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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客心悲未央 ...

  •   弥勒叔叔:
      北京夏季的雨水向来都是如此频繁吗?我已经不记得,我离去的时候,北京是什么模样了。
      你好吗?原谅我五年来不曾给你写信。
      高考之后,我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那里有山有水,山上有隐藏在松涛中的断壁残垣,曾经,或许是香火鼎盛的寺庙。水边长着柿子树,秋天鲜红的柿子挂满枝头的时候,路人随手可以采摘。最喜儿童嬉闹,爬上高大的柿子树,将饱满的柿子一颗颗塞进衣兜里。
      有那么一次,肚子饿了,学着别人的样子,爬上高大的柿子树,摘了一颗鲜红的柿子,就着清澈的溪水,洗洗就吃了。
      住过很多陌生的农户家,有时隔壁传来窸窸窣窣的种种声音,好像年幼时家中耳房里大老鼠偷吃粮食的声。一直戴着你送给我的和田玉佛,不知你信不信。窸窸窣窣的声音往往令我难以安眠,害怕陌生人闯进屋门,会将温热的玉佛紧紧握在手心里,默默祈祷,然后慢慢入睡,梦里会看见手心里的玉佛慈祥微笑。
      在无法安生立命的时候,我不确定自己的信仰,是唯物还是唯心,或许我从未有过信仰,弥勒叔叔,我没有系统学过政治,更加不懂哲学。信仰应该是什么?为何我会在深夜的时候,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害怕。哲学便是信仰吗?
      你是否有自己的信仰。信仰是否让你的内心变得强大而又有所畏惧。
      你曾说过,你信仰值得信仰的东西,而不是人人都信仰的东西,那么,什么才是值得信仰的东西呢。
      我回到了北京,看见家中的零落。大门上的朱漆早已脱落,铁锁也锈迹斑斑,荷花缸里的荷花枯萎了,金鱼也不见了。唯有夹竹桃还不知寂寞地绽放着。东西厢房、正房甚至耳门都上着铁锁,到处蒙满灰尘。我不记得,是我给每一道门都上了锁,如果能遇见再见的这一天如此落寞,我想,我一定不会紧锁每一道门。
      我不曾后悔,放弃念大学的机会。因为我走到了很远的地方,见到了很多陌生的人,听说了无数个新奇的故事,也吃了很多美味的山间果实。
      我生病了,但并不严重,但是护士却一直催促我停下手中的笔。
      附上一朵新鲜的夹竹桃,希望你拆开信封的时候,她依旧芬芳。
      ——许清幽

      黄色的门悄然打开,走进一位戴着细黑框眼睛的青年医生。
      他胸前挂着的胸牌,写着他的名字“李秋瞳”。笔迹清秀。像极女子的名字,而他的风度亦如女子一般温柔如水,双眸秋波流转。肌肤白皙,面孔精致儒雅,手指修长。
      “医生,可以帮我寄一封信吗?”许清幽将白色的信封递给李秋瞳,信封上的笔迹温婉雅致,地址详细,收件人的姓名却十分奇怪——弥勒叔叔。
      清幽的眼睛望向窗外,大片大片绿色的草坪,草坪里稀稀疏疏地栽着芭蕉树。穿着宽大病服的孩童坐在轮椅里,被年轻的爸爸推着,他们沐浴着清晨的朝阳,脸上没有丝毫的阴霾。
      “清幽,你该出去走走。”李秋瞳将白色的信封塞进口袋之中,并且接过清幽递来的体温计。
      许清幽淡淡的眼神如栀子花的幽香。她的声音温暖和煦。脖子上挂着红色的棉绳,棉绳上坠着和田玉佛。他不再期待她与他说第二句话,纵然是淡然的眼神,她也难得看他一眼,白色似乎令她恐惧,她长久将视线定格在窗外。
      体温计上的数字令他眉头微微皱起,在清幽之前,他接触了无数歇斯底里的病人,却从未见过如清幽这般的人。她似乎内心强大却又无比脆弱,从未有人来探望她,她永远孤身一人。
      “她呢?”她忽然问他,视线落在不远处一张空荡荡的床上,洁白的床单十分刺眼。昨夜,睡在那张病床上的中年女子被匆忙推走。李秋瞳怔住,不知是否应该作答。
      “不再回来了吗?”她目光怔怔,却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哀乐。她亦不期待他的回答。与她同住一间病房的女子,永远有源源不断的人来探望,形形色色的人,穿着截然不一样的衣服,却讲千篇一律的话。有时是在黄昏,有时是在深夜,总之都是在她浅睡的时候。睁开疲倦的双眸,思维却无比清晰,只见中年女子面庞泛着红润,笑容灿烂,她声音洪亮,大声叮嘱自己的丈夫,一定要管好家里的女儿。
      她忽然准确记起中年女子的模样,就这样消失的生命,虽然不曾在她的生命中留下任何痕迹。时间如同年久失修的机器,发出奇怪的声响,生活在其中的人渐渐因为嘈杂的声音,搞不清自己。清幽却在此刻准确抓住了生命的温度,炽热如同火焰,但只是一瞬间,很快熄灭。
      “清幽,我推你出去走走吧。”李秋瞳将体温计收起,笑容温暖,打住许清幽的胡思乱想,她眼神黯淡的时候,必定是在想某种伤心的事情。她没有拒绝,反而配合他,主动掀开了厚重的棉被,苍白的双脚暴露在空气中,她双脚修长,弧度优美。李秋瞳不由自主地愣住,他的表情被许清幽瞧见,只见她不好意思地环抱双膝,尽量往里缩进自己的双脚。
      她已经虚弱不堪,半个身体完全靠在轮椅里,阳光刺眼,她吃力举起双手,遮住自己的额头,乌黑柔软的长发变得稀疏,清风乍起,从背后传来淡淡的清香,她对李秋瞳不反感,或许便是由于他身上独特的香气,不是消毒水和防腐剂的味道。“医生,我真的只能活六个月了吗?”她问他,语气平淡,表情含蓄。
      “清幽,六个月只是医书上的界定,你要相信奇迹。”他安慰她,心中却是不忍。明明是22岁的年轻女子,却又出人意料的从容和淡定。
      “你相信奇迹吗?”清幽问他,头一次与陌生人说这么多话,她也不觉得稀奇,李秋瞳让她觉得亲近。“奇迹是不是一种信仰?因为信仰,所以变得坚强和隐忍,然后奇迹自会出现,是吗?可是如果奇迹能发生在每个有信仰的人身上,那不是很廉价吗?我没有信仰,不信仰众人都信仰的东西,所以奇迹应该不会发生吧。”她口齿清晰,表达却艰涩,正常人无法理解她的话。“清幽,信仰在你的心中。”他转到她的面前,轻轻蹲下,平视她清秀的面庞,苍白的皮肤,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出了一点点的生机。他修长的手指划过她柔软的发丝,轻声安慰,温柔的态度,如同父亲一般慈爱。
      “爸爸,院长真的要赶我们走吗?”孩童声音稚嫩,面庞青涩,他清亮的大眼里流出晶莹的泪水。“我听隔壁的阿婆说,被赶走的人都会死。”小声的啜泣,如刀一样深深剜着父亲的心。他将瘦弱的儿子抱紧,双眸浑浊而疲惫。
      他推她离开,不让她继续看那一幕。她却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按住轮子。“为什么要赶他们走。”她质问着,仿佛眼前温柔的男子就是孩童口中的院长。他无语,眼神闪烁。“因为钱吗?”她问他,心中疼痛,虽然是即将消失的生命,难道可以这样被漠视吗。“清幽,你太单纯,太冲动。”他无奈叹息,世界反复无常,不是简单的两个字能够说清,许清幽还是用不谙世事的少女眼光在衡量着社会。

      清幽:
      夹竹桃依旧洁白芬芳,不知你可安好?
      五年来,不曾收到你的只言片语,你只说,你不想去念大学,想去很远的地方。这五年你去了哪里?我寄给你的信,你可曾收到?
      北京或许令你感到很不安,甚至压抑。不过不要担心,因为你的四合院还在,那就有一个安宁的地方在等着你。不要再给每一道门上锁,时间久了,铁锁会生锈,门上的朱漆也会剥落。也不要再把自己关在与世隔绝的地方,你不懂哲学,但总应该相信,世界的每一寸肌肤都是紧密相连的,就算你将自己藏到天涯海角,也还是要面对沧海桑田。你不确定自己的信仰,那就坚定你的心,不要去信仰每个人都信仰的东西,信仰自在你的心中。
      在你曾经的信件里,你说,将来要嫁给一个愿意为你画一册《牡丹亭》的男子。我那时惊讶,年幼的你,怎会有这样奇特的想法。现在,我想我已经了然。你将一切矛盾汇集在你的心中,努力避免自己的成长,却无法避免时间的流逝,只期待着将来能有一位强大且包容的男子将你带到永生的地方。
      你从五岁时便接触古诗,古韵给你带来的影响,我难以估量,只不过担心你对自己是否太苛刻。古典固然美好,固然不可亵渎,但毕竟已经逝去。你总要面对现实,坚强生活下去。时光永远向前,不可倒流,你需要铭记。
      保存你原本的样子,完整无缺地在北京生活下去,这是我的心愿。你称呼我为“弥勒叔叔”,那么就把我当做你的长辈,儿女有长大的一天,长辈亦有老去的一天,彼时,儿女将成长为长辈。我希望你最终长大,成长为一个符合你年龄的女子。
      你对我从不存任何依赖之心,而是以朋友的面孔出现在我的面前,让我相信你强大的内心。你从不迷信任何人的言语,而是坚定自己的选择,这便是强大。你活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却做到关心身边的人,这便是你的善良。我猜想,你一定拥有清秀的容颜、清澈的瞳孔和倔强的笑容。而你,是否也曾在脑海里描摹过我的模样,在你的脑中,我是否是一位鬓角斑白、双眼浑浊、满脸皱纹,穿着白色丝绸太极服逛公园的老者?
      可否允许我去探望你。
      如果我没有记错,今年你应该22岁,我们第一次通信,你才12岁,如今已经整整过去十年。
      ——弥勒叔叔

      李秋瞳脱下了白色的大褂,一身休闲服装,咖啡色的灯芯绒裤子,棉质的白色衬衣,手里提着白色的购物袋。“清幽,你的回信。”他将一个草色信封放在许清幽的枕边,许清幽的右手正打着点滴,左手却不由自主地伸向信封。李秋瞳按住她苍白的手,表情温柔。清幽微微一笑,她已渐渐与眼前的年轻医生熟悉起来。李秋瞳用温热的水烫了一个柿子,笑容灿烂,“你好像说过你喜欢吃柿子。”
      “可是我不记得了。”许清幽茫然摇头,她知道自己的记忆力正在减退,因此没法替自己争辩,李秋瞳默默点头,拆开草色的信封,为许清幽念信。温润如水的声音,缓缓滑过心田,念到“鬓角斑白”那一段,他们均笑了,似乎真的看见了一位语重心长的老者。
      “医生,第二次抗癌疗程已经结束了,我想出院。”许清幽望着缓缓下滴的透明液体,语气温婉,弥勒叔叔说的对,她还有她的四合院。“好。”李秋瞳含笑答应,已经剥好了柿子,用精致的小勺,一口口喂进许清幽的口中。
      他掀开盖在她身上的厚重棉被,心中竟然隐隐心疼,穿在许清幽身上的白色病服已经越来越宽大,她乌黑柔软的长发也越来越稀疏,枕边散落着她的长发。用温水打湿毛巾,他细心替她擦拭身体,手指触碰到她冰凉的肌肤,如同大理石一般光滑。她眼眸清澈,笑靥如花,她一直抗拒护士为她擦身,坚持自己清洗,最终还是拗不过他的坚持,他眼神洞明,毫无杂念,面对苍白、单薄如纸片的女子,他感到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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