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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文夕大火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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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这些阵仗,二月红越发觉得张启山这个人不能招惹,不能相熟接近,或者干脆避而不见为妙。尤其这个人少有的心思缜密不说,又兼厚颜无赖,一旦他开口索求,必定能把人堵的毫无回旋余地。如果不跟他撕破脸皮,就别想从他的算计里走开。
二月红还没打算跟他撕破脸皮。他常想,同在长沙城里又是同一个行当的人,多个敌人不如多个朋友,特别是张启山发起疯来那样大手笔,他还没有拿自己身家性命去换个清静的魄力。
这一天二月红宿在妓院里。
他是这种地方的常客,每个月总有几天会来转转。他去得频繁,又可怜那些家世凄惨的女孩儿,待人十分温柔,出手也非常阔绰,很受妓院老板的欢迎。二月红在城里声名在外,本事又大,到了这种拼本事钱财的地方自然无往不利。他喜欢的女孩儿从来没人抢。
他和衣歪在榻上,看花名叫蒲桃的女人给柳琴调弦。蒲桃歪着头,元宝领里面露出一截雪白的脖子,衬着桃红的衣裳非常好看。
窗边突然传来非常细微的脚步声,起初二月红不以为意,毕竟妓院本来就是人来人往的地方。但响起两三次之后,二月红的脸色就变了。这时候蒲桃才发觉有声音,正想探头去看,已经给二月红捂住嘴巴抱到大床后面去。
窗外的脚步声这时已经没有了,二月红屏气凝神隔着纱幔看向窗口。他怀里的蒲桃完全不害怕,只是伸出手指了指墙边妆台上摆着的一面西洋镜,镜子里刚好能映出窗边的景象。
因为屋里只有一豆油灯,镜子中的影像并不十分明晰。二月红看着原本空无一物的窗边突然有个人影翻了上来,稳稳落在屋子里。这个人的动作非常干净利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会在夜半时分悄无声息潜到别人屋子里的必然不是什么好人。这两年世道混乱,溜进妓女屋里杀掉妓女和恩客洗劫钱财的事情更是屡见不鲜。不管你身手多好多么有本事,都可能会被一些事情逼迫到这步田地。
不过今天的这个人确实有些太嚣张了,蒲桃的屋子里还亮着灯,他居然就敢摸进来。二月红屏气凝神的想,就该挫一下这种宵小的风头。如果今天陈皮阿四在这里,他们师徒两个联手,即便对方有三头六臂也一定会给他们活捉。可惜现在陈皮阿四不在,如果是他自己走出去与那人一对一,不知胜算会有几分。
窗边的黑影这个时候也开始有了动作。他刚刚进来的时候好像完全没有防备,看到屋子里亮着灯却没见人影才慢慢做出戒备的样子,贴着墙边慢慢往这屋子里仅有的能藏人的床边走来。
油灯的火光随着他移动的角度慢慢照出他的脸,在二月红看清他长相的时候,他也刚好转头看着镜子,两个人几乎是同时愣住。
那是张启山。他握着一把手枪,以非常防备的姿态站在那里。
那种枪二月红曾经见过,是德国人做的东西。在黑市上曾经炒到几百块银元,到最后有价无市全给国军收公充了库,中间还闹出了几条人命,如今外面已经非常难见到。
张启山也从镜子里看着他,迟疑了一下才把枪收起来,隔着大床问一声:“红老板别来无恙?”
这时候蒲桃已经很伶俐的从二月红怀里钻出去,打开自己的衣箱拿出一件干净的外套给张启山换了,又给这两个男人摆上酒,自己坐到角落里继续调她的柳琴。
二月红看到这些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顿时觉得自己不能立刻走,但留下又非常尴尬,冷笑道:“大佛爷,真是巧啊。”
幸而蒲桃非常聪明,很快调好了琴,道:“东家跟二爷也算相熟。现在时间晚了,东家不方便回去,若是二爷走了我说不定又要挨打。请两位心疼心疼我,一道喝几杯吧。我才学了新曲子,唱给两位听听。”
二月红对这些流落风尘的女孩子一直心怀可怜,听她这样说便又坐了下来。张启山给他斟酒,完全不像平日酒桌上那样健谈,不知道在琢磨什么。二月红执着杯子并不喝,等张启山开口。
张启山道:“如果我信不过红老板,现在我们两个不会坐在这里喝酒。”看二月红略一点头,他才解释道:“之前抄家的事情红老板很清楚了,我妈受了些惊吓夜里睡不安稳。我时常夜归,不好扰她休息。”
他说得很有诚意,即使二月红明知这里面最多只有一成可信,也只能当他说的都是实话。
蒲桃这时已经依依呀呀的哼唱起来,她唱曲弹琴的功夫有些还是从二月红身上学来,腔调里偶尔会带出从二月红那里沿袭的习惯,很容易将张启山的戏瘾勾起来。
张启山道:“这里不方便听戏,改日再请红老板上门。”
二月红没有直接拒绝,但也并不答应。两个男人呆在一个姑娘的屋子里本来就是一件很让人别扭的事情,尤其张启山这个不速之客简直像在自己家,完全没有在逛妓院的自觉,时常挑拣蒲桃屋里缺东少西。二月红不由刻薄问道:“大佛爷是不习惯这种地方?难道不常来?”
这简直就是讥讽,却想不到张启山非常顺畅的承认。
“是,”张启山点头道,“先父管教甚严,从来不让我涉足这种烟花之地。”片刻后又说,“不如红老板改日带我转转?”
之后张启山时常明示暗示要二月红带他到各处转转。二月红虽然不耐,但拗不过他软磨硬泡的厚脸皮,又不能表现得过于决绝,只好隔三差五带着他各家店都坐一坐。二月红本就是妓院的贵客,如今又带来张启山这样一只肥羊,老鸨们都笑得合不拢嘴。
又过段时间,张启山经常出门。回来的时候如果已经入夜,就照例去爬妓院的窗户,每每都刚好爬在二月红正听曲的屋子里,二月红几乎要认定他是故意为之。为了避免看见听见些不该知道的事情,也为与张启山少些往来,二月红很长一段时间都安分呆在家。直到听说因为他长久不去,老鸨误会几个女孩得罪了贵客,将人打得半死不活才心软。
他又到蒲桃那里去。
这一次张启山倒是没有半途爬进来,而是从最开始就在。
蒲桃给老鸨打得手腕上还能看见淤痕,满身药油味道,见到二月红眼泪几乎都流出来。二月红看她这样子十分可怜,多塞了几块银元给她。蒲桃引着二月红往自己屋子里走,小声说起自己屋子里还有贵客,二月红立刻知道是谁,但不忍心掉头回家害她又挨打,只好硬着头皮进去,脸色铁青。
张启山正坐在浦桃屋子里喝酒,手边摆了许多伤药。看到二月红进来他有些意外,但很快又笑起来。
“相请不如偶遇。”
听见这说法,二月红就知道他后面还有话,打了个招呼等他继续。
“恰巧你来了,免得我再想什么借口请你登门。”张启山说着走到二月红面前,一副非常熟络的样子,“兄弟,借点钱花。”
二月红愣了一下。他先想到张启山这样家业的人根本没有跟人借钱的必要,即使偶尔周转不开,在长沙这样拨土见金的古城里,他只要派伙计下两次地也就足够。并且他们两个实际并没有非常熟络,涉及金钱这种除非是相互之间有生意往来,否则连提都不会提。张启山开门见山的跟他借钱很不正常。而后又想,这人说不定又在惦记什么不见天日的事情,不由戒备起来。
这时张启山贴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个数字。
听到这个数字二月红觉得自己应该立即转身出门。
这样大的数目,再联想到张启山平时做的那些事情,他虽然不能完全断定这笔钱会被用来做什么,至少可以猜到十之一二。这必然是一件牵连非常广的事,以二月红平日的作风,肯定会当今天的事情没发生过,绝不多打探分毫。但张启山这个时候已经挡在门口,似乎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二月红笑起来,逼前一步戏言道:“这么多钱,大佛爷要给哪家姑娘赎身?我家的利钱不低,大佛爷当真不做二想?”
蒲桃这时已经看出苗头不对,躲到一边去。
张启山思量片刻,道:“我要赎一个绝色只应天上有的好姑娘,红老板也认识。至于钱这东西,只要红老板敢借,利钱有个定数,让我慢慢还就是了。”
这说法让二月红更加怀疑,但很快明白这话中的另一层。现在有个靠张启山自己的财力人脉无法解决的困难,需要非常大的一笔钱,并且要送出长沙城去——那么大数目的钱,纸钞绝对没有意义,银元运送过关也很困难,实际操作时恐怕都要折换成硬通货或者粮食布帛,运送起来还需要相当数量的人手。不论钱粮还是人手,都是这个年代非常紧俏的东西,虽然说出来只是一个数字,但是打点上困难重重,还十分危险。
钱并不是大事,尤其对于二月红来说。他这样的人家只要有安稳日子,很快能赚到这数目的三五倍甚至更多。而且后续的危险性太大,一旦有纰漏他全家都要受牵连,甚至戏班的伙计们也不能逃出升天。像这样的事情,即便张启山逼迫,他也要细细思量到底才会给答复。
二月红不急着表态,而张启山堵着门口他又出不去,索性坐在小桌旁招蒲桃给他斟一杯酒,等张启山说话。他不是小门小户的人,没有必要把张启山当成什么龙头,张启山要他帮忙,也不可能真的逼他就范。以张启山的为人,后面大概还有什么招式在等着。
片刻之后张启山果然跟了过来,伏在他耳边道:“红老板既然这么不放心,不如明日到我家去看看货色?”
二月红笑道:“好。”
他当然不会主动登门。各自归家后张启山又郑重其事的下帖子请戏,八抬大轿把他从家里直接抬到张家戏台上。唱罢戏吃了晚饭,张启山才引着他去看传说中的货色。
张家的大院里这时确实关着一个女孩儿,而且确实是二月红认得的。那是白沙井霍婆子的三女儿,前不久才从外地回来长沙。她非常漂亮,即使是二月红这种万花丛中出来的人都要感叹她生得好,清冷安静简直不食人间烟火。她被关在张家庭院深处的一间小屋子里,几个精干的伙计守在门口。女孩也不吵不闹,只是见到二月红的时候惊诧了片刻,恭恭敬敬叫一声“红老板”。
张启山非常自得,“如何?这货色不错吧?”
二月红笑笑,“大佛爷好手段,用这个价钱买霍婆子一个女儿,真是划算。”
“我虽不是生意人,但从不做亏本买卖。”张启山引着二月红从那院子里走出来,“如何?这笔钱投得吧?”
“大佛爷的人脉枝繁叶茂,连这样的人家都能摆平,何必非要从我这里借钱?”二月红边笑边说。白沙井的霍家是他在城里最不愿意打交道的同行。一家子女人对内勾心斗角,对外也作风古怪,心思非常深沉复杂,平日最金贵自己家的女儿。他确实没有想到,张启山居然能让霍婆子为了他手里的一笔生意,将自己的亲生女儿押过来。
张启山道:“借了这笔钱,我才买得起霍家亲生的女儿。卖身契还在霍婆子手里,红老板帮帮忙。”
话说到此,二月红才明白他的意思。
这笔钱之后将由霍家运送出城,毕竟城内所有淘沙客里面,霍家胆子最大人脉最广。那么大一笔钱,张启山不会放心的交给霍家,霍婆子心里也清楚这件事。于是押了一个女儿在他这里,保证霍家没胆子黑吃黑。霍家收了好处,日后如果出了纰漏自然是自己来扛,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说的就是这个。
事关官面,霍家出不起这个纰漏,自然更加仔细小心行事。二月红也不必为此多操心。
张启山的意思是,他只要出钱就好了。
“大佛爷出手实在阔绰,堪称纨绔表率。”霍家肯背上这么大的风险卖命,张启山拨出去的分成一定不少。二月红越发不敢想象是什么样的事情让他这样义无反顾。“这姑娘究竟有什么好,值得大佛爷为她这样出血?”
张启山道:“红老板大概听说过。平二的老鸨那里早年有个正经大户人家出身的女儿,家道中落给人撵出来,可巧有些外乡人占了平二的门脸,把这女儿扶成花魁,给一干老主顾看。这个女儿有两个丫鬟,看见东家破败了便自立门户要把老店面收回去。可还没把外乡人赶出门,她们两个先内斗起来,一个追一个逃,打得见血。我舍不得那间铺子,只好当这个冤大头。”
他说的非常隐晦,但二月红很快便懂了,夸赞大佛爷有一套做生意的好手段。
张启山连连拱手说过奖,片刻后又说:“这笔钱我会慢慢还给红老板,要收几分利,红老板尽管开价。”
二月红根本没想过当真要收利息。不过这样大一笔钱,张启山即使是慢慢的还给他,也肯定会引人注目,最后说不定还是要惹麻烦。他将这茬一说,询问起是否还要靠霍婆子把钱转回来。霍家行事风格古怪,心思非常深重,二月红实在不想跟他家有太多接触。
张启山道:“我借的钱自然我来还,红老板不用担心给人发现。只是不知道红老板除了戏份子之外,还肯收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