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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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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道:“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
我跟着他念一句,又念:“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愣是怔了半晌,都认不出不得那“绣”字的繁体,随即跳过,读:“罗襦,双双金鹧鸪。”
“不错啊,一首词,不认识的只有一字。比我想象的要好很多。”
我笑:“你想象中的我,可是有多差?”
表哥不语,嫂嫂抿了嘴儿地笑。而悦舒摆摆手送我四个字,“不识之无”。
我瞪她一眼,复读下一首《菩萨蛮》,“玉楼明月长相忆,柳丝······袅······娜春无力。门外草萋萋,送君闻马嘶。······画······罗金翡翠,香······烛销成泪。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虽是全读对了,但一首诗词却停顿多处,而且时不时还要抬眼观测他们仨的表情,实在怕读错了字被笑话。
“你倒不是说一篇文字十之有三不认识吗?我怎么看你虽读得滞滞乎乎,但也算是尚可啊。”悦舒不乐意地扬起嘴角,“你呀你就会夸大其词!”
废话!这首词我学过的!我道:“这些字放在这首词里我还能隐约认识,要是放在别的地方,我自是认不得了。” “你这又是说得什么胡话?”悦舒瞅着我,一面自往嘴里塞了块雪梨膏。
我想了想,道:“凡停顿处,我都是猜的。”
“那你可是猜的蛮准的······”嫂嫂笑,“过些时候你表哥就要去赶考了,你要不要随他同去,看看能不能猜个进士回来?”
我心下明白,嫂嫂是变着戏法提醒表哥,劝他早日收心备考。遂瞅了一眼他,见他英眉蹙起,眼里晕着一抹浓得化不开的愁绪。不知怎的心就悠然地痛了一下,也许是为这样真实出现在我面前惆怅万千的他,也许是为那个曾在文献资料中读到的郁悒不堪的纳兰·性德。明明知道自己不过一介弱质女流,纵使知道历史,也无力力挽狂澜,阻止他博取功名,然而还是到底是于心不忍,半开玩笑地道:“纳兰家在京城久负盛名,权贵一方,我有这样的家庭当靠山,又有老夫人、姨母和你们宠着爱着,就算我自个儿万事不上心,日日流连于花草虫鱼,也能活得风风光光,一时大放异彩。何必还要苦了自己,去追求那半点欢乐讨不到的虚名?”
这些话当然暗指的是表哥。
话毕,我眨眨眼睛看向嫂嫂。她假装没看见,把头偏向一边,嘴上虽不说,但脸上分明有一丝怒气,恐是责怪我正忙不帮,反倒助纣为虐,招来坏事一箩筐。表哥虽神色淡然,但眉头已经舒展,眼里有微微的笑意。倒是悦舒不解我意,数落道:“你这人就这能耐了!凡事不上进,只凭蹭着家底儿混日子,一辈子,吃吃喝喝玩玩闹闹到老!”
我道:“能一辈子吃吃喝喝玩玩闹闹还能安然到老的,可不也是种大能耐?多少人求都求不得呢!”
“少爷,少夫人,小姐吉祥!”夏雪的忽然出现也算是提我这不知如何结尾的人找了台阶。
我慌忙撇开悦舒这妮子,道:“你怎么还没走?”
她自手里拎的锦盒里取出两罐酒,“奴婢方才从寒烟阁经过,王爷叫住奴婢,让奴婢把这琼花玉酿端来,并说这酒是万岁爷头些日子赐下来的西域贡品,愿和少爷,少夫人,小姐们分甘同味。”
贡品?我心下一喜,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两灌酒。其他三人倒是淡淡地道了谢。于此,我又大大感慨一番,人豪门就是豪门,见到什么都是一瞥,面无表情,极为不屑,哪像我这山沟沟里出的娃娃,连一个冰糖葫芦儿都能惊喜地要命!想到这冰糖葫芦,我的肩膀又隐隐作痛,着实又呲牙咧嘴了一回。
“等等!”见夏雪委身一福,就要走开,嫂嫂抬眉问:“寒烟阁可是还有其他人?”
“揆叙少爷也在。”
纳兰·揆叙?我心生纳闷,遂见嫂嫂皱了皱眉,而表哥眼里也有些许不悦,便猜测着这个少爷定是一个不讨喜欢的人。
“他也在?”悦舒冷笑道:“平日里见他对谁都不理不睬,一副自恃清高,自命不凡的模样,怎么今儿可去巴巴地讨好恭亲王去了?再说了,他又不是不知道哥哥原本就和常宁王爷关系甚密,他这倒插一脚,倒是个什么意思?难道·······”
“悦舒!”表哥不快地打断了她的话,“你少说点吧!”
我见嫂嫂眼睛盯着桌上的银耳蜜奶糕,看了半晌,想取又不取的,正不知为何意时,她挥挥手,对夏雪道:“罢了,你替我们写过王爷的好意就是。”
见阁楼里的人个个心怀鬼胎,面有愁绪,我道:“有了好酒相伴,还读什么诗书?大醉一场才是好主意。”遂把课本推到一边,笑道:“哥哥嫂嫂莫非想今儿把这酒留下,改日小两口欢喜畅饮?”
“瞧你说得,我们哪里有那么小气。”嫂嫂这才笑,方拿了酒盅和酒杯,给四人添了酒。
我接过,正欲仰头猛灌下去,表哥却看着我皱眉道:“天气凉,还是让丫鬟们拿暖盅稍微温一温酒后再喝吧。”遂命在楼下待命的莲婇去寻暖盅来。
“又不是大冬天的,哥哥哪里来那么多计较来着?”悦舒不乐意地撇撇嘴,遂仰头喝了酒,大叹一声:“好酒!”嫂嫂也来了馋意,小酌几口,脸上便泛了红,嘴上抿着笑,甚是陶醉。
连她俩都觉这是好酒,那么此琼花玉酿必定不是寻常之物,我大喜,欲不顾表哥的提醒,跃跃欲试。他见我扬手欲望嘴里灌酒,遂道:“前些日子,听说你救了只兔子,那伤势可是好些了?”
兔子?正纳闷他何故现在扯到兔子时,我一愣,看着他眼里一抹淡淡关切和忧心,心登时慢了半拍。这才惊觉,自己是受伤之人,喝酒已是大忌,断然再没有用热胃去暖冷酒的道理。虽然现代人对这方面事宜并不计较,可古人却有诸多讲究。我的心不知何故,又是暖,又是乱的,竟然说话也有些磕磕巴巴了,道:“那个······这个······还没好,但也快了。”
见我已经放下酒杯,他算是安了心,“那可更是要多加注意了。” “是。多谢如此挂心。”我点点头,一面瞅了瞅悦舒,那小妮子正自顾自地喝酒嗑瓜子,自是无暇顾及我。倒是嫂嫂用似笑非笑地目光打量着我,我回了一笑,忙偏了头,暗忖,她到底有没有听出我和表哥的弦外之音呢?
莲婇用暖盅烫了酒递于我后,我刚喝两口,嫂嫂就道:“今日惠风和畅,神清气爽,又有佳人美酒相伴,不如咱们行个酒令助兴如何?”表哥点头默许,悦舒则是鼓掌欢迎,唯独我,在心里闷闷一喊,糟了!
“平日里行惯雅句雅词,文绉绉的,一点也不生动,而且措辞也不易,今儿就说点通俗简单的吧。我先来了,嗯······”嫂嫂一笑,略略思忖,道:“骰子逡巡裹手拈,无因得见玉纤纤。”
这也叫通俗简单!?我当下目瞪口呆地看着嫂嫂,下巴”咔嚓“一声掉落在地。原本还想着自己也能试着接上一两句,可现在一听就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是没戏,只有当哑巴罚酒的份了。心里暗自叫苦几次,就大口大口地吃着盘中糕点。为什么?垫胃呗!否则等会儿还不得被灌得胃出血!
表哥道:“但知报道金钗落,仿佛还应露指尖。”
悦舒思忖不得,自斟自饮一杯,遂换了酒令,“陶潜官罢酒瓶空,门掩杨花一夜风。”
我蒙头喝下两杯酒,算是认输。
嫂嫂道:“别后东篱数枝菊,不知闲醉与谁同。”
表哥道:“古调诗吟山色里,无弦琴在月明中。”
嫂嫂和悦舒都微微一滞,颇感无奈地各自喝下一杯酒,我当然也乖乖地饮完一杯,许是喝得太急,竟然微微有了醉意。两眼里放着金光,头微微地晕了。遂揉了揉太阳穴,顿了几秒,才缓过神,发现表哥正淡淡地看我,嘴角噙着抹笑。我尴尬地放下了手,即刻偏过头。
表哥再道:“远瞻高树宜幽鸟,出岫孤云逐晚虹。”见大家已经乏了,无人能应对,便换了酒令,道:“有松堪系马,遇钵更投针。记得汤师句,高禅助朗吟。”
嫂嫂用食指摸摸下巴,道:“乘晴入精舍,语默想东林。尽是忘机侣,谁惊息影禽。”
我和悦舒同时瘪瘪嘴,垂下眼睑,默契地干了一杯酒。
表哥一笑,像嫂嫂竖起拇指,“对得实在妙极!”遂踱了几步,冥想片刻道:“一雨微尘尽,支郎许数过。方同嗅薝卜,不用算多罗。”
我长吁一口气,不乐意地看着他,嚷嚷:“明明说是讨个乐子,你这倒是比文采了!真把我这点墨不通的人当做酒酿元宵了。”
“酒酿元宵?”嫂嫂用手捂着面笑,“比喻的甚好,甚好!”
“那你自己出个酒令?”表哥听闻,笑问。
彼时亮灿灿的阳光投过窗棱一寸寸地撒进来,整个阁楼被照得通体明亮。我看着他嘴角荡着的烂漫笑意,心一点点地被温暖,竟觉得脑里一片安宁。这种突入起来的美好感觉,让我觉得自己是幸福的。遂看了看笑意盎然的嫂嫂和天真无邪地悦舒,深深地呼吸一大口新鲜的空气,张开双臂,闭上眼睛,淡淡道:“在这样风和日绚的日子里,真恨不得自己可以变成鸟儿去飞。”
“这可是个什么酒令?”悦舒一脸狐疑地问。
我勉强地挤出个笑容,脖子僵硬如木偶,转了一百八十度看大家的反应。幸而表哥和嫂嫂都神色坦然,遂安了心,挖空心思地想了许久,才琢磨出一个酒令来:“白玉石,碧波亭上树旗帜。”
表哥遂接道:“口耳王,聖人孔子坐明堂。”
嫂嫂笑,指着桌上我最爱的椰桂糕道:“木耳耳,椰桂糕前抒情怀。”
“我要接的,都被嫂嫂说了。”悦舒不满地撅了撅嘴,用小手指勾了勾披散在胸前的长发,遂颇为无奈地道:“口口口,品德操行放在首。”
好坏总算是说了一个酒令,看表哥张嘴欲接,我即刻摆摆手手,“点到为止就好,我可不想要‘椰桂糕前喝醉酒’了。”看三人正在兴头,一副不乐意的样子,我眼珠一转,道:“不如我单独做个酒令,博得你们一笑?”
悦舒嫌恶地把头往后靠了一尺,“就你?刚刚不是还支吾半天,一个字都接不上么?”
“那是因为我们······江南人······可不这样行酒令。”我刻意在“江南人”三字上加了重音,为得是能驳回些许颜面,毕竟怎么说我穆棱白当初也是响当当的才女一个,今儿怎么能如此丢脸地被一群人耻笑呢?
“我们······江南人?”悦舒瞪我一眼,“你看你那得意劲儿,感情自己生在江南是多么了不起似的。” “嘿嘿。”我干笑两声,用手做了一个滑稽的噤声姿势,朝她挤挵了一下眉毛,“被你发现了啊。这事情可是一关乎江山社稷的天大秘密。”
嫂嫂遂笑。表哥忍俊不禁地看着我,道:“卖了这么久的关子,怎么还不行?”
“是,奴婢遵命·······”我阴阳怪调拖长音答道。于此,表哥愣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过立即又住了口,把头偏向窗棱外面,一副目光深远,欣赏佳景的不屑模样。
我抿嘴笑睨了他一眼,有模有样地举了一个酒杯,清清嗓道:“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感情厚,喝不够;感情薄,喝不着;感情铁,喝出血。”看见三人又是皱眉,又是纳闷,又是笑的,我继续道:“一两二两漱漱口,三两四两不算酒,五两六两扶墙走,七两八两还在吼!”
悦舒捧腹大笑,一面说肚子笑得痛极了,一面又拽着我的水袖,扯来扯去地问:“还有没有?还有没有?“ 我想了一想道:“半斤不当酒,一斤扶墙走,斤半墙走我不走。”
嫂嫂又笑一会,问:“江南人都是这样行酒令的?”
愁了瞅表哥,看他已经笑过,恢复一脸正色。遂想到,他曾多次陪康熙游历江南,定是没遇见这等玩法,于是我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嘴角牵了几下,解释道:“不是啦·······只是我私底下和下人这样玩。”
“哦。”悦舒赞同地点点头,“难怪去年我和哥哥去江南没遇见这等趣事······”她叹口气,遂即眼睛一亮,颇为欣喜地看着我,“怎么这酒令是你发明的?”
啊?我唇角触动几下,脑袋空了许久,道:“目前算是。”
又喝了一会酒,瞎闹许久,看天色已晚,我便委身作福,向表哥嫂嫂以及悦舒道别。恐是自穿越后换了身子,我酒品已经不如以前,从阁楼上往下走时,遥遥晃晃地险些摔倒。嫂嫂见也没丫鬟跟着我,便让莲婇去送送我,表哥忙止住,淡淡说:“蘅馥苑离岳芳亭不过是几步之遥,但距离雪薇晓园还是有一些距离的。不如你们先回去。她今儿可是喝得最多,我送送她,倒是安全些。”
卢氏点头应道:“也是。这院里的山多水多的,看她已经醉醺醺的,仔细可别让她再撞了或是又落了水的。”
悦舒一笑,声音提高好几十分贝,“可不是嘛?若是再摔坏了脑袋,哥哥你这先生可得从零开始,有得教喽!”
我暗骂她这种时候还在说风凉话,遂微笑,乖巧一句:“谢谢嫂嫂,谢谢表哥!”
下了楼,不过慢行了几分钟,天就全黑了。纳兰·性德拎着灯笼走在前面替我开路,我就慢吞吞地走在他身后,一句话也没有。他虽是背对着我,但我也心知他必定又是一副冷面孔,想着刚刚四人还开怀畅饮,把酒言欢,而现在却是空对着,我蓦地,就有些莫名的委屈和悲伤。却又一时不知道这些委屈和悲伤到底是出自哪里。
就这样慢慢又行一段,暗夜的寒风乍起,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道:“中午还是夏天。晚上倒成了冬天了。”见他不理,我便自顾自地吸了吸鼻子,竟发现自己流了鼻涕。一时找不到帕子,我欲用袖子揩去,表哥却停了脚步,转身递给我一块帕子道:“姑娘家就该有姑娘家的样子。”
我一愣,小声支吾了句,“没想到你脑勺后还长了眼睛。”遂抿嘴一笑,佯装温婉,语气却是不耐烦,“是是是!表哥训导得极是。”
“又在敷衍我了。”他笑笑,漆黑如墨的眼眸在暗夜里扑闪扑闪,竟然比夜空里的星星还要闪耀。
我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把他的额头,眉毛,眼睛,鼻梁,嘴唇,下巴一寸一寸地刻进我的脑海里,而他也不闪躲,毫无忌讳地容忍我如此肆无忌惮地看他。仿佛是过了一分钟,或是五分钟,抑或十分钟,我们对立着,凝望彼此。却也不累。心里一个闪念,我忽然有了一种要抚摸他的眉眼的欲望,幻想用手指轻刷过他的眉,再后来是他的睫毛。于是我伸手,而他却还是不躲闪,定定用明眸看着我,就在我的手要碰触到他的肌肤的瞬间,我怔住,制止了这个动作。遂握紧一把他脸侧的空气,徐徐抽回右手,摊开手心,看了许久,仿佛那掌心里真有他的气息一样。
他牵了牵嘴角,像是有些自嘲又像是有些释然,一笑,道:“走吧。”
我微微颔首,跟着他的脚步,在寒冷清夜里继续往前走,不过,这一次,他没再单独留下我一人,而是牵了我的手。我挣扎几下,见他毫无松开之意,并且握的更紧了,遂平了心,任由他牵着。毕竟,道路漆黑漫长,其中还有许多层层叠叠的阶梯,而我俩只有灯笼一个,纵使撞见丫鬟小厮或是老爷公子,我们也坦坦荡荡,不算举止逾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