次婚姻与其谈感情,不如谈交易,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心境在两个陌生人之间提炼爱情了。纪晗似乎是上天送给他的“续弦”人选,除了她太年轻了些,太漂亮了些。

      “她才二十六,又长成这样,你确定她能踏踏实实跟着你,照顾这个家?”这是妹妹周延萍对着纪晗的照片提出的疑问。
      “应该可以。”周志飞看了看墙上的表,十点半了。自从他把保姆辞退以后,父亲和儿子都暂时住在妹妹妹夫家里。
      “晚饭在微波炉里,你自己热热吃吧。”周延萍的眼睛又回到了纪晗的照片上,尽管她相信自己的大哥不是色欲熏心的人,可是照片上的女人还是让她隐隐地不放心。
      周志飞没有提起一百万的事情,他疲倦地挥挥手,“不饿,我看看爸和景瞻就回去了。”
      “随你便。”周延萍莫名的有点儿烦躁。
      替儿子掖了掖被角,又看了看父亲,周志飞回到客厅问妹妹:“你跟爸和景瞻谈过了吗?”
      “爸怎么可能有意见,他身体还好的时候就盼着你再娶,是你自己拖着。你那宝贝儿子明确跟我说了,他无所谓。”
      妻子去世时,周景瞻才只有两岁,他对保姆和姑姑的认知远比对“母亲”这两个字的认知强烈得多。他不喜欢家里的历任保姆,有的做饭不好吃;有的会偷他的零食;有的口音太重他听不明白;有的会背着爸爸凶他,甚至推搡他;有的会逼着爷爷坐轮椅出去,然后把老人晾在花园,自己跑去跟别的小阿姨聊天……至于姑姑,他还算喜欢,但是住在这里也不好,姑父太严厉,小表妹太调皮……对于后妈,周景瞻没什么概念,无非又是另一个新保姆。
      “你们开始了吗?”周延萍把哥哥送到门口,“不再考虑考虑?”
      “没开始。”周志飞摇摇头,“我过几天要去澳洲学习访问一个多月,然后还要带医疗队下乡,回来再决定吧。”

      一整个下午耗在五级电站上,纪晗从接到周志飞的电话开始,心就一直绷着,是跳不动的感觉。回L县的路上,她看着前座丁冉的椅背,莫名其妙地开始难过,好像随便就能拿出一个借口推翻自己的坚持,可是又被这样或是那样的理由缚住了手脚。
      车还没拐进招待所,周志飞的电话就来了,他十五分钟之后到。这么多年来,面对各式各样的病人,看尽了生老病死,他觉得任何感情都显得多余。可是这一次,周志飞难得有些小小的兴奋——自己的选择大概是对的,不然他们怎么会各自跑了大半个中国,不偏不倚地凑到这个小小的县城来见面;如果早一天,或许她还没到,如果晚一天,或许他就走了,而自己刚好不早不晚地拨通了她的电话……
      下了车,丁冉从纪晗身边走过去,隐约又闻见了她身上洗发水的香味。他深深吸了一口,再深深叹出去,没说话,一个人先进了楼。
      纪晗叫住徐靖远说:“徐工,我不上去了……等个人。晚上我再去找丁总拿报表。”
      徐靖远点点头,转身跟上丁冉。
      几分钟后,周志飞看见了靠在水泥柱子上的纪晗,她头垂得低,看不见表情,只能看见紧绷的肩膀。
      听见脚步声,纪晗慌乱地站直身体,仿佛血液骤然贯通,一瞬间,心跳从静止乱成了一片。
      “你好。”周志飞略微打量了她片刻,对她笑笑,眼角夹着几条硬硬的纹路。
      “周医生。”纪晗礼貌地向他点头。
      “没想到能在这里碰上,经常出差?”
      “这次是例外,我们公司的收购项目,水电站。”
      “我这次过来……”周志飞给纪晗解释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是我们院和Y省第一人民医院协同一个国内人工耳蜗厂商做的公益活动。目前国内人工耳蜗市场被澳洲、美国、奥地利的三大品牌垄断,这个Y省的本土厂商想创知名度就搞了这个活动,第一期是选择Y省贫困县的一百名语后聋患者做单耳或双耳的人工耳蜗植入术。在植入术方面,我们院的技术是全国领先的。”
      周志飞说完从兜里掏出烟,用眼神询问了纪晗一下。
      “您随意。”她看了看烟盒,是丁冉惯常抽的牌子。
      “找个清静的地方吧,好好谈一下?这附近我不太熟。”
      纪晗走在周志飞身后,忍不住往二楼的窗口看了一眼,丁冉正在阳台上抽烟,旁边站着徐靖远。她没留神脚下路面的起伏,被绊了一个趔趄,让周志飞扶了一把才站稳。
      他也跟着回头看,还冲楼上的人点了个头。
      和周志飞打招呼的是徐靖远。
      将近两周的相处,徐靖远发现纪晗身上从来都是一两袭半新不旧的衣裤,总是尽可能收拾得平整,就像她看起来的那么干净,除了昨天断掉的那条手钏,她也不戴任何饰物。他一度善意地以为,所谓的一百万仅仅是她拒绝小叶的借口,可是转眼之间,那一百万就变成了楼下这个活生生的男人。是丁冉明察秋毫,洞若观火?是她跟别人没什么不同?徐靖远暗自揣测着这个可能,想起刚刚纪晗跟他报备试时,那个短促而尴尬的停顿也觉得心惊。小兔子,你明明都等到他动心了,干嘛还找别人来犯他忌讳,柴火不是这么添的。
      徐靖远扶了扶眼镜,悄悄看了丁冉一眼。

      从纪晗接完电话开始,记忆里的一大片阴霾就没有任何征兆地当头洒落。一下午,丁冉脑子里是忘不了的人和事儿,是梦醒以后的空白,是身边的人来人往,是姚蘅和纪晗两个人的重影……
      他耳朵里灌满了声音:
      “就算我跟别人走了,我也可以当你一辈子的情人。”
      “你说的还是人话么,姚蘅!”
      “丁冉,只要你愿意,你最不缺的就是情人。”
      他抓着姚蘅那只素净的手,举到她面前,“看看,你仔细看看!”她无名指上有一枚他亲手帮她带上的戒指,闪闪地发着寒光。
      她用力地旋着戒指,拼命撸下来,无视手指上那个明显的痕迹把它远远地抛了出去。
      戒指划了个弧线,落进美茵河,连个声响都没有。
      “我不值当你这样。欠你的,我下辈子还。”
      容不得他接受或是拒绝,她踏着河边的积雪转身走了。
      也是同一个声音,在不知道多久以前曾经说过,“跟着你,上哪儿都跟着你,缠死你,烦死你,腻味死你。”丁冉到这时候才明白,她随口说的,他当成了承诺。虽然他从不怀疑姚蘅爱他,自始至终爱他,可是她爱别的更胜于他。
      丁冉的那枚戒指是回国之后才摘下来的。徐靖远问他,还戴着?你跟姚蘅那是私定终身,她走了你也用不着掩人耳目,麻利儿摘下来,再吓着你爹妈!戴了有七年了吧,还没痒呐?
      他把戒指偷偷地收起来,让他和姚蘅的关系停摆在那一天,停摆在那个小小的浅绿色盒子里……
      路灯亮了,那对背影早就消失了,丁冉慢慢站直身子,看着地上的几个烟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儿站了那么久。转回身,远处、近处,明明暗暗的光源投射在玻璃上,映着房间里三张雪白的床铺和写字台上一片用途不明的镜子。他长长地吸了口闷热潮湿的空气,回了屋子。

      纪晗随着周志飞去了县医院楼后的草坪,两个人找了条长椅坐下。
      周志飞调整了一下姿势,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更好接近一些,“你提的要求我基本同意。我们可以先试着相处,半年的时间,到年底,你会不会觉得太长,或者太短?”
      “不会。”纪晗回答。
      “如果我们可以确定关系,我会交给你一半的金额,剩下的分期,按月、按季、按年都可以,你自己选。”他有意地停顿了一下,好让后面的话听起来更有分量,“我想这样对彼此都是个制约,也更公平。”
      “我同意。”既然是交易,就必须有公平的制约机制,周志飞显然比自己想得周全。纪晗很真诚地对他笑了,说:“谢谢。”
      周志飞看出她的沉吟,又问:“你想说什么?”
      “我不懂……您为什么会同意?”
      他给了她一个不算答案的答案,“我的原则是不找医生,不找护士,不找病人,别的人我认识得不多。”
      纪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没再追问。
      “前一段时间我不在国内,一直没联系你。我确实需要足够的时间考虑,我不想把婚姻当成儿戏,希望你也不是。”
      “周医生,”纪晗看着他,“我和您一样认真。”
      周志飞把自己的工作描述给纪晗听,门诊、手术、教学、科研、出访、下乡,甚至还有他参股的公司,代理人工耳蜗和助听器——这个男人忙得一塌糊涂。
      “所以,我希望我们关系确定以后你能辞职,至少换一个相对轻松的工作,否则你不可能有时间照顾我父亲和孩子。”周志飞又补充了一句,“你每月给家里的生活费,我想我应该可以负担。”
      “该换什么样的工作我们可以再沟通,至于启华……”纪晗的喉咙动了动,缓缓地,慎重地说:“我愿意离开。”
      那一刻,周志飞似乎察觉到她强颜欢笑的挣扎,也许是她的高尚还不够纯粹,也许她是不得不去坚强。
      吃过晚饭,他把纪晗送到招待所楼下,没多逗留就离开了。
      自这天起,周志飞每天会打个电话或者发条短信个她,就只是普通的问候,简单到像是在打招呼,不定时,却顽固而坚持。

      徐靖远看见敲门的纪晗,有些意外她这么快就回来了。他跟她点个头又坐回电脑边继续整理一、四、五级电站的数据。
      丁冉在里屋,没开灯,他坐在床上,像是坐了很久,还要再坐很久的样子,手边的茶杯里积着烟灰和烟头,杯子是纪晗昨天晚上用过的那个。电视里正放着连续剧,音量调得很小,不知道是他根本没在看,还是怕吵到外间的徐靖远。
      纪晗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往前走了几步说:“丁总,我过来拿报表。”
      电视里不断切换的画面在丁冉脸上映出或深或浅的光,他定定地盯了她好一会儿才开口,“我还以为你接了电话就忘了呢。”
      纪晗望着他,等他后续。
      “纪晗,我小瞧你了吧,这地方都有人山南水北地跑过来看你。”丁冉走过来,象征性的同她保持了一个距离,想看清她的表情。
      她往后退了两步。
      “怕我?”他借着开灯又往前跟了一步,伸手去够开关却没有摁,就那么支在墙上挡住了她一边的去路,那一边是床。
      两个人对视了几秒,纪晗错开眼光说:“丁总,我们是相亲认识的。启华规矩是多,可惟独没有不许谈恋爱这一条。”
      “相亲?这男的快能当你爸了,当老婆……还是小老婆?光图谈场恋爱,你找谁不行?”丁冉的冷笑含在唇边,似露非露,呼之欲出,“这年头,欲望贴个金,说出去也能叫爱情,叫梦想。”
      这一整个晚上纪晗硬撑起来的倔强一下就软了,完全没了力道,她突然就有了一种最想要隐藏的短处瞬间暴露在阳光下的羞耻。在不得不去面对自己的弱小、无能、愚蠢、贪婪的时候,她觉得坐立难安,如芒在背,五脏六腑都在摇晃。
      “我是为你好,提前打听清楚了,是只包不娶,还是只嫖不包。”丁冉用眼底的一点点光看她,放缓了声音,跟谈心似的。
      她眼前又是雾蒙蒙的,就像昨天一样,连他的脸都要看不清了。
      “丁冉!”徐靖远在外边吼了一声。昨天俩人还疗伤换药,眉目传情,今天就磨刀霍霍,剑拔弩张,明天自己走了还指不定出什么状况。“出来看一眼,这么着行不行。”
      丁冉转身,拿了材料过来交到她手上,还是用刚才的声调和语气说:“听我句劝,夜路走多了,容易遇见鬼。”
      坐到电脑跟前,他看着纪晗失魂落魄地离开,脑袋里是她那双黑而空的眼睛,蒙着水汽,激得他微微打了个冷战。
      徐靖远不动声色地问他:“觉不觉得自己刚才那话酸碱度小于七了?”
      丁冉哼了一声,撇开头懒得理他。他心里不痛快,已经好多天了,找不到症结所在。
      “不管她和那男的什么关系,你何苦幸灾乐祸地挑拨离间;不管她是为钱还是为爱,轮不着你把她往十字架上绑。你是嫌她要了一百万,还是嫌她没跟你要这一百万?”徐靖远一气说完,眼睛不眨地盯着丁冉,看他眉目间的偏执,猜忌,阴暗——他是在跟自己兜圈子,在一样的布景里,透过一个人去看另外一个人。
      多荒唐的逻辑,环形的,让他分不清起点在哪儿,终点在哪儿。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二十)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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