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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文夕大火2 ...

  •   张启山还钱的方式很特别。
      二月红和霍家刚刚把这边的事情操弄好,他就约了二月红出城,理由是“还钱”两字。二月红跟在他后面,只见张启山策马一路朝东,直跑到了荒郊野外杳无人烟的地方。这一片荒地二月红幼年时曾跟着父亲一同来过,土地非常贫瘠,风水地势也很有问题。对于淘沙这一行的人来说,是不折不扣的穷乡僻壤。
      然而张启山到了这里下马,走到一处较高的山丘上指着北边道:“从我们站的地方往那边走三百步,直上直下是墓室门,里面的东西应该足够平我欠红老板的账。”
      二月红顺他指的方向看去,“大佛爷不是说笑吧?这一带是星城内外出了名的孤山恶水穷乡僻壤。”
      张启山的马鞭在手心敲了敲,又重新指着那一片地方,“那里原本是一座山,山势陡峭,因为过于扎眼给人铲平了。红老板如果不信,可以即刻带人过来。掘开后若对里面的东西不满意,我可以给红老板另寻一处。”
      二月红对他这寻龙点穴的功夫非常有兴趣,当夜点齐了人手跟着张启山去做这个油斗。因为伙计们功夫高段,听说有油水可捞又格外卖力,二月红索性跟张启山坐在外面偷懒,点了篝火甚至还悬口铁锅烫两壶果子酒月下对酌。
      不久底下有了动静,伙计们把一件一件的东西从里面运出来。光是成套的金玉首饰就有十几盒,看起来是隋唐时候的工艺和花样。二月红捡出一支相当完整精致的偏凤,带几分敬重问道:“大佛爷是怎么找到这地方?如果方便告知,愿闻其详。”
      张启山这次就没那么大方,只说是家传的风水功夫,若是二月红有兴趣学,只借给他钱是肯定不够的。
      二月红闻言也不再多问,让伙计把取出来的东西好好清点一遍先送回去,自己则跟张启山并骑走在后面。
      “我们的账,算是平了吧。”张启山问。
      二月红道:“利钱也给足了,大佛爷这一次冤大头做得还真彻底,为了那姑娘非常舍得。”
      张启山道:“我也是被逼无奈。红老板肯定清楚这样的斗做一个就少一个,又是这样的世道。如果不被逼到绝境,这种斗我家要好些年才做一次,东西也只拿一半。”
      “大佛爷是个有心境的人,二月红佩服。”
      “这个有心境的人往后三五个月很闲,红老板愿不愿意常来我家登台?很久没听戏了,有点想念。”
      “点我的名,比我家班子里的别人贵一倍。”
      “难道红老板担心我出不起这个钱?”
      二月红从那时起便常常登张家的戏台。然后他发现这么一个有心境、欠债还钱看起来非常讲信义的张佛爷在他们的账已经彻底购销时,仍旧关着霍家的那个女儿并且长久都没有放人的意思。张启山对他从来不隐瞒避讳这个,毕竟更要命的事情都已经给二月红知道了。那霍家的女儿总想伺机逃出去,时常是他们两个在戏台上下一听一唱时,给院子里的骚乱打断。但她并不是在长沙长大的,总是因为地利失手再给人抓回来。
      到过年城里最热闹的那几天,二月红听说霍家的女儿逃了,在外流落很久才被自家人发现,赶忙接了回去。
      他与张启山闲聊时提到这事,张启山非常无所谓的笑道:“狗盗而已,霍家毕竟逃不了,我可不怕这个。”
      二月红道:“那还不若直接放人,卖霍家一个人情。”
      “霍家的人情总拼不过金利。而且我松了手,就摸不到城里这只小土狗的尾巴。”张启山说到这里将话题一转,“今日唱什么?”
      过了没几个月,整座长沙城都知道张佛爷专捧二月红的场。但凡张启山在长沙城的日子,二月红十有八九跟他泡在一起,或在妓院或在张家的戏台上。张启山离不开二月红婉转的戏腔,旁人请他一顿饭还要先给红老板下帖子,否则绝对请不动张佛爷。传说二月红的戏份子加起来能买下半座长沙城,张启山私底下的馈赠更不知道有多少。那天张启山不知打哪淘换来整套两宋时镶琉璃的头面,送给二月红连眼都不眨。二月红也不推拒,一概照单全收。许多人看着这样子眼红,但也拿他们两个没有办法。
      二月红自己会觉得这样子并不太好。因为张启山这样的人,接触得越多危险性也就越大。但张启山三番两次的露出些新鲜把戏,让二月红时不时的惦记着,总觉得自己在家一天到晚想着还不如时常见面聊天来得舒服。且近年来二月红自己鲜少登台,最近似乎戏瘾被张启山勾了起来,入戏后心里又非常安稳。什么兵荒马乱的时局,家国不保的忧虑,都能暂且放下。
      而张启山确实是一个爱听戏的人,偶尔自己也唱两段。原本因为家里没人理会他这一茬,他又不能自己跑出去给人家戏班子串场,只能安安分分做个观众。如今有了二月红,他家里又搭了戏台,趁着女眷们不注意的时候,他常偷着粉墨登场。
      有时二月红在台上唱,一转身的功夫下面只剩张启山的儿子。再回头就看见扮好了角色的张佛爷撩开帘幕走出来,两人在台上一唱一和,演给下面的孩子看。那孩子性格十分安静稍有些孤僻,端坐台下的样子乖巧得讨人喜欢,还会在黄氏回家门前未卜先知一样冲到门口去。每到这个时候张启山便跟做贼似的下台卸了一身妆扮,干干净净的去迎接母亲。
      二月红很满足于这样忙里偷闲的安逸。
      另一方面,张启山给他的利息远不止那一次大斗的收成。两家虽然明面上并没有联手,但是暗地里张家的伙计会把自家盘子挪得离二月红的伙计们远一点。不管二月红家里人多么贪心,总没有人跟他们抢地盘。
      这一点是二月红很久之后才发现的,因为账面上的流水突然翻了几乎一倍。二月红跟成锦问起这事情,成锦道:“城里最近多了一批贩烟的外乡人,全把钱换成古董往外运,花钱跟流水一样。年纪小的那些哪里禁得住这种,都斗鸡一样抢着去干活。账面上多的还不算什么,零碎都在他们自己口袋里。”
      二月红听这消息便觉得不对,先叫成锦盯紧了陈皮阿四,那孩子唯利是图又心思活络,难免要走歪路。翌日又招齐戏班子里所有的伙计,亮了家法刑具一字一顿的说:“大家赚钱养家糊口乃至中饱私囊,我都不干涉。只有一条绝不能容,但凡有人沾染烟土乃至祸害自家师兄弟,别怪我不讲究同门情谊。”

      不久,贩卖烟土的事情终于影响到张启山家里。这天二月红受邀登门,还在大门外就听到两声枪响。很快张启山从院子走出来,衣襟上还溅着血,见到二月红展颜一笑,“伙计不听话,料理两个警示一下,红老板见笑了。”
      这是他家里的事,二月红做不得什么表示。而张家收拾残局的伙计动作慢了一步,二月红走进院子时眼角扫见一地的血,还有碎成几截的景泰蓝烟枪。那至少是光绪时候的东西,二月红看它碎成这样有些心疼。不过这些很快都给人清理出去,地面重新垫上黄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到了平日二月红更衣上妆的屋子里,张启山说今日我帮你上妆。
      二月红看他眼里还没退干净的戾气,只道他这张脸还有些金贵,大佛爷千万饶了他。
      张启山又道:“我陪你唱花鼓戏。”
      二月红立刻想起前阵子他无聊起了一句刘海砍樵,“我把你比牛郎”还没唱完,那厢张启山已经接上“那我就比得上咯,我比他还有多咯”。若是平日在家里,有伙计敢跟二月红开这种玩笑,早给拖出去把腿打断。
      二月红摇头道:“大佛爷还是换个花样吧。”
      张启山显然心情非常不好,两番遭拒之后也不再折腾,拿出一本明显是誊抄的台本来,“前两天一个伙计得的,说是江浙一个老班子祖传的孤本,红老板看看?”
      二月红早习惯他这样大方,接手时毫不客气,翻看几页道:“这是江浙古戏,外面现在虽然还有人唱,但是内容改了很多。我曾经学过一点。”
      “唱来听听。”
      二月红看他一眼,“并不是这一本。学的时候年纪还小,戏词记得的不多了,大佛爷将就听吧。”
      他这样说,张启山立刻兴致高昂起来,往榻上一歪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二月红从小学戏,也一并学了变声的功夫和各地方言,唱起江浙戏码全然没有困难,声音捻得浓稠粘腻好像赖在人家耳朵上。张启山并不喜欢北方戏种的雄浑吵闹,更偏爱江南这一款粘稠柔美,尤其是心情极差的时候,听两折南戏就能让他火气散去大半。二月红声音刚起他便把眼睛闭了起来。
      在他耳边的声音非常美。江浙戏咬字的时候经常会有一些非常精致的气音,大部分的字都被含在嘴里,随着偶尔的一两个气音整串滑出来,很有珠玉坠落在锦垫上的秀丽温吞。那是一种整个北方乃至湖广两地都少有的玲珑温柔,让人迷醉。
      不过这种温柔唱到折中便戛然而止。
      张启山睁开眼睛非常狐疑看着二月红。二月红道:“都是年纪很小时候学的段子,太久没唱过,后面的忘记了。我本来也不是学江浙戏的,哪里记得那么清楚。”
      张启山怎么肯接受这种理由,不依不饶非要他再想一折唱。
      二月红想了想,又起一折新的,仍旧是江浙戏。一句词还没唱完,突然有人在外面火急火燎的通报:“东家,姓李的打上门来了。您要不要出来看看?”
      正在兴头上给人打断,张启山非常不耐烦,问道:“哪个姓李的?”
      来人道:“是武堂的瘸子李。”
      二月红的声音这时已经停了。张启山静默片刻,眼睛里刚刚散去的戾气又凝聚起来,“没本事抢生意,倒有胆子砸到我家门口来,当自己是吃皇粮的么?”说完从榻上跃起,朝外吩咐道:“现在有多少在家的,去库里拿枪,敢进大门的全部打死。如果他敢跑就追到他家武堂去,看他还敢再出来!”
      然后转身对二月红一笑,“红老板稍等,我很快回来。”
      目送他出去,二月红叫来跟他同行的一个小伙计,吩咐道:“回家告诉成锦,不论这两家打成什么样子,别管。”
      张启山跟瘸子李闹这一场,二月红之前已经预料到了,但是没想到会闹得这么大。毕竟长沙城就是这样大小的地方,像张家这样神通老道的寻龙点穴功夫也不是人人都有,并且张家也不舍得每次都做非常大的油斗。种种限制之下,张家的伙计又想尽办法不去碰二月红那边的地盘,自然就会踩到别人头上。得惹瘸子李打上门也是意料之中——除了瘸子李,其他零散的淘沙客即便给张家欺负了,八成也只会忍气吞声。
      瘸子李并不是一个懂忍让的人,往深一点说,他记仇和报复的心思恐怕和张启山有一拼。张启山最近闲适安逸得有些过分,也就造成了他修养生息的假相。被欺负了许多时候的瘸子李这几天打上门来再合适不过。
      非常可惜的是,二月红想,瘸子李没有跟张启山打过交道,并不知道张大佛爷有多么蛮横霸道且不讲理。
      与瘸子李相比,张启山才是不折不扣的恶霸。
      过一个钟头张启山果然回来,跟他们初见那天一样满身的枪油火药味。表情倒是变了,大概泄好火气舒心许多,进门便跟二月红说:“红老板,我给你唱一出热闹的。”
      二月红坐在椅上,听他扯着嗓子起一段梆子腔。
      张启山和瘸子李已经互斗到火拼的地步,城里自然不可能继续安稳下去。二月红回家之后就等着看满城腥风血雨。不料腥风血雨还没有掀起来,张启山正正经经的蜡封红笺帖子先送到了他手上。
      张大佛爷邀红老板登门赴宴。
      张启山一本正经的下帖请他赴宴是一件非常稀奇的事情,平常邀他上门都是请戏或者干脆路经二月红家门口时顺便把人捎走。二月红拿到那张请贴就知道宴无好宴,偏偏还不能不去。
      座上宾只有二月红一人,张启山噙着笑给他斟酒,顶着二月红越来越不耐烦的眼神扛到酒过三巡才说起正事。
      所谓的正事非常简单。张启山和瘸子李已经闹成那个样子,想挽回绝没可能,他们两家只能朝着越来越恶化的方向发展。瘸子李要么给张启山弄得一蹶不振,要么休养生息卷土重来。
      “二爷,”张启山对他的称呼突然间变了,“表个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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