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艳谭之 枕竹》瑞者

11、第 11 章

　　人与妖，走的从来就不是一条道。

　　陶然刚开始修道的时候，总是想不明白，像他这样的妖精，餐风饮露几百年，为什么修到最后仍然是个人形，直到他遇到一只獐妖。那时候，陶然才是一根又细又小的竹子，五百年的修行，仅仅让他能够开眼看天地，竹根深深地扎在泥土里，一步都不能移动。当时的陶然，只是一株不知世事的寂寞竹子。

　　一千三百年前的某一天，下了一场大雨，不知从哪里跑来一只香獐，也许是被雨淋昏了头，瑟缩地躲在了陶然的身下。陶然好心地垂下竹枝，尽己所能的为这只香獐挡住了大部分的雨水。

　　从那一天起，陶然就有了一个朋友。香獐是个活泼好动的性子，一天到晚乱跑，其实香獐的修行时间比陶然还要多出两百年，可是因为它定不下性子，反而道行还不如陶然深。到处乱跑的香獐每隔三、五个月便回来看看陶然，唠唠叨叨地给陶然讲它经历的一些事情，时间长了，陶然也开始向往香獐口中那个千奇百怪又热闹繁华的世界，可是他是竹子，没有修成人形前是不能移动的。

　　又是几百年过去了，陶然终于修成了人形，香獐带了一个新认识的朋友来为他庆贺，那是一只鸾凤，叫姬禹，也是刚刚修成了人形，才踏足人世，发现了一时大意被人类抓住的香獐，是香獐的救命恩人。

　　三个妖精很快就成为了最好的朋友，后来，怕香獐在人类世界迷迷糊糊地又被抓，陶然和姬禹联手把香獐关在一处山洞里整整修行了几百年，终于让香獐也修成了人形。出乎陶然意料的是，原来香獐竟是个女妖，变化成了一个娇憨美丽的女子，姬禹给香獐起了个名字，叫章香儿。

　　章香儿自修成人形之后，就更喜欢混到人类中玩耍，陶然和姬禹不放心她，章香儿大大咧咧的迷糊性格，只怕不出三天就会被人给认出本体来，两人只好跟着章香儿一起混到人群中。与人接触之后，陶然才终于明白，为什么修来修去，到最后所有的妖精都会修成人形。只有化为人形，才能体味到世间百态，才能品尝到七情六欲。

　　陶然沉沦了，他深深地喜欢上了人类的生活方式，游戏人间，潇洒肆意地与人结交，其间姬禹劝了他几次，总是说人妖途殊，不可交之太深。陶然没有听，依旧故我，不久之后，姬禹离开了，重回深山修行，而陶然和章香儿却留在了尘世之间。

　　或许他们真的与人交往过深了，近百年的时间里，他们学会了人类的生活方式，也学会了人类的情情爱爱，甚至他们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人。后来，章香儿爱上了一个男人，在陶然的支持下，章香儿准备与那个男人成亲。就在婚礼前夕，几百年未曾见面的姬禹出现在他们面前，脚下踏着五彩云霞，头上的一顶凤冠仙气缭绕，他们才知道姬禹已渡过天劫成仙。

　　“不能成亲，章香儿绝对不能与人类男人成亲，人妖殊途，人与妖成亲，必遭天谴。”姬禹是特地来告诫他们的。

　　章香儿一脸坚决地表示，即便是死，她也要跟那个男人在一起，哪怕只有一天的幸福。陶然自信满满地担保，就算有天谴，他也会为章香儿挡下来，什么天谴，他没见过，所以对姬禹的告诫不当一回事。

　　姬禹失望地离开了，婚礼如期举行，不久章香儿就有了身孕，就在她临盆前夕，陶然忽然感到心神不宁，屈指一算，才发现天劫将临，大惊失色的他这时才想到要找地方躲，可是却发现，章香儿的天劫竟然跟他同时来临。

　　原来，这就是天谴，在章香儿最虚弱的时候来临，让受谴之妖避无可避。以陶然的道行，也许能避过天劫，但是身怀六甲的章香儿却绝对避不过，陶然迟疑了，是留下来助章香儿还是自己逃命。这一迟疑，天劫已至，陶然便是想逃也来不及了。那一夜，雷打不断，那一夜，漫长如斯。同时到来的双重天劫之下，陶然谁也没保住。
　　章香儿死了，她费尽全力生下了一个白胖胖的小娃儿，刚交到陶然手上，就被一道雷直直劈中。

　　“竹……竹子……我不……悔……快走……”章香儿半边的身体都焦了，直直地倒了下去。

　　陶然眼里含着泪，章香儿一句不悔却让他生出悔之莫及之感，早知如此……早知如此……一道雷向他打来，怔着神的他被章香儿的男人用力推开。那男人也是难得的有情有义，不曾因章香儿是妖而怆惶逃窜，为了保护这个新生儿，他替陶然挡了一击，倒在了章香儿的身边，却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着陶然喊“快走”。

　　陶然终于回神，抱着新生的娃儿拼命寻着生路，天上的雷一道道地劈下来，堵死了所有的生路，陶然不知道自己逃了多久，最后他昏厥在一阵震耳欲聋的雷声中。他被劈中了，倒下前他将新生的娃儿紧紧地抱在怀中，当时他还不知道，在他倒下之前，小娃儿就已经被雷声震死了。

　　他谁也没保住，章香儿，她的男人，她的孩子，包括他自己，他的肉身被劈得灰飞烟灭，只余一缕元神，被赶来的姬禹救了回去，那时姬禹已经是凤凤山的山神，他把陶然的本体青玉竹移到了灵气深厚的凤凤山中，每日用仙水浇灌，整整两百年之后，陶然才缓过气来，可是他的道行，却只得原来的一半了。

　　人妖殊途，人妖殊途，这四个字，像是一道紧箍咒缚住了陶然，自从苏醒过来之后，他没有离开过凤凤山一步，不是已经断了那红尘俗念，而是信守了对姬禹的诺言，他答应姬禹，从此不再踏入人世半步。陶然，又成为了深山之中一株寂寞竹子。

　　章香儿死的时候，一定不曾后悔过，她就是那样的性子，宁可死了，也要轰轰烈烈爱一回。陶然常常在想，如果换作他是章香儿，会怎么办？一百年来，他一直没有找到答案，因为他没有像章香儿那样真真切切地爱上一个人。

　　望着在身边喃喃述说心事的张子楚，陶然心中升起一股深深的恐惧。人妖殊途……人妖殊途……人与妖过份亲近，只会招来天谴。他终究不是章香儿，没有那不顾一切的勇气。这个傻傻地会对着一株竹子述说心事的男人啊，应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握住了拳，陶然心中已然下了决定。人妖殊途，人有人的路，妖有妖的道，明天就送张子楚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