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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二响环4 ...

  •   到半途天色已经逐渐亮起来,二月红也才有时间去思考这事情的不对劲——张启山的身手是毋庸置疑的好,并且会许多他只在传说中听过的功夫,故事里古早年代的许多奇人异士也不过如此。这样的身手根本没有必要来套他的东西,毕竟二月红一系学的都是轻软功夫,对身形体重的限制都不少,多走蹊径,与外家硬功夫根本没法比,张启山拿去也没什么用处。二月红兀自想着这中间的疑点,忽然觉得身后脚步声渐渐轻了。回头只见张启山慢悠悠走在后面,塌着肩膀完全不像平常精明干练雷厉风行的样子。
      借着逐渐亮起的天色,还能看到地上已经拖了一路的血迹。
      二月红道:“大佛爷,伤口总要包一下。”
      这样流血,时间久了会要人命的。
      张启山仍旧一脸嫌弃道:“我不用女人的东西,这点伤又不至于要命。”
      三番两次给人拒绝,二月红也就没有了继续关心他的兴致。估量着他们大概已经走到了并不十分危险的地方,身上气味也散了个大概,二月红打起口哨,细细听着由远而近的马蹄声。
      这时他身后忽然有些响动,待他转身去看时,张启山已经脸色苍白栽在地上。
      二月红“啧”一声,又摸出那条丝绢来,忽然觉得用在这种人身上实在浪费,只将自己衣裳下摆撕了一块给他裹在伤口,丝绢好好收在怀里。给张启山裹伤口的功夫,之前跑远的坐骑已经听见哨声跑了回来。二月红将张启山丢在马背上,飞身上马疾驰回城。
      天光大亮的时候二月红终于把张启山送回家里,被他挂在马背上的人因为失血过多已经面色惨白。女眷们看见张启山这个样子都吓得不行,幸亏老夫人黄氏见多了生生死死的事情,非常冷静的吩咐下人给他冲洗伤口,验明了没有沾染尸毒,便让家里的医生给他敷上伤药包扎仔细,又差人去买补血的食材药材。
      这样一团混乱的时候二月红帮不上忙便起身告辞。临行前对黄氏道:“若大佛爷有个三长两短,或什么不好,尽管算在我二月红头上。”
      妇人倒没有怪罪他的意思,仍旧礼仪周全的将他送出门。
      一脚踏出门外二月红才想起问:“佛爷伤成这样,我的戏要不要推几天?”
      黄氏道,“他爸爸周年的日子不能错,既然红老板能唱便按日子来吧。启山伤成这样还未必挺得过,若是真的不好了,恐怕要请红老板唱满四天的白戏。”
      妇人说很冷静但藏不住内里伤感,二月红也心知他们这样的行当,常常生死就在一夕之间。他们自己有这样的觉悟,家人却未必能承受这样的压力。二月红母亲在世的时候也常常露出类似的表情,这让二月红非常难过,匆匆忙忙告辞离去。
      回到家里便听说年少的几个出门寻到一只油斗,成锦带人下去几次,有两只鼎十分沉重不好搬动,二月红又整顿衣冠带人过去探视状况。到他再回来时,只听长沙城里传得满城风雨,说是张大佛爷与红老板赌约下地,大佛爷身受重伤已经命在旦夕。
      事情已经过去几天,如果张启山真的伤重不治,二月红回城时听到的应该是他家报丧的消息。一听外八行并黑市上都还在传张启山命在旦夕,二月红便觉无名火起,咬牙切齿起来。
      这消息自然是张家人放出来的,也必然是源自张启山的授意,其用意非常明显,也正是二月红发怒的原因。
      张启山只是拿他做遮掩,把枪伤变成了“下地遇险”的结果。这也正是二月红之前想不通透那场闹剧的原因。
      他很不愿意往深想——他下地之前思来想去显得自己非常小气不说,单是张启山这做法,便摆明了根本就没当他是分量相当的对手。张启山的眼睛根本没看在他家传承了几百年的手艺上,而是看在另外的地方,连二月红也说不清楚他看得究竟有多远。现在知道的仅仅是二月红在长沙的身份地位被张启山当成了可以用来操作的东西而已,给他身上一处枪伤做了借口。
      偏偏这种事情二月红又没有办法说出去,毕竟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把真相说给外人听只会显得他这个全身而退的人更加没有度量。
      二月红并不是一个记仇的人,也不太讲究睚眦必报。但是这一次张启山的做法彻彻底底触了他的逆鳞,如果不讨个说法,他恐怕永远咽不下这口气。
      正这么想着,伙计报大佛爷家差人过来送信。二月红接过蜡封的信笺,随口问道:“大佛爷怎么样了?”
      来人答道:“医生说流血太多伤了元气,还在昏睡。幸而性命无碍,劳烦红老板挂念。”
      二月红点点头,便去看那张信笺,上面短短几句话:“掩伤一事,弟有苦衷,莫问。另请令尊神位,屈尊至寒舍共赏梨园。”
      不做淘沙生意的时候张启山在干些什么,二月红大致有些概念。那是一个他不想干涉也不能干涉的境界,不只是二月红,恐怕长沙城里其他的同行也不会有兴趣去沾染。如今看到这张字条,二月红想了想便将讨说法的念头抛诸脑后,细细斟酌了最后几字便叫亲近的伙计将父亲的牌位请过来,四抬轿子送到张启山府上。
      他登台唱白戏的那天正是他父亲的七七,从幕布后走出时二月红一眼看到对面楼上并排而立的两尊神位。张启山仍旧没有出现,据说还在昏迷,黄氏穿了一身非常素净的衣服陪坐在旁,安安静静的听戏。
      二月红带着戏班子依照之前约好的时间和戏码在张家唱满了四天,才供着父亲的牌位回去。
      又安静了几日后街上突然传来消息,张家被抄了。

      富贵之家被抄家,在这个年代并不算什么大事——四处都在打仗,四处都要花钱,将军司令们淘不来的银钱、米粮、女人全靠巨富之家供给。张启山从来不是一个听话的人,没见过他身后有靠山,又兼家财万贯,自然非常扎眼,给人拿来开刀并不是奇怪的事情。总会有亡命之徒不怕别人报复,先卷了钱跑路再说。不过二月红前几日才登门献唱,他家的伙计便忙着撇清两边的关系。
      “又不是大事,抄家而已,何必这么紧张。”二月红道。
      成锦道:“抄家不是大事,不过抄家的理由十分要命,有即刻避嫌之必要。”见二月红面带疑色,他又解说道:“城里风传,大佛爷被抄家是因为赤色……”
      二月红听到这里便扬手要他不必说下去。
      在这个年代,长沙城里沾染了这个颜色的人,除了他二月红,几乎都没什么好下场。尤其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沾染。
      细细问了问,知道是李居士“奉集团军一位司令的命令”带人去抄家,二月红便冷笑起来。
      李居士是个怎样货色,二月红非常清楚。以张启山明面上的作为,并没有触动高层的必要,如果真的到了“集团军的司令”都洞悉消息下令抄家的程度,至少应该动用军队,而不是李居士带着二十几个警察上门去又打又砸。
      “不用理会这事情了。稍后叫小四回来,我要他准备些趁手的家伙放在家里。”
      成锦疑惑道:“你是说,消息是假的?”
      “假的真不了,若是真的,谁也跑不掉。”二月红笑了笑,“再帮我点几个年纪轻力气大的孩子,我要迎接贵客。不出三天,抄家的人就要抄到我头上来了。”
      果不其然,两天后李居士就带着人找上了门,来势汹汹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二月红好声好气将他请进门。见他笑脸迎人,李居士也不好立刻发作,只得问:“红老板,听说您前几日登张佛爷家的台子,唱了足足四天?”
      二月红点头道:“我去了,也唱了,局长大人问这个做什么?”
      他既然亲口承认,李居士便打蛇随棍上,道:“既然张佛爷家的台子登得,我家的台子想来也可以上吧?”
      二月红笑笑,“局长大人这是将自己与张佛爷相提并论了?”
      “红老板的意思莫非是我还不如他?”
      “就道义而言,你确实不如他。”二月红端起茶杯润润喉,待李居士脸色都变了才道:“张启山虽然做的不是正经生意,但好歹不会趁人之危,听说当家的男人伤重就带人上门去欺负一门老弱妇孺。若不是张家还有几个关系亲近强干的伙计,恐怕连张启山的老娘都要给你们打死。”
      李居士闻言色变,阴笑道:“二月红,你是长沙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如今城里的局势你也清楚明白。张启山为什么给抄了家,全城的人都知道。你可不要跟他扯上关系,敬酒不吃吃罚酒!”
      “哦?那我要请问一声李局长,我跟张佛爷是什么关系?局长大人要给我吃的又是哪一家的罚酒?”不等李居士答话,二月红将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若说不出门道,就别怪红某人不客气。来人,把他给我打出去。”
      陈皮阿四伙同一干师兄弟早在堂下等候很久,听见这话拎着竹竿便冲进来,中间还混着几个根本不是戏班子伙计的青年。李居士在长沙城里依靠着“上面那位”作威作福已久,多少人想要将他扒皮啖肉,如今终于有了这个机会,但凡能伸手的都不舍得留力气。如果不是有身边几个跟班护着,说不定要把李居士的屎都打出来。
      二月红就坐在堂上看着,偶尔拨一拨杯子里沉浮不定的茶沫,完全不喊停手。
      李居士被人一路打一路退,流了满地的血。一伙儿人已经退到二月红家大门外,他才想起自己是有枪的,急急忙忙嘶吼着拿枪来。
      枪声一响,还在穷追猛打的陈皮阿四等人便停了手。二月红也不想这时候闹出无辜人命,在堂上喊了一声“住手”,随即起身走出。
      这时候李居士已经给打得全身是血,脸上五官根本看不出原来模样,只有质料稍稍名贵些的衣服能将他和其他跟班区分开来。二月红就站在自家大门里看着他,一脸的似笑非笑。
      “二月红!你……你……”
      二月红笑着一撩衣摆迈步出来,问:“我怎么?”
      他这样一动,陈皮阿四非常担心姓李的会对他师父不利,拉了几个师兄弟护到二月红身前去。而李居士本来受够了他们的打,又被他们这样移动给吓了一跳,赶忙往远处又爬了几步,几乎尿湿裤子。
      看他已经这幅德行,二月红也没有继续折腾他们的兴致,嘱咐陈皮阿四将门口打扫干净便转身回去。
      成锦跟上来道:“帖子已经写好了,就差抬头,要送到谁家里?”
      二月红想了想,“送到省公安局长家里,就跟他说,二月红请他上门听戏。”说完略一转头,看着早已经没了李居士踪影的门外,啐了一口,“给了他几次好脸色,就忘记究竟谁才是地头蛇。”

      又过个把月,一直悄无声息的张启山突然找上门来。二月红看他活蹦乱跳的样子便知道,重伤昏迷修养都是假的,这期间他又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做些不能公开的勾当还装得没事人一样。
      将他迎到上座,二月红问:“大佛爷亲自登门,有何贵干?”
      张启山道:“来请红老板去唱欠我的两天戏。”
      二月红抬眼看着他,“张佛爷,你家的戏我可是唱过了。整整四天,一个时辰都没有少。”
      张启山却不理他,“那怎样?我又没听到。”
      早见识过这人胡搅蛮缠的功力,二月红已经有几分不耐他的厚脸皮,打算直接回绝,却看张启山笑吟吟从怀里摸出一只镯子,轻轻按在他身边的小几上。
      “如果是价钱不合适,都可以再商量。”
      二月红转头去看了一眼,虽然脸上的表情还端得住,心里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这镯子他认得,即使看着眼生,但是那质地和上面粗糙古朴的纹样,他一眼便认出这是他和张启山下地时因为失手而失落的那对玉镯之一。二月红对其他的并不太注意,但对于这些东西的独特之处却非常上心,镯子在他手上经过一遍,质地和纹样就烙在他心里,只要摆在他眼前立刻能认出来。眼前这一只不是赝品,张启山也没有必要弄一只赝品出来唬他。
      这个时候张启山拿了这镯子出来,只是摆明不给他拒绝的机会。
      二月红也不再挣扎,只是非常好奇:“大佛爷什么时候捡的这东西,当时怎么不说?”
      张启山道:“我设局请红老板相陪,就不该欺负人。至于什么时候拿到的,我听了戏,自然告诉你。”
      “大佛爷想听什么?”
      张启山道:“我不听花鼓戏。”
      二月红立刻回道:“我不会唱二人转。”
      “京戏总会吧?”
      “哪一出?”
      张启山想了想,道:“大劈棺。”
      二月红暗自磨着牙,心想真看不出你也是听这种淫词艳曲出身,面上仍旧一派平和回道:“不会,不唱。”
      张启山又靠他近了几分,贴在他耳边,“实在不巧,这段子我会。等我先教你,你慢慢学会了练熟了,再唱给我听。”
      翌日一早二月红点了几个伙计跟着他一道往张家去,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把整个戏班子都吓了一跳,因为之前从来没有过他突然带着行头出去跑台的先例。等傍晚他毫发无伤的回来,下面的人才又重新运作起来。陈皮阿四偷偷对他说,有几位师叔师兄,下午的时候已经想要打上张家要人了。
      二月红笑笑,这种同行之间的事情有时候就是这样微妙,而他与张启山又不仅仅是同行,情况就更复杂。
      送走一直喋喋不休念叨他让人不省心的师兄们,二月红坐在椅上琢磨那只蛟纹镯子。那必然是极其贵重的东西,白天时张启山还给他演示,实心的镯子敲一下却能清脆的响两声,玉质雕工甚至年代也都非常珍稀,若是这样的一对镯子拿出去,大概买下几千顷地都不成问题。
      只可惜现在这对镯子拆了双,一只在他这里,而另一只在张启山手上。
      门口忽然传来脚步声,二月红抬眼,刚好看见他妻子从门外袅袅婷婷的走进来。
      二月红的夫人如今二十几岁,正是女人最好的年纪,每天被二月红养在家里调理得像朵花一样,哪还看得出早年随父母在街边收钱卖面野丫头的样子。
      “二爷得了新物件?”
      二月红笑着将镯子从手腕退下来递给她,“看看喜欢吗?若喜欢就拿去戴。”
      女人接过镯子只看两眼便腼腆笑着摇摇头,“这么大的镯子,我怎么戴得上,还是二爷自己留着。”说完又劝他,“这些从坟里起出来的东西别总戴在身上,尸气太重,不吉利。”
      二月红点点头,让她取了自己收捡零碎的樟木箱子来,将镯子收好。
      数月后二月红听说他们遇险的那座墓给人炸了。据说是张启山遣人去做的,整座墓都给炸得一塌糊涂,炸完之后还把所有的积土残渣都挖了出来抛进湘江,连墓室密封防水用的膏泥都给挖得干干净净,原地只留下一个几丈见方又几丈深的土坑。
      这本来是个能惊动全省的大消息,毕竟那么大量的炸药在长沙城里绝对是祸害。结果没过几天又爆出省公安局和某个司令部丢了非常要紧的东西,紧接着全城戒严,挨家挨户的搜查,遇上几户家里真的藏着东西的,两厢打起来一团混乱,再也没人理会张启山哪来这么多炸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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