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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白湘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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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底的时候,白湘湘要嫁人了,迎娶她的是刚自边关凯旋归来的镇北大将军。听说他身如铁塔、眼若铜铃,战场上振臂一呼,便能慑敌于无形;听说他武艺超凡,一杆长枪使得出神入化,罕逢敌手;听说他立下战功无数,旗下雄兵百万,连皇帝也敬他三分;听说……可就是这样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将近天命之年的大将军,对十八岁的白湘湘一见钟情。他回京城第二天,便命人抬着大箱小箱的聘礼到御史府,说是三日后要娶白湘湘为妾。
出嫁前一天夜里,我去看白湘湘时,她正盯着一幅画出神。画中人正是她自己,低眉浅语,巧笑嫣然,一派小女儿姿态。看着看着,她却把那幅画撕了,又扔到火盆里,看着它一点一点化为灰烬。
我突然很害怕,上前拉住她的袖子,问:“姐姐,你会不会死?”
白湘湘却只是笑,那笑容荒凉地如同漠北的沙原。她说:“我一直在等,三天了,他从未出现过,甚至连只言片语也没有。”白湘湘又说:“这样也好,我就当他死了,然后我就可以安心嫁人了。”说着说着,她又开始哭,抱着我,眼泪一直流进我的脖子里。
白湘湘一直在絮絮叨叨:“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嫁给谁不是嫁?嫁给将军其实挺好的,荣华富贵享之不尽。爹爹平日一直受同僚排挤,这下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还有娘,连一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现在可好了,只是将军送来的聘礼,奇珍异宝就不知有多少;还有你,以后有镇北大将军撑腰,看谁还敢传你是傻子……”
白湘湘谁提到了所有人,却唯独漏了她自己。
我知道白湘湘口中的那个“他”,在荷花池上的湖心亭里,在画舫上,在每次白湘湘和朋友的聚会中,他都在场。他会对白湘湘念“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他会送白湘湘酸的牙痛的诗词;他甚至为了打听白湘湘的喜好,拿了市面上从未见过的西洋玩意来讨好我……可是这一切的一切,终是随着无数幅他送给白湘湘的的画,化成了灰烬。
一朝情断,不如不相识。
白湘湘出嫁那天,我经历了人生第一次醉酒。我抱着林如意一直哭一直哭,给他讲我小时候的事情,讲白湘湘从小就倍受恩宠,讲我有多嫉妒她。是的,我嫉妒白湘湘。白湘湘生的那样好看,性子也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爹爹、娘、管家,夫子……所有的人眼里都只有白湘湘。只要有她在,我永远都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影子,没有颜色,没有重量,没有存在感。
可是,她又是那样温柔的一个人。她怕我无聊,每次与朋友相聚时都会带上我;她会督促我的功课,每当我不想弹琴或是练字偷懒时,她都会用那双好看的杏眼瞪我;她还会做很好的女红,我怀里还揣着她送我的绣帕。
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两个人,一个是林如意,另一个就是白湘湘。
可是白湘湘要嫁人了。十八岁的白湘湘要嫁给四十八岁的镇北大将军,那个人比爹爹年纪还大,白湘湘甚至从未见过他。
林如意一直在给我擦眼泪,到了后来,我睡意渐浓,朦朦胧胧中感觉到有人在亲我的眉毛和眼睛。他的唇轻而软,像是春日里蔷薇的花瓣。他说:“小瓷,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长大?等你到了十五岁,我就来娶你,我会把我的一切捧到你面前,来换你一世欢颜,好不好?乖,说‘好’——”
我迷迷糊糊应了一声“好”,就彻底不省人事了。
10
林如意是在我十二岁生辰后第二天离开京城的。他在京城待了近四个月,扬州那边催人催得正紧。
我送他到城外的十里亭,他上马前问我:“小瓷,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我慢吞吞道:“没有。”
他作势要上马。
我又说:“其实,还是有些话要说的。”
林如意转过身看我。
我把玩着手指,努力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林如意,其实,其实你那天说的那句话我听到了。”
“哪天说的哪句话?”
“就那天说的那句话啊。”我急了:“就白湘湘出嫁那天,我睡着了你说的那句话。”
“哦——是那天啊”林如意拖长了调子,“那天说的哪句话?我怎么不记得?”
我怒了,睁大眼睛瞪着他。
“小瓷,”林如意揉揉我的头发,“你还这么小,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也不知道什么适合自己,你现在愿意嫁给我,对不对?”
我红着脸,点了点头。
“可是我怕你长大了会后悔。我无权无势,又大你那么多,唯一有的便是几两银子,可你偏偏不稀罕。小瓷,我很惶恐。”林如意看着我的眼睛,“可是小瓷,我愿意等你长大,等你到了十五岁,如果你没有改变主意,还是愿意嫁给我,请给我送个口信,我一定用八抬大轿抬你回扬州。如果你后悔了,那就,那就——”
在这样伤感的别离时刻,一般人或许会指天誓地撂下几句“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豪言壮语,可是我只是戳戳林如意,问:“这个时候,男方是不是应该送女方一块玉佩一根发簪一只手镯什么的作为定情信物?这样以后若是你移情别恋了,还有把柄捏在我手里呢!”
11
原来,并非林如意食言,他一直在等我的口信。他以为我后悔了,才没来京城找我。可是,我这么喜欢他,一心一意想要嫁给他,怎么会没差人前往扬州送信呢?
我想了又想,想得脑袋都痛了,始终忆不起这其中的前因后果。
“小瓷,别撞脑袋了。本来就够傻的,再撞几下,以后变成白痴可怎么办?”
“你才白痴,你从头发丝儿到脚趾头都散发着一股白痴味儿。”
“好好,我是大白痴,你是小白痴,今天有小白痴喜欢的鸡腿,你确定不吃饭?”
“小瓷,我明天送你回京城,好不好?”
我手一抖,鸡腿掉下来,酱汁溅了我一身。
“不!我不回京城!”我下意识地拒绝。
“小瓷,我们一起回京城,然后我去你家提亲,这样不好么?”
“不好!我不回京城!林如意我们可以在扬州成亲,你可以给爹爹写信,请他来扬州,反正我不回京城!”
“小瓷——”
“我不回京城!打死我都不回京城!”我情不自禁地站起来,椅子“砰”地一声倒在地上,连声音也不知不觉变得尖厉。
“好好好,我们不回京城。”林如意好声好气地哄着我,“我们就待在扬州,哪里都不去,你不要激动……”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要一提到京城,我就会不可理喻甚至歇斯底里,仿佛京城是蛰伏的巨兽,会择人而食;又仿佛京城是森森鬼域,会有去无回。那种恐惧已经深深种到我的骨血中,只有在林如意温暖的怀抱里,我才会略感安然。
12
九月三十这天夜里,我睡得正酣,林如意突然来扯我的被子。
“小瓷,小瓷,快起来,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半睡半醒间,林如意帮我穿好衣服、鞋袜,又找来一个大披风将我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地,这才将我抱上了林府的马车。
“要去哪儿啊?”
“乖,你先睡一会,等到了我再叫你。”
等我再次醒过来,林如意正背着我在爬山。夜里山风凛冽,我不禁有些没好气:“林如意,你大半夜的吵醒我,就是要来爬山?”
“对呀,”林如意心情似乎极好:“小瓷,再过两个时辰就是月老的生辰了,大家都赶着去上明天早上的第一炉香呢!”
我这才发现,除了我们外,山道上还有许多人,都是年轻的男男女女,一对又一对,手拉着手,正在努力爬着台阶。而林如意,背了一个我,竟然走在最前面。
“大叔,你看起来年纪也不小,怎么还来和我们抢第一炉香?”离我们最近的,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一边扶着他的心上人,一边气喘吁吁地问林如意。
林如意笑眯眯答:“就是年纪大了才来抢第一炉香,再过几年可就抢不动了。”
我也来了兴致,睡意全消,拍着林如意的肩膀说:“放我下来放我下来,我也要爬山,我们一起爬上去。”
林如意笑:“这才爬了一小半,你待会爬不动了可别想我背你。”
最后还是林如意背着我爬山,等我们到达的时候,月老庙前已经挤满了人。
子时将近,每个人都屏住呼吸,只等庙门一开,就一鼓作气冲进去,抢占凌晨的第一炉香。
“吱呀——”庙门打开了一条缝,我拉着林如意的手,正准备随他杀出一条血路时,却不妨被人拽住了披风。
“哎呀!”我一个趔趄,差点跌倒。林如意原本冲在前面,听到我的惊呼,又回头来拉我。
我冲他连连摆手:“别管我!快去抢香!”
林如意突然冲我一笑,眉眼弯弯,得意地连牙齿都露了出来。他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一扬手,银票洋洋洒洒地飘了一大片。
我立即用生平最大的声音喊起来:“抢钱了!抢钱了!天上下银票了!”
趁着众人纷纷弯腰,我冲到林如意身边,然后,我们一起踏进月老庙,手牵着手,点燃了凌晨的第一炉香。
下山的时候,我们一边走一边笑。林如意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说是只见过“破财消灾”,如今我竟然能想出“破财求姻缘”这种鬼主意,不可谓不是奇葩一朵。回到马车上,林如意坐在马车上直打盹。他方才背着我爬了那么久的山,在人群中又一直护着我,已是疲惫不堪。马车外一片漆黑,月亮只剩一线,墨蓝的夜空中,唯有星光寂寂。
我看着林如意的侧脸,他的嘴角温柔地勾起,似乎正在做一个好梦。
林如意,你梦到什么了?你的梦中,一定有我吧。
我突然难过起来,方才我们离开的时候,月老庙的老尼突然拉住我,她说:“姑娘,你小指上的红线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