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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文夕大火3 ...

  •   在张启山来到长沙之前,淘沙这行当里早就暗涛汹涌。二月红和瘸子李虽然是这行当里出名的两个大家,平日也没什么交集,但是眼明的都知道他们两家只是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早先陈皮阿四给瘸子李绑住打成那个样子,二月红没有报复已经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这次瘸子李给张启山弄得元气大伤,底下的人都在等着看二月红究竟会帮衬一把或者袖手旁观或者落井下石。
      尤其张启山的身份特殊,既是外乡人,又与二月红有些私交。
      二月红不管怎么做,总会在一方口中落下埋怨。而张启山这样光明正大的请他登门,又绝了他避而不谈的可能,今天二月红无论如何都要对这件事情做个决断。
      二月红问:“佛爷要我表个什么样的态度?”
      张启山道:“我知道红老板和瘸子李曾经有些过节,现在他这样子,是死是活全看红老板一句话。”
      张启山从来不是个这么好心的人,尤其是当他说话拐弯抹角的时候,通常都会另外图谋些什么,这让二月红题刻提高了警惕。二月红非常分得清好心和大方的区别。思量片刻,二月红道:“大佛爷想要什么,径直说了吧,免得事后又要送信来解释。”
      张启山笑道:“还是红老板了解我。”说着话挥退旁人,表情严肃起来,“红老板知道我不是长沙人。虽然在这里安家,但为了我前阵子赎身的那个姑娘,终归还要出远门,说不定再也不回来。”
      二月红不动声色等着他的后续。
      “我不在的时候,万一长沙城里有个什么响动,像是之前抄家一样,伙计们不能轻举妄动,简直是白白给人打脸。红老板总不能一直眼睁睁的看着。”
      “照大佛爷的意思呢?”
      “你我交情甚笃。我不在长沙的时候,劳烦红老板替我照看照看家里。”
      二月红心道,果然没有好事。
      他与张启山现在的私交,就他们两人的家世而言已经非常不正常。像他们这样淘沙的大家,从下地到清货都有自己的渠道,不论是官面上还是□□里也都有自己的关系,从来没有过这样两家的人走得像他和张启山这样近。如果只是交个朋友,偶尔唱戏听曲等等,二月红倒不觉得有什么,他本来就比上一代那些老古板要热络侠气。但是牵扯到更深的事情,他就不大愿意沾手了。
      一旦替张启山照看过,就摆明了他们两个是伙同。张启山再做什么离谱的事情,少不得要把二月红也一并捎上,这等于二月红把自己卖掉。不论张启山答应他弄死瘸子李还是放姓李的一条生路,对于二月红来说都是实打实的亏本买卖。
      不过,张启山既然开了这个口,以他那么厚的脸皮,二月红恐怕也不好拒绝。
      二月红道:“一个瘸子李,好像还不值得我把自己搭进去。”
      张启山早料到他没这么容易答应,道:“红老板想要加价,尽管开出条件来。”
      “我现在一不缺钱,二不弱势,三不少人,也不想招惹官面是非。大佛爷如果拿不出点特别的东西,这笔买卖还是算了吧。”
      二月红一席话几乎把张启山的所有路径都堵死了——他绝对算得上有钱有势,也从不缺伙计和女人,一直以来过的都是非常安逸稳妥的生活。张启山脸皮再厚,也没有拿着人家并不稀罕甚至根本不想要的东西做本钱的道理。
      张启山明白二月红是真的想拒掉这笔生意,终于露出为难的表情。
      二月红笑着劝他喝酒,将话题扯开。酒过三巡后话题已经跑出十万八千里,张启山聊得开心,酒也喝了不少,眼看已经有几分醉态。
      这时他突然开口念道:“寻龙点穴,缩骨,二指探穴大概是不行……外家功夫倒还可以……”
      听到第一个词二月红便愣住,待他念了长长的一串,终于听到:“红老板,这些够分量么?”
      二月红感觉自己僵硬了很久,才笑着说:“大佛爷,你喝醉了。”
      张启山没理他这句话。垂着眼睛静默片刻,右手突然举起来,食指上挂着二月红的扇坠。
      那枚扇坠是二月红第一次下地时自己摸上来的第一件东西。原本是整条的腰穗子,但是绦线见天光就烂成一坨,只留下几块雕琢成型的美玉。二月红捡了一块让母亲打上新的穗子,就挂在自己的扇子上每天带着。只有穗子磨损的时候才换一换,到现在已经许多年。
      二月红非常肯定他的扇子一直呆在自己手边,看见张启山把他的扇坠子拿出来,居然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种梁上君子的功夫,大佛爷也会?”
      张启山道:“我学的东西很杂,遇到什么就学什么。但凡红老板能说出个大概来,只要我会的东西,都可以教给你。这些足够换红老板把自己卖给我么?”
      他说话的样子看起来非常认真,简直像真的一样。而这种诱惑实在太大,二月红始终不能相信他很清醒。不论从哪方面来考量,张启山都没有这个必要拿出棺材本来拖他下水,这是没有好处的事情——即使他们两个私交甚笃,也还不至于公私不分到连这个都拿出来套交情。毕竟钱是一回事,牵扯到本家的生意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想到这里,二月红道:“大佛爷就不怕我黑吃黑,把张家从里到外搬个精光。”
      张启山却很无所谓,“我家都是几十年的老伙计,更有甚者祖孙三代都跟着张家。红老板如果有这个本事把他们全套走,张启山情愿把所有家底双手奉上绝无怨言。”
      他越是这样说,二月红越是觉得面前这个人给酒气冲昏了头,完全是在信口开河,于是随便敷衍了两句。哪知道张启山不依不饶起来,抓着他手腕问:“红老板觉得我是醉话不能当真?”
      明知跟醉汉不该计较,手腕被抓住那瞬间二月红还是起了干脆揍他一顿的念头,转而想到自己未必能占到便宜才作罢。不过面色仍旧非常不好,道:“大佛爷还是清醒点再说。”
      张启山笑笑,“我知道你不想把事情做绝,瘸子李死了对你没有任何好处,红老板也不是一个短视的人。我走得太快,又有狼虎之心,多一个人拖我的后腿,对城里的淘沙客都好。”说到这里他表情突然严肃起来,完全不像是喝醉的样子,“不过我事情太多,没功夫料理像瘸子李这样的人,也没功夫防备其他人搞这种动作。如果没个人帮忙,我要给他们逼到出门杀人放火。我是个心慈手软的好人,走投无路才求到红老板头上,连棺材本都拿出来了,红老板难道这么小气?”
      二月红暗暗磨着牙,愈发想揍他一顿。
      “照大佛爷这么说,我如果不答应下来,倒是对不起你了。”
      “红老板言重。不过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价码随你开,我们好说好商量。”
      “好,就算我答应你。不过,即使我敢学,难道大佛爷就放心把所有都传授给我?”二月红半真半假的说。他其实非常心动,张启山开出的价码着实非常厚道,特别是二月红一直都对他那一身不知师从何处的功夫很好奇。即便不能学得精益求精,了解些皮毛也好过整天琢磨不透。况且,如果今天这一席都是醉话,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场,日后张启山反悔了他也没什么损失,如果张启山言出必行,二月红倒是绝对赚了。
      张启山觉得他这个问题有些可笑,道:“只要你敢学,没有什么我不敢教的。”看二月红还是不太相信的样子,他解释起来,“我能教你的东西,大多都要从小时候开始练起。你现在骨骼都已经成型,我可不怕你青出于蓝。即便你要再调教个徒弟出来,没有十年都难以看到他的功夫成型。更何况这些功夫非常挑人,有些偷师不成的最后反倒成了废人,我并不需要担心这个。”
      他把话说到这种地步,二月红便想,如果将张启山这边应下来,至少能保证张启山不再去追打落水狗,给瘸子李一个休养生息的机会,自当是还了之前欠下的人情。
      张启山现在是清醒也好,是醉着也好,对他来说并没什么差别和损失。不过二月红也并没把这件事情完全当真,就算第二天张启山酒醒说自己后悔了,他也只当是个玩笑。本来这样出格离谱的生意就不该存在。

      酒醒后张启山居然没后悔,也没忘记这件事,打发了伙计准备车马直接到二月红家里接人。
      当天二月红就收拾了简单的行李搬进张家,前前后后住了一年多。中间除非有特别重要的事情需要他出面,否则只是每隔一段时间由账房先生和成锦来跟他报个近况,连他妻子都很难见到他。这期间张启山也一直安安分分呆在长沙。张家的伙计大多可以独当一面,几乎不需要张启山自己去应付淘沙的生意。
      二月红觉得他这样安分非常奇怪,偶然一次机会问起,张启山道:“事有轻重缓急,而且忙里偷闲也不错。”
      这些当然都是托词。张启山会急急忙忙把他拖进来,肯定是发生了或者将要发生一些了不得的事情。不过这些官面上又或暗地里的事情,张启山瞒得非常严实,恐怕连他母亲都不十分清楚。二月红也无意去主动打探,每天照例的学功夫、唱戏,间或两人摆一桌酒小酌几杯。
      张启山上了酒桌,话多是常态。二月红发觉这一点后很不喜欢跟他喝酒,张启山的事情他知道得越多就越危险。但张启山喜欢偶尔来两杯,时不时带点要命的消息出来。
      没多久二月红发现张启山的心情很坏,并且是越来越坏,上酒桌的时候尤其明显。那是一种非常心焦烦躁的感觉,也不知道他究竟在焦躁什么。二月红只注意到他变得非常激进,恨不能每天都出去跟人火拼。
      他们两个现在同气连声,长沙城里自然没人敢惹,也不会有人直接犯到张启山头上。
      只有二月红居然站在张启山一侧这点触动了平日里一直都对他有几分崇敬的那些人,风言风语传得满长沙城沸沸扬扬,大多是数落二月红没有血性,见瘸子李势弱张启山霸道,立刻投靠张家。
      倒是瘸子李听说这消息之后给二月红家里送了一份很是丰厚的谢礼。
      张启山听了这些就在酒桌上发脾气,一口一个“有胆的站出来到我面前说”。二月红起初还担心他跑出去找人麻烦,后来发现虽然他留在家里,实际上还是非常的忙,根本没有时间去理会外面的传言。很多时候所有伙计都被他支出去做事情,甚至夜里也不好好休息,劳累得两眼乌青再等第二天听戏时候打瞌睡。
      二月红对这个很是恼火,他妆扮好了粉墨在台上认认真真的唱,不多久就见台底下张启山横在椅上。最初还当他是累了瞌睡片刻,哪知道根本是睡死过去,到吃晚饭时都叫不醒。
      这样的次数多了,二月红也懒得隔三差五妆扮。张启山想听什么,他就素面拿着扇子唱来听,唱到张启山睡着了他再去清早练功的院落自己琢磨刚学的东西。
      这家里并没有女主人,夫人黄氏近几年年纪也大了,很少出来管事。偌大的院落疏于打理有时看起来会很荒芜。二月红私底下是个蛮精致的人,在这种苛刻些简直堪称破败的地方住久了浑身不痛快,便跟张启山要求调几个自家的伙计过来打理庭院,栽花种草收拾得非常妥帖。
      张启山已经不习惯这种干净细致的院落,打趣他是半个贤内助。
      二月红登时翻脸,道:“好心没好报。想要贤内助自己娶一个,若找不到合适的姑娘我给你做媒。”
      “不娶。”张启山摇头道:“已经死了一个。我儿子还小,可不要后娘。”
      二月红自知失言要把话题转开,张启山却兀自感叹起来。
      “死了也好,免得跟我背井离乡往复奔波。”张启山有几分怀念的样子,一转眼又冷笑道,“她是旗人,本来每天骑马在乡间作威作福,整条村子都得给她行大礼。现在更可好,一家子都随溥仪姓日,三四岁的孩子被逼着学倭人那套鬼画符。”
      二月红家的人哪见过张启山这个样子,顿时有些无措。
      不多久张启山自己缓过来,又笑吟吟要二月红扮上角色带几个伙计唱两折。
      这一台的时间很久,直到晚饭时候。其间张启山虽然清醒着坐在台下,精神却全然没放在戏台子上,一直走神不知道想些什么。
      因为时间晚了,几个伙计也临时住在张家。
      当夜二月红便让成锦去帮他物色年纪小且资质好的孩子来。成锦将自家那些小孩子例数遍才发现,陈皮阿四只有一个,偏偏又已经成年,二月红想调理个能耐更大的徒弟的梦想只能搁置,直到几十年后遇到解雨臣。
      既然提到了陈皮阿四,二月红便问:“小四最近怎么样?还跟张家伙计混在一起?”问完他自己又觉得别扭,他自己跟张启山同气连声,却不让陈皮阿四跟张家的伙计同路,似乎有些霸道。
      成锦道:“倒是没跟那些混在一处了,不过前些日子抱怨手头紧,不知从哪结识了些黑市上的龙头,做些倒卖的生意,这几个月还算安稳滋润。他是个有了钱什么都不顾的人,更细节别人也管不到他。”
      “由他去吧。他从小穷怕了,缺什么都不能缺钱。难得这几年稳当些,别因为一点钱财上的事情把他又耽误了。”
      “可家里上上下下对他都颇有微词,说他小小年纪越来越目中无人。”
      二月红静默了半晌才说:“小四不是个戏班子能拴住的人,他能想到多大,他的心就有多大。迟早有一天他会连我都不放在眼里,现在这样算得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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