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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牡丹花下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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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我想起了有关林如意的一切。
我想起来,我第一次遇见林如意是在“映日荷花别样红”的七月。那天天气好的不像话,碧空如洗,晴云披絮,昨夜一场暴雨洗尽了连日来的燥热与浊闷,空气里有荷花、榴花和串串红淡淡的香味。
白湘湘和她的朋友正在荷花池上的湖心亭里饮酒作乐,一大群光鲜靓丽的男男女女,眉飞色舞,意气风发,表情生动地连荷花也自惭形秽。偶有清风过境,那笑声便越发激荡开来,映衬着花园这边小小一个我。
我蹲在牡丹花下,捏了根树枝不断戳着它脚下的泥土,戳着戳着,一条蚯蚓爬了出来;戳着戳着,又一条蚯蚓爬了出来。
身后传来轻轻的笑声,一个声音戏谑而温柔,像春天原野里的风:“小丫头,你是与这牡丹有仇呢?还是与这地龙有仇?”
这个人就是林如意。
我头也不抬,继续在那里戳戳戳:“您想太多了,我正在给牡丹松土,怎么会跟它有仇呢?”
那个声音又说:“是么?那为什么那两只地龙会曝尸荒野,身首异处?”
我看了看那两只被我“一不小心”戳成肉泥的蚯蚓,垂眼:“‘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它们大概约莫可能是殉情了。”
“哈,牙尖嘴利的小丫头!”那人笑出声来,又问我:“丫头,能不能告诉我茅厕在哪里?我方才不小心把丫鬟跟丢了。”
我丢下树枝,拍拍手,指着那株牡丹,很认真地对他说:“你可以就地解决,当然,如果你介意的话,牙尖嘴利的小丫头可以走远一点。”说完我就走了,走了老远,还能听到那个人在长吁短叹:“唉,真是记仇的小丫头。
这就是我第一次遇见林如意的情景。在之后漫长的三年中,我隔三岔五便会在脑海中将它温习一遍。我会想念林如意那天穿的对襟藕色长衫——那让他看起来不像商人,倒像一个饱读诗书的才子,虽然他确实读了很多书;我想念他温和的声音,柔软的眼神——那让他看起来很温柔;我想念他舒隽的笑容和微微勾起的嘴角——那让他看起来格外温暖。
我喜欢这种温柔,更依恋这种温暖。
6
第二次见到林如意的时候,我正坐在画舫的船尾戏水。碧绿的湖水漫过我的脚背,分成了两股细流,我分开膝盖时,它们会齐头并进;我并拢膝盖时,它们又纠缠不休。每股细流又分成六股更小的水流,它们争先恐后地亲着我的脚趾,轻轻的,像是小鱼儿温柔的吻。而当我定睛细看时,竟然真的发现有一条青色的小鱼在啃我的指甲。我一动,它吓了一跳,一个转身就不见了踪影。
我不禁笑出了声,这可真好玩,至少比白湘湘他们在船头吟诗作对好玩。
林如意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聪明美丽又可爱的小姑娘,你为什么笑得这么开心?”
“来历不明又自来熟的怪叔叔,我在钓鱼。”
“怪叔叔?”林如意的表情很受伤:“我今年才二十二岁,看起来有那么老吗?”
其实他看起来一点也不老,可是我说:“如果你皱纹少一点,皮肤好一点,头发黑一点,再离我远一点,看起来应该会年轻一点。毕竟我才十二岁,你知道,年长的人和年轻人站在一起,总是没有优势的。”
“哈,狡猾的小姑娘。”林如意嘴角弯起,眼睛周围有细细的笑纹:“我才不上你的当,我偏要离你近一点。”
他在我身边坐下来,看着我在船头踩水。一汪碧水里,我的脚像两条白白胖胖的鱼,在跳跃的水花中若隐若现。
一时静默。
突然,林如意说:“我见过有人拿地龙、面团、田鸡作饵食,却还从未见过有人拿脚做饵。你想钓什么?就不怕引来了水妖,把你拖到水底当媳妇?”
我瞥了林如意一眼,淡然道:“水妖大都是女子,她们应该对叔叔更感兴趣一点。不过叔你放心,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你被水妖抓走的,我会先闭……上眼睛的。”
林如意笑得无可奈何:“你这狠心的小姑娘——”
“叔叔,您能不能帮帮我?”
“嗯?怎么帮你?”
“那你坐过来点。”
林如意刚一靠近,我就把双脚塞到他怀中,又迅速蹭了几下,把水都擦干了,这才穿好鞋袜,跳下船尾。
“叔叔,我要去船头了,您还走得动吗?要不要我扶您?”
我看见林如意对着太阳把身体舒展开,他的胸前还印着两个大大的水脚印,看起来滑稽极了。他的笑声干净又清朗:“都说‘笑一笑,十年少’,我刚刚笑了三次,还有八年才能出生,小姑娘你八年后来接我吧!”
7
第三次遇到林如意的时候,他正在被人纠缠。
一个三十来岁、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人,一只手拉着林如意的袖子,一只手捏了块帕子掩住脸,哭哭啼啼道:“奴家好苦啊,奴家相公死得早,又未留下一儿半女,奴家孤苦伶仃熬了几十年,只想再守几年,等名字刻上贞节牌坊,奴家也好向那死鬼相公交代了。可是没想到,没想到,呜呜呜……”话没说完,那女人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开了。她这一哭,倒把围观的人群惹急了,有急性子的说:“没想到什么?你倒是说啊!你这话说一半留一半的,说完了再哭也不迟!”
那女子又哭哭啼啼道:“没想到,奴家今天刚出门,就遇到这登徒子,他,他不仅调戏奴家,还,还……”话没说完,那女人又哭开了。人群颇有些不耐烦:“还怎么样?他是摸了你还是亲了你?拜托能不能一次说完!”
那女子这次总算说了个囫囵:“他,他拉了人家的手手……”
“切——”围观群众顿时作鸟兽散。可那女子仍旧拖着林如意的袖子:“呜呜呜,奴家好苦啊——”旁边一个黑脸男人凶神恶煞地拦住林如意,恶狠狠道:“你是想公了,还是私了——”
我这才恍然,林如意怕是被讹诈了。
“小姐,那,那好像是林公子。”丫鬟认出了林如意,紧张地拉着我。我这次好容易偷偷溜出来,谁成想,刚一出府就看到这场戏。
我把自己的发髻打散,又在脸上糊了一把草木灰,捏着一张白巾帕就像林如意他们扑了过去。
“爹爹,咳咳咳……”我拖住林如意另一只袖子,把自己糊满草木灰的脸杵在那一男一女面前,半死不活道:“爹爹,你去请大夫怎么这么久?娘亲她,她吐了好多血……咳咳咳……”我一边惊天动地地咳着,一边试图咬破舌头,吐点血出来吓吓那两人。可是牙齿刚磕上舌头,我的眼泪就“唰”地一下流了出来。是谁写出“只见他(她)嘴角留下一抹猩红,却原来是咬!舌!自!尽!了!”这种戏文的,作者怎么不事先说明,那咬舌自尽的人原来是痛死的!!!
我努力“咳”出一口血,继续半死不活道:“爹爹,这二人就是你请来的大夫么?大夫,请您行行好,我娘她吐了好多血,你们救救她吧,求求您了,小瓷下辈子做牛做马……咳咳咳……”
那二人看见我手中沾血的巾帕,脸上已是白了一白,再看到我这张草木灰混合着眼泪,足以用“惊世骇俗”来形容的脸,更是面无血色。那黑脸男一脚向我踹来,骂骂咧咧道:“小肺痨鬼,离我远点!嗨!今天真TM晦气——”
他话音未落,整个人已经如同一条破麻袋般被丢了出去。我林如意收回腿,眉间一派杀伐之气:“滚!下次再让我看到,定让你们血溅当场!”
林如意用他那一尘不染的袖子,将我的脸仔仔细细地擦干净,又将我的头发重新盘好,这才问我:“小瓷,有没有哪里受伤?”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他立即紧张起来:“哪里不舒服?”
我眼泪汪汪答:“舌头咬到了……”
“哈,”林如意眉眼弯弯:“丫头,你多久没吃肉了?走,我今天带你开荤去!”
我在太白楼与鸡腿殊死搏斗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我问林如意:“你会武功?”
林如意点点头。
我有些赧然。我方才那样装疯卖傻甚至咬舌自尽,自以为拔刀相助、美救英雄,在他看来,或许不过一场闹剧。而其实,只要他挥挥手,便可以让这闹剧提前落幕甚或不用发生。
这真是让人难堪。
“小瓷,小瓷,”林如意拉住我:“你听我把话说完,我不是故意想看你出糗……你方才能冲出来,我,我很欢喜……我活了二十二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开心。”
林如意又说:“小瓷,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你却还不知道我名字。”
林如意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白小瓷,我是林如意,独木成林的林,吉祥如意的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