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春山》一剑一蓬莱

109、妖星动（三）

　　蕈女拿手绢遮住几声娇笑，可谓媚骨无形，可惜一只瞎掉的狐狸和一只哑巴的魅无法欣赏。她牵起阿胡的手，问：“你叫什么？”
　　阿胡反问：“你先报上名号，看我不收拾你。”她挥起蝉冰剑，砍向蕈女，忽地一阵头晕目眩，像树叶被顽童随手揪下，孤零零打着旋儿飘落。
　　“寸玉。”蕈女揽住阿胡轻软的身子，“我那菇郎名唤尺金，在凡人那里，这名字算是风雅了吧。”
　　阿胡满心烦躁，“你究竟想做什么！是怕我死之前孤独寂寞吗？”
　　蕈女笑说：“我知道你叫阿胡。”
　　“知道还问？！”
　　“阿胡姑娘，你要是跟我走，我就为你解毒。”
　　阿胡疑惑：“为什么？”
　　蕈女亲热地挽起阿胡的手，说道：“有只妖叫我来筠州城里闹些事端，我想那是因为他想见你。”
　　阿胡瞬间明白其中缘由，“放了小乙，不要伤害他。”
　　“我的法术只限于用毒，只要他离我远一些就好。”
　　阿胡冲着虚空摆了摆手，小乙会意，瞬间溜下墙头，消失了踪迹。
　　蕈女问道：“你这样救他，不知将来他可会救你吗？”
　　阿胡冷笑，“我都要死了，没等着别人来救。”
　　胡枝子的巢穴就在樤枚山中，阿胡本以为路途不会太远。不料一路雨雾绵绵，蕈女竟挽着她安步当车。阿胡原本头昏脑胀，走上几里路，被雨润得脸孔上水珠成串地滚落。神智逐渐清明，眼前所见也出现大概的轮廓。两人正越过坡顶，坡下是密密匝匝的树林，浓绿繁茂，杳不见底。她们步入密林，身影像露水落入地面般消融，不见踪迹。
　　一阵清风掠过筠州城高耸的城墙，昙尘和戚悬镜如此这般就来到城门之内，望着街上来往的人流，战火燃起之前的种种繁华喧嚣，如今湮灭无存。街边开店的，摆摊的，买东西的，牵着牛出城上地的，酒馆楼上栏杆旁的酒客，沿街住户窗户里的闺妇，脸上都蒙着一层茫然的灰色，似乎都还被困在“死”字的枷锁中尚未脱身。昙尘叹了口气，看向戚悬镜，那张跟碧虚几乎无二致的脸孔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这里有很多冤魂。”
　　昙尘说道：“你不记得去年的那场战役吗？”是句试探。
　　戚悬镜懵懂地摇头。
　　昙尘道：“你的后身叫崔乘月，住在城里瑞平坊的崔府。你的父亲崔行瞻是崔家的第三子，死在边关的战乱中，战火一路蔓延到了筠州。崔老夫人因为三儿子的失踪，苦熬多年，身体每况愈下，又经历这场战乱，就匆匆谢世了。”
　　戚悬镜仿佛在听陌生人的故事，“为什么人世间总会发生战争？”
　　“因为所欲所求大过了自身所能承受的。那些冤魂妖魅之中，不仅包括无辜的百姓，也有搜刮民财的官员，乡绅，拿起刀枪抢劫的乱兵土匪，甚至杀了人肉来吃的流民。”
　　戚悬镜眸中的火焰闪了一下，“他们为什么会滞留在这里？”
　　“杀气不上天，冤魂不入地，这就是凡人所说的‘沙场之上，百鬼夜哭’的缘故。”
　　“那些人也能被称为冤魂？”
　　“心中有怨气，不甘，愤恨，痛苦，都能化为冤魂，聚而难散，无分对错与善恶。”
　　戚悬镜沉默。
　　昙尘微微一笑，忽然想起阿胡，“也不知阿胡究竟跑到哪里去了。”他张开手掌，白蕖从中飞出，等了半天，却是一动不动。他正在诧异，忽然为纷杂的思绪所困住。诸多碎片在眼前飘来又荡开，似乎在预示着什么，隐隐又听得有声音在喊他。回神来，他顿时感到疲累，收起白蕖，再看身边，空无一人。
　　戚悬镜去了哪里？
　　昙尘挥了挥袖子，白鸟长唳一声，自渺茫中现身，托起他飞到半空去。
　　俯瞰，这座城池茕茕卧于荒莽之间，如同一轮微红的弦月，使人怔然。
　　然而，筠州城池四周全是沟塍半废的农田，以及高低起伏的山坡，哪里来的千里荒原？昙尘再一定睛，并不见荒原，取而代之的是一轮淡红的月影在街巷之间若隐若现。昙尘催动白鸟，跟了上去。
　　最终，月影隐没于城西北角的一处荒草之中。中有一条青石，旁生枯木，枝杈如戟，探向天空。
　　戚悬镜站在树下，伸手抚上黢黑的树干。
　　昙尘降下，白鸟化为拂尘落于手中。
　　戚悬镜悠悠启唇：“这里？”
　　月影正中，映出枝干的黑影，梢头萌出一枚芽叶。“桂树？”昙尘眉头一皱，“你是说——”
　　戚悬镜喃喃地问，“是这里？”
　　昙尘忽然意识到什么，拂尘脱手，再度化为白鸟。白鸟飞至半空，清唳数声。
　　“不对，这里有问题。”
　　戚悬镜悠悠启唇，“沧桑万变，兴废茫茫，难道他们还在等我吗？”
　　昙尘意识到有些不对，“你是不是想到了更多的往事？”
　　戚悬镜喃喃道：“一切都应该有个了结吧。”
　　昙尘点点头，面上浮起一丝疑虑。
　　戚悬镜看着桂树已萌出四五个芽叶，索性在青石上打坐。“仙君，那场劫难因我而起，自然应该由我结束。这棵桂树是从月宫引种来的，我已重生，它也随之重生，可见，一切都近在眼前了。”
　　昙尘安抚他道：“也许如此吧。。今天，你修炼已到第五日，之后四日的修行会充满凶险。你当年血洗三镇，闯下弥天大祸，付出的代价会超出你所能承受的。不如先回庄院，那里是化外境界，是安全的。”
　　戚悬镜缓缓闭上眼睛：“仙君不用担心，没有人可以伤害到我。现在，最该担心的是阿胡姑娘。”
　　昙尘心头一跳，担忧随即浮起，白蕖不知道为何被切断了联系，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这个凡人的世界是神、妖、人、杂处的，极有趣，也很危险，而阿胡又那么好奇，莽撞，天真，岂能不叫人担心呢？
　　白鸟在筠州城上空逡巡了一阵，始终没有发现阿胡的踪迹。昙尘心中不宁，再度审视着筠州城滞留的众多冤魂鬼魅，如今它们尚算安静，而妖精怪物们则鲜见踪迹，大约是扶光在此盘踞的缘故。其实，昙尘有些同情扶光，在锦绣山闭关之时，还曾派过山中小鬼去查探过扶光的前缘后事，着实使人唏嘘，而扶光身上纠缠的宿怨，更是复杂到无法轻易消泯；至于胡枝子的机遇，原属意外。意外之事，恐有意外之解。昙尘想起勾雷的话，猜测他们的劫难已经不远，只是其中有一段周折无人可以勘破。在他看来，只要他们不先去招惹阿胡这只小狐狸，他也不会先动用仙家的威权。
　　那么，阿胡究竟跑到哪里去了？且不说他们类似师徒的关系来说，碧眼红狐之族，总共也没剩下几个丁口，万不能就此绝种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