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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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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我所料,刚回到园子,就见大大小小认识的不认识的丫鬟小厮跪了一地,而姨母坐在正厅气得脸色铁青,她脚边是碎了一地的茶盏。
见我回来了,她眉眼里有了稍稍的喜色,随即一抹愁怒又凝于脸上,扯扯嘴角,阴冷的口吻一尺成冰,“外边这山好水好的,你怎么还舍得回来?”
银芯夏雪跪在角落里,俨然已经哭成泪人,见了我,欲言又止,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我见状况不妙,走上前去,“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姨母,晞薇知错了!”
妇人不看我,干瞪着空气,眼里乍起一片火光。
悦舒自是不喜欢姨母,但碍于我的面子像妇人委了一福,恳求道:“姨娘,都是我的错,是我要带她去街上瞎晃,又是我把她丢在街上不管的,你要怨就怨我吧。”
姨母颇为诧异地看着她,自是不好责怪,加之又心疼我,僵持了半晌,才喃喃道:“好了,你起来吧。下次不要再犯就是!”
我点点头,欲起身,恐是血液一瞬间上涌,身子稍有不适,眼前骤然一黑,就要向地板栽去。悦舒即刻冲上前来扶住我,细细一句,“刚才就觉得你面色苍白,到底是怎么了?”
我看了一眼满面疑惑又甚是担忧的姨母,挤出笑,“恐是今天走太多路,累着了。”
“哦。”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像姨母福了一福,冲我道:“晞薇,我且不扰你了,明日再来看你。”
悦舒走后,姨母遣了一屋子的下人,因还在气头上,扔下一句:“你且好自为之!”后,便扭身走了。
我心口一松,一屁股跌在凳子上,喘了好几口气,方才挤出几个字:“银芯锁好院门拿药箱来!”
看着我臂膀上一片淋漓的鲜红,俩丫头片子吓得险些晕倒。之后银芯倒是镇定了,手指微颤地按照我的吩咐帮我拆除已经略显凌乱的纱布,而夏雪还在一旁哭哭啼啼,惹得我心生烦闷,只得打发了她去厨房帮我熬一盅补血益气的桂圆红枣八宝汤。
刚清洗了伤口,还未及上药,便听见敲门之声,我大惊,慌忙披上一件单薄的寝衣,拉了帘子,才命银芯去开门。
“少夫人听说晞薇小姐日前救了只受伤的兔子,特命我来送些药来给小姐。”
“那兔子已经······”
我忙止了银芯的话,道:“承蒙嫂嫂赏赐,那兔子必定会痊愈的很快。”然后从帘子里探出头来,一笑:“带我向嫂嫂道谢。”
卢氏的丫鬟走后,银芯把那雕着繁芜精美的花纹的蓝晶瓶递给我,“是御赐的云南白药呢!少夫人也真是有心了。”她随托腮,眼里一片迷茫,“不过,这等小事,她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也一笑,叹道:“是啊,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兔子是早已经痊愈,但我自然不能辜负别人的好意,便命银芯给我上了那药,反反复复把绷带绕了好几层,虽是疼痛不止,却也咬咬牙坚持了下来。毕竟,无论是现代的穆棱白还是如今的纳兰·晞薇,都是强大的,毅力是超乎寻常的坚韧。
曾经别人以为,穆棱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无比风光,却不知这成功的背后,我又是倾注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努力。并不是所有的天才,真的就是天生的,或者纵使我汇集天地灵气,如果后世不自己雕琢,反复打磨,我也难成气候,俨然变成凡人一个。可是高处不胜寒,那时候,竟然没有人能懂我。甚至连杜慕容也未能明白。否则,他又如何会辜负我?也许是那药真是神通,过了五日,我的臂膀竟然奇迹般地好了起来,虽因正在长新肉,痒痒的,但却不再疼。
“小姐,纳兰少爷请你去岳芳亭一趟。”自那日我受伤,被银芯反复问叨几次却未做任何解释后,她便以为我是跟悦舒交好,再也瞧不起她这身份卑微的下等丫头,对我便时时小心,不敢有半点逾越之举。虽是彬彬有礼,但到底是生分许多。
都是娘羹爹饭养大的,在我心里,自然没有那么多尊卑可言。可是实在有口难言,受伤之事我也无从解释,只能看着她生气,愁着没法解决。因而装傻问:“他找我什么事?”
“奴婢不知。”淡淡四个字将我的热衷浇熄。
夏雪不解我意,随笑,“小姐可是求少爷做先生来着,他今儿得空记得了,您可是又给忘了。”
“哦。”我假装恍然大悟,瞥了眼银芯,那丫头脸上依然冷漠如冰。只得暗自叹口气,道:“夏雪,你随我一道去吧。”
由夏雪带路,走了约莫四十分钟,搞得我脚底麻木,在心里一阵暗骂,古人还真是穷奢极侈,人没几个,倒是开垦这么大一片土地修葺府邸!若是放在现代,寸土寸金,人人都对恨天高的楼价望尘莫及时,您纳兰·明珠再给我修个丞相府试试!?
“小姐,到了。”夏雪指着一个很写意的小阁楼,说:“少夫人也在呢。”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果然看见了夫妻俩人在顶层,一人吟诗,一人作画,互不打扰却默契万分。我一呆呆地凝望许久,心里缓缓地升起来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情绪。
“晞薇。”嫂嫂从木窗里探出身子,招手唤我。
她今儿穿了一身桃红色的袍子,月白的小褂子,胸前绣得一簇簇海棠煞是美艳。我朝她微微颔首,又走近几步,才看清她头上插了一株娇嫩的雪薇花。如此以来,越发衬得她粉面含春,顾盼生辉。就这样远远近近地仰望着她,觉得她像是误入了凡尘的仙子。
几步狂奔上去,我朝纳兰·容若委身一福,叫了声:“先生好!”后,就蹭着嫂嫂坐下了,道:“这古人道‘女为悦己者容’,嫂嫂今儿可不是一般凡人啦!”
她脸一红,随用一块椰桂糕堵住了我的嘴。岔开话题,“刚刚见你在下面发了半天怔,还以为你不想上来,怎么我一唤你就又疯疯癫癫地跑了上来?可是这么听我话来着?”
我心下想着,他俩现在虽是夫妻情深,一对伉俪,可再过上一年多,嫂嫂就会难产而死,而纳兰·容若也会陷入空前的苦痛和抑郁中。我心里难安,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只得借着伤感,胡乱说一通,“我已近二七年华,过不了多少日子怕是就要离开纳兰家,想着现在哥哥嫂嫂对我如此疼爱,以后却怕是想见都难,所以方才在楼下看着你俩吟诗作画,竟然痴了,怕打搅了这和谐美满的一幕。”
嫂嫂看我感伤,随捋了捋我的发髻上的流苏,眼里含着暖意,取笑:“我看你这是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我努力挤出一抹笑,脑袋像是秀逗了,苦思冥想了半天却连不成一句话来,只得闭了嘴。抬头看着纳兰·容若。
见我看他,他摇摇头,忍俊不禁。又看了一会书,却像是没忍住似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才走到我面前,狠狠地用书敲了我的头。戏谑道:“好你个纳兰·晞薇,是该让我赞扬你是对我和你嫂嫂情真意切呢?还是······”他扬起嘴角,饶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迷茫的卢氏,“骂你人小鬼大,现在就心猿意马,急急寻觅一位乘龙快婿呢!?”
我先是对他突入其来的亲密一愣,顿了几秒,才满脸委屈地揉揉头,苦兮兮哭兮兮地道:“很疼的。”随扯了扯卢氏的袖子,半撒娇,“嫂嫂,你也不管管他。”
又吵闹了几句,纳兰·容若恢复一如往日的冰冷,道:“你可是来贪图好玩混日子来了?”
卢氏解围道:“表妹可是喜欢什么书?”
表妹?我心一暖,对她又多亲近敬爱几分,道:“我喜欢什么书可是不重要,重要的是表哥想教我什么书。”
“《资治通鉴》?”卢氏闻声提议。
我正欲点头答应,却见纳兰·容若脸上淡淡的,漆黑如墨的眉毛微微皱起,脸上似有愁绪万千。
嫂嫂这个计策确实是“一箭三雕”,一则教我读书识字通晓历史,二则助表哥温习了康熙布置的功课,三则也免去他的负担不再耗时费神去多思,然而不尽人意的是,并不讨表哥欢喜。显然他身心淡薄,清心寡欲,在朝中面对朝中之事已经是足够的忍耐,下了朝堂若再要面对朝中之事难免是如负重荷,形神疲惫。我随道:“晞薇乃是一介女儿身,更喜山水诗画,燕妮软语,尔等历史,《周纪》《秦纪》《汉纪》《魏纪》《晋纪》,对我来说何其枯燥,味同嚼蜡。我又不去科举考试,博得一功名,何必要乏了自己?”
表哥瞅着我,随即释然一笑,不语。嫂嫂看了看表哥,再看看我,似是明白我的心意,嗔怪道:“刚刚还没个主意,怎么现在倒是有见地了?”
见我呆滞答不出个所以然来,表哥插一语,打破这窘迫气氛,“那你究竟是想要学什么书?”
我心一急,脑袋里竟然空空的,想不出个合适的人选来。陆游,白居易?其写景诗浅显易懂,对我这种初学者极合适,只怕表哥才高过人,瞧不起这类词作;杜甫、辛弃疾?这类爱过诗人,文字虽磅礴大气,可毕竟牵涉江山社稷,也是断断不可的;他纳兰·性德的平日词作?要不得!虽然我和纳兰兄妹关系甚密,但毕竟,他是有妇之夫,我没事儿人一样地单纯学他几首诗词尚可,但在旁人眼里岂不是认为我对他有恋慕之情?就算我们坦坦荡荡,可念在嫂嫂对我的怜惜,我是绝对不能让她为此伤心烦忧的。
“东晋陶渊明?”嫂嫂见我踟蹰,道。
“不要!”我断然拒绝。“古今诗词作家三千人,最不喜欢就是他!”
嫂嫂讨了没趣,自是诧异,道:“何故?”
“你不喜欢他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崇高精神?”表哥也兴致盎然地歪着脑袋看我,表示洗耳恭听。
意识到刚刚的失礼,我抱歉地朝嫂嫂一笑,道:“他哪里是不为五斗米折腰,而是嫌弃五斗米太少,让他折不了腰!”
嫂嫂捧腹大笑,“你这都是也什么歪理啊!”
表哥神情自若,道:“继续说。”
我道:“陶渊明少年时受家统和儒经的影响,怀有兼济天下大济苍生的壮志。可因门阀制度,庶族寒门的人根本不可能在官场上平步青云,他这一生,纵使才华横溢,也只能空有一身抱负,暗自嗟叹不息。所以,他选择出世,辞官归故里,以逃避的态度,去田间耕种。”
“这又有何不可?”嫂嫂笑。“如果拿不起,放下,固然也是一种积极的方法。”
“可他是真的放下了吗?”我瞅了一眼嫂嫂见她疑惑不解,再瞅瞅表哥,他却眼中带笑,面露欣喜,继续道:“论他曾经所耳濡目染的教化熏陶,他纵使再心性恬寡,淡泊以宁志,也不可能说放就放。否则,他何故几次罢官归田,又几次心有不死,再操旧业,去偏远地区再任职,做一些芝麻绿豆的小官呢?”
“说的是。”嫂嫂若有所悟。
我抿了抿唇,看着楼下不远处的依依杨柳,道:“杨柳自在微风中才能飘逸无限,芊影重重,妩媚撩人。若是离了风,纵使再美,也只能垂着枝叶,毫无生气。”
“所以陶渊明就是那柳,朝廷就是那风了。”不知悦舒何时已经自楼下上来,迈着碎步,笑意盈盈地走到我面前,一巴掌就朝我的脑袋上拍下去,“可是找到你了!”
我瞪她一眼,“早晚都得被你俩兄妹给打傻喽。”然后随即看了看表哥,他假装没听见,自个儿把头偏到一边去了。
小妮子也瞪我一眼,两鼻孔朝天出气表示不屑,顿了一顿,才甜蜜蜜地一句:“哥哥好,嫂嫂好。”
嫂嫂自是淡淡地偷笑,亲切地扶着她的手道:“悦舒,快坐下。”
“这真是有了小姑子就不要小表妹了。”我讽刺地一笑,刻意声音提高八度,“看来表哥真是魅力无限,招来佳人一片怜爱啊。”
嫂嫂脸悠地红了,戳了戳我的鼻尖,“你看你真是半点冷落受不得。”
就是表哥这种脸上时常挂个掉油瓶的冷面孔,也有点受不住我的奚落,脸微微涨红,有些尴尬地道:“接着把你刚刚没完的话说完。”
“奴婢遵命。”我阴阳怪掉地一声,配合着作了一福,惹得悦舒哈哈大笑起来。想着能在满清第一才子面前班门弄斧,我也颇有几分得意,面上喜悦之情不言而喻,随道:“既是如此放不开,想来他这的桃园生活也不能安逸。可他又时时填词写诗,诉说自己如何如何心中安宁,如何如何悠然自乐,借此向自己也向众人昭示一些不可得,得不到还偏偏说得到的东西。这明明是在自欺欺人。”看三人听得痴,我暗自窃喜,又继续补充:“若说提得起放得下,便是无限自然。而他这种提不起,放不下,又是何等伤感呢?我可不喜欢这种矛盾重重,因而让自己活得无限压抑的人。所以,每每读他的诗,我倒觉得自己像是步入了他下的套,像他一样,挖个坑,把自己埋了起来,看不清天地光辉,还一个劲儿地骗自己说这坑里,山好水好空气好。”
悦舒被我这最后一句话逗乐,一个劲儿地大笑不止,而嫂嫂硬是为了保持仪态,憋了半天,才掩面“噗嗤”一笑。倒是表哥一脸凝重看着我,眼里是一抹猜不透的遐思。我愣着和他对视几秒,才想到恐是落水之后,我与日前的言谈举止大相径庭,惹他起了疑,即刻心中一震,道:“表哥,不如就教我温庭筠的词吧。”
“温庭筠?”悦舒撇撇嘴,“你看你就是这操行!小小年纪就留恋于花前月下,闺情绮怨,哎······”
嫂嫂迅速用一块雪梨膏堵住悦舒的嘴,我感激巴巴地看了她一眼,正欲作揖答谢,她也笑戏:“赶明儿老夫人回来了,我可得好好说说,让老夫人帮我们年方二七待字闺阁的晞姑娘筹措门好亲事了。”
我心里憋苦,暗忖,真是一招话错,满人皆笑。这下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喽!于是遂假装不在意,把头倚在栏杆上看风景,这才见楼下有人往上看。定了定神才发觉是夏雪,方才记起她还在楼下枯等我上课,而我却在上面跟人谈笑风声,随扯了嗓子大喊:“夏雪,你不要等我了,我已认得路,等会儿自个儿回雪薇晓园。”
她自楼下向我委身一福,估摸着说了句“是,小姐”之类的话,便走了。
我欲转身坐定,可就在抽回目光惊鸿一瞥的瞬间,方见在不远处的另一座八宝阁楼上,正有人含笑看我。显然是是我方才一声大吼招来了他的注意。我礼貌地冲他一笑。
“是五王爷呀。”嫂嫂道。随向对面的人福了一福。悦舒闻声也欠身一福。表哥淡淡地笑,向他微微颔首。
常宁?我这才看清那人清俊潇洒的面孔,又恍然记得今儿自己可是女装。随吓得完后退了一大步,宫鞋一崴,一头就往地板扎去。表哥忙扶住我,却不小心捏着了我的腰身,一双淡漠的眼睛看我几秒。我面上一热,慌忙定住。
“哟,上次见了常公子也可是不怕,今儿一听是个王爷,就慌了啊。”悦舒取笑道,“你看你那小家碧玉的含羞模样。”
我恼怒地看她一眼,“得得得,就你是大家闺秀!”瞥了一眼阁楼上的人已经坐下,我心一松,恐又是自己白白吓了自己一跳,便处之泰然地坐了下来。不仅长吁一口气。而后才发现表哥正若有所悟地打量我。心又是一紧,问:“您这先生到底何时才肯教我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