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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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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母。”我推开木门,见妇人跪在艾草垫子上,神情严肃虔诚。随住了口,怕扰了她。
过了半晌,她才见到我,脸上露出惊喜之色,不过又是几秒,却换成了悲悯。“晞薇,你来了······”
我点头,指了指门槛边上的食盒,“听说姨母最近胃口欠佳,所以晞薇特意给您送些清淡的小菜来。”
她挤出一丝笑,道:“我都一把年纪了,还真是难为你一个小孩子家为我操心。”
“晞薇不小了。”见她欲起身,恐是跪太久,双腿已经麻木,身子微微一颤,有摔倒的趋势,我忙不迭地冲上前去,稳住她,柔声道:“姨母,膝盖不好,就少跪点,即使是坐着诵经敲木鱼,佛家也会明白您的一片赤诚之心。”
“什么时候嘴巴开始甜起来了?”她笑,握紧我的手。这手心里的冰冷让我一震,蓦地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也是和她一样属于凉体子,就算围着火炉,也暖不热。
于此,我的眼泪,扑闪而落,哽咽地叫了一声,“姨母······”
她一震,搂紧我,以为我还在为落水的事情伤心,心疼地道:“是我让我儿受委屈了。”
我儿?曾经母亲确实也整日如此“我的儿,我的儿”地对我唤来换去,弄得我和她翻脸好几次,有意无意地讽刺她当年为什么不再和父亲努力一下生个儿子,一了她今生所愿。可现在我才明白,这个“儿”字,不因男女性别,而只为心头那块最难分难舍的肉。那是最亲昵最甜蜜的称唤。于此,我的眼泪更是止不住。她也心痛难忍,抱着我大哭了一场。
亲如母女的两人大哭过一场后,都痛快许多。之后,我便布了菜,在院外的石凳上和姨母吃起来。因为菜已经搁置多时,早已发冷,姨母怕我吃多肚痛,我笑我哪有那么金贵娇气,和她还是断然喝止,只让我吃了几口就作罢,然后又命下人端些热的参汤给我喝。我嘴上笑笑,心里却老大不愿意的,只觉得这古人动不动就喝这汤、那汤的,说是补身子益气血,落下了主食,胃里没东西垫着,也不怕身子骨受不住。
“晞薇,你来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仔细盯着我喝完一碗药味浓郁的参汤后,姨母满意地笑了笑,随问。
我眼珠一转,想着要向她讨一个教书先生的事情已经解决,而且还因为机智巧答捡了一天大的便宜,逮住了纳兰·性德当先生。于是,摇摇头,“没有什么事。”
妇人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真的?有什么事大可说出来。姨母必答应你。”
从一开始,她就猜到我是被悦舒推下水的,可见她定是聪慧多思,善于琢磨人心。暗暗感叹姨母绝非等闲之辈后,我也不再瞒她,吃了一块糯米粘糕,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是有事情来着。不过现在已经办妥,您无须再操心。”
“哦。”她点点头,便不再问。之后,她扯了几句日前我们在江南承欢的往事,看我回答的支支吾吾,而且表情实在僵滞,大抵是明白那些该忘得不该忘得如今我都是忘却了,她悲了一会,眼中泛泪。
我倒是坦坦荡荡地笑笑,安慰她,“那些所谓的苦,苦一日就够。明天自有明天的难处要担当。姨母何必又执着于此,念念不忘?” “什么事,姨母都可放下忘却,也不担心,唯独你,是我此生未了的牵挂。”她随笑,“但看你没了记忆,也到安生了,倒是我自个儿痴了。”
我含笑不语。不安生还能怎么办?扮演这个不吵不闹不炫耀的纳兰·晞薇已经是足够疲惫,难道还要我装出个失忆后要死要活的苦情模样,在大家面前高调地倾情演绎一段纠结铭心的悲戚戏码?这种费力不讨好而且还得不到半个子儿的苦差我才不要!
自那日见了纳兰·容若后,约莫有一个星期未再见他。园子本就大,如果不去刻意去寻,碰到的几率还真是渺茫。想来男女有别,且在古代,我这十三岁的小不点还算是花样年华,风采正茂,主动去找一个有妇之夫肯定不太合适。便打发了银芯去问卢氏,窥探一下他这个先生到底是在打什么算盘。
半日后,银芯回来,道:“少夫人说爷已经答应了。不过爷最近不在府上,等他办完差事,定回来教小姐功课。” “差事?”我蹙娥眉,把玩着昨日悦舒遣人送来的玉戒指。
银芯走近我,神秘兮兮地把唇靠近我的耳朵,“奴婢琢磨着爷是陪了皇上和王爷微服私访。” “啊?”我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你一个小丫头怎么知道这么多事儿?”
“我是听蘅馥苑的丫头莲婇说的。”银芯颇为得意地笑笑,像是在我眼前炫耀了一番她个人消息的四通八达并且和园中共事的姐妹们的关系密切。见我不语,她敛了笑容,补充,“爷本来就是御前带刀侍卫,况且,之前也经常有类似的发生。”
在一边给我缝制香包的夏雪闻声,赞同地点点头,嘴里无不夸赞之情,“爷,可是万岁爷身边的红人。”
我淡淡地一笑,心里蓦地泛出许多酸楚。如果我什么都不知道,如果我什么都不留心,不在意,我可能也会像她俩一样用爱慕钦羡的口吻说着那个人,然后一昧地微笑,傻乐。
可是,偏偏我知道一切,偏偏我又不能放开。毕竟,曾经一度,在初高中时代我是那么地喜欢并且仰慕纳兰·容若这个人。
记得,某本书上曾这样介绍他:纳兰·性德,一出生就被安排在了一个皇天贵胄的家里,他的一生注定是富贵荣华,繁花著锦,然而也许造化弄人,他内心深处是极度厌倦官场庸俗和侍从生活,从无心功名利禄,“虽身在高门广厦,却常有山泽鱼鸟之思”。
这些后世人的评断纵然有些虚妄成分,但大抵十有八九分属实,毕竟,这些东西在他的凝重悲戚的诗词中是有迹可循的。
呆滞心痛半晌,银芯见我愁苦,也不知所谓何事,便道:“小姐,要不要我把那老夫人月前赐予你的玉麒麟拿出来,你看着心情也许会好些?”
夏雪停了针线,忙不迭地附和,“对对对,当日老夫人违了悦舒小姐的心愿单单把它赐予小姐时,您可是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违了悦舒的心愿?我牵强地扯出一个微笑,看来我和那丫头结下的梁子可真还不小。难为她还巴巴地送来一枚玉戒指给我。“好吧,那就拿出来,不过要用上好的红缎子包好。”我停顿一下,看着迷惑不解的银芯问:“老夫人最近可好?明儿抽空去瞧一瞧她老人家。”
“小姐可真是忘了,老夫人去了青岩寺斋戒一月,再过十日才能回。”夏雪答。
我点点头,微微一笑,算是安了心。难怪一大家子人都说她疼我爱我,我落了水,摔了头,这顶大的事情,过了三星期她都没差人来问。之前搞得我好生奇怪,以为又是被那些假装活佛菩萨心肠的老妇人用障眼法给蒙骗了。
“小姐,包好了。”
银芯把玉麒麟递给我,我并不接,淡淡道:“去把它送去给悦舒小姐吧。”
“啊?”俩丫头错愕地看着我,下巴完全有坠到地面的趋势。
“啊什么啊啊?”我瞪着她俩,“照吩咐去做就是。”
约莫一个小时后,银芯一手捂着脸,一手握着那块玉麒麟哭哭啼啼地回来了。
见她眼中泛泪,我慌忙放下手中正在临的帖,走上前去急急地道:“出了什么事?”
她抽抽搭搭了好一会儿都不敢说,我见她左边脸颊上有些慎人的五指山印,心里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状况。当下又气又心疼,随命夏雪去厨房要一些热的煮鸡蛋来。然后握住银芯捂脸的手,细细在她脸上吹了几口气。
她当即委身一福,“小姐莫要如此,可是折煞奴婢了。”
我不顾,撩过她耳际的头发,细看这伤痕,自然又心疼一回,声音有些酸涩,“我没想到纳兰·悦舒她如此张狂,都怪我没有仔细想清楚,可害苦了你。”
“小姐莫要自责,都怪·······”
她的话还未完,只听“哐啷”一声,门就被踢了开来。纳兰·悦舒风风火火地冲进我的卧室,声音讽刺,“真是主仆情深啊!”
见她双眼冒火,脸一阵白一阵青紫的,我也登时来了气,大喝一声,“好你个纳兰·悦舒,要是今天银芯有个三长两短,我今后也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三长两短?”她扬眉冷笑,气焰嚣张,“你真以为她是玉骨冰肌,娇弱不胜,被我煽一巴掌就会一命呜呼?”
我气恼,一跺脚,扭头死死地瞪她:“她就是玉骨冰肌怎么着了!?”
悦舒嘴巴抖几下,往上前走了两步,扯住我的手,就要把我指头上的戒指拽下来,一面喘着口气,咬牙切齿地道:“难为我前几日逃出府上,挖空心思寻了戒指给你,你今儿却如此羞辱我!你个坏东西,真是枉费我一片苦心!”
我的脸一下子僵了,太阳穴突突跳动,抽开她的手,自个儿把戒指往下来脱。无奈那小东西套得实在紧扎,我又急,三番五次都没拽下来,倒是把手指搓红一片。于是只得作罢,把手往身后一背,扬着脖子道:“我改日还你!” “不行!”她猛地扼住我的手腕,又要来夺取,完全是一副泼妇姿态,“你个坏东西,我就是要你现在还给我!”
银芯站在一边,不敢劝,也不敢阻挠,只得期期艾艾地央求,“两位小姐,你们别争了!”
“闭嘴!”我和悦舒一口同声地呵斥她,她这才噤了声。无声地在一边呜咽。
被悦舒扯来扯去得骨节都快断裂时,我气极了,一下子推开她。她摇晃几步,撞到了桌脚,一个茶杯“啪”一声摔落下来。她像是得了灵感,嘴角一笑,用双臂猛地一扫,把桌子上所有的瓷器都推落下来。接着便是一阵“噼里啪啦”的狂响。
看着一地狼藉,我道:“你才是个坏东西!我房里的东西,谁允许你砸来着!?”
“我就是要砸,你有本事能把怎么样?”她抹了把袖子,像是有剑拔弩张跟我展开一场拳王争霸赛的意图。
我也不怕,挽起袖子,蓄势待发。大喝一声,“是可忍,孰不可忍?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银芯眼见事态不妙,慌忙冲上前来拉住我,“小姐!你且消消气!”
恰巧夏雪端着篮子进来,一头雾水地看着我和悦舒狰狞得呲牙咧嘴的表情,在望了望另一边唧唧呜呜的银芯,呆了一呆道:“小姐,您要的鸡蛋。”
“拿来!”我恶狠狠地看着纳兰·悦舒,伸出手,也没瞧夏雪。
顿了几秒,我转念一想这种一怒冲天而大打出手的局面对我绝没益处,便鼻子眼睛一歪,把悦舒晾在一边,任凭她站在一边对我吹胡子瞪眼,自个儿保持仪态故作平静,给银芯敷脸。
那小妮子才在一旁被冷落了两分钟,眼泪就“哗啦啦”地落了下来,一手抹着泪,一手用帕子捏着鼻涕,还口口声声地骂道:“你这个坏蹄子,我明明都想和你重修旧好,义结金兰之交了,你却故意用自己玩腻了不想要的东西来敷衍我?呜呜······我是向老夫人讨来着最后碰了一鼻子灰,还眼睁睁看她把这玩意儿赐给了你,可这又怎么样?”
见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样子实在滑稽,我又气又笑,说:“我哪有敷衍你?我也是听丫头们说你稀罕这玉麒麟,这才割爱转送给你的。”
“你就是!你就是!”她跺脚,肩膀一耸一耸的,“你是故意激我,说老夫人宠你比宠我多的!”
“小姐才不是这样的人呢。”夏雪道。
“你可别冤枉好人。”银芯附和。
“你们一屋子的人都欺负我!”悦舒抽搭了几声,指着我们仨,泪水汹涌而下,止也止不住。
看着银芯的脸,再听着悦舒的恸哭,我心一痛,也不知道是脑袋里哪根筋抽了,抓起刚刚被银芯置于枕边的玉麒麟就要往地上摔。
“小姐,使不得!”
俩丫头还没来得及阻止,我一扬手,就把那玉麒麟朝地板砸了下去。接着,只听骤然一声闷响,那雕刻的栩栩如生的麒麟就摔成了两半。
悦舒止了哭声,难以置信地看向我,“你砸它做什么?”
我眼睛一酸,泪水盈盈欲坠,“可不要砸嘛!看我们好好的几个人被它害得,伤的伤,哭的哭。”我走近悦舒,替她拭去脸上的泪,“我的好姐姐,你现在可是解了气?”
她破涕为笑,怔怔看了我半晌。才说:“你可知它是缅甸王的贡品,是绝世无双的好玉,价值堪比一座城池?”
我当即那个心痛啊······巴不得刚刚摔碎的是自己。可还是抿嘴一笑,打趣道:“那方才我送你你还不要?”
“我这不是傲气嘛!”她扯扯嘴角。
“是是是。”我点点头,“你这该死的傲气可真是价值连城有够金贵啊!”
当下银夏二人见我俩冰释前嫌,相视几眼,便很有默契地蹲下来收拾地板。
“这个该怎么办?”银芯握着那俩块碎玉,面露难色。
想着金庸古龙小说里让人高山仰止的生死挚交,我灵机一动,把那精雕细琢的麒麟头放在了悦舒的掌心,而自己只拿了那后半截,然后盯着她眼睛,在她耳边轻轻道:“若从此能与你结为莫逆之心之交,乃我之幸,今生无悔。”
原本是半开着玩笑说完的,岂料悦舒握紧玉,静静看我,眸光湿润闪亮,顿了许久,才重重地点头,语气极为笃定,“我亦如是。”
我心猛地一颤。对她微笑一下。
自从摔玉一事过后,悦舒待我就格外地好了起来。丞相府自是格外地大,而府上小姐,少爷也挺多,日前我不想给姨母添乱,也就没机会认识。而现在可好,被那疯丫头成日拉着在各个别院晃,想不认识人也倒是不行了。每每逢人,我是一副贤良淑惠的娇羞模样,而悦舒便是大大咧咧,不苟言笑。这也难怪,她的生母是当今丞相的正室,外公又是王爷,虽然同是府上小姐,可是身份自然比常人高出许多。大家个个巴结讨好她,凡是忌惮她三分,忍让她五分。如今,她逢人便夸口说我是她妹子,于此,各个叔伯姨舅对我也就很宽待。连曾经我入住的雪薇晓园也日日有人踏破门槛送花儿,送簪子,送吃食。
于此,我不得不心生感慨。仿佛又回到了曾经在J大时被人捧着含着爱着的风光生活。
“好姐姐,带我出府去吧。”这日,我无语地看完那小妮子跟府里的小厮们斗了几场蛐蛐,哀声央求道。
“我可是没有出府的法子的。”她瘪瘪嘴。
我晃了晃手里的玉戒指,戳一下她的芊芊细腰,“想敷衍我?”
“就你记性好。”她笑嗔我一眼,“说个什么,你下次都能给巴拉出来打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