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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画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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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过去的很快,天亮的时候,我们停在一个叫虎岗的小镇上。
虎岗镇不大,交通却很繁华,来往的车辆很多,尚是清晨,各方的车马和往来船只已将此地吵的闹哄哄一片。
齐轩坐在身边,正翻看一卷地图。我从毛茸茸的毯子中伸出脑袋,揉揉惺忪的睡眼:“怎么不走了?”
“我们要换车。”齐轩说着,手在那地图上慢慢划出一道行进路线。
我凑过去看了一眼,满眼密密麻麻的州城村镇和山川河泽,对地理不熟,看得也不大明白,便又回头打算继续睡,却一眼瞅见他眼窝子下面一抹青色:“你昨晚没睡?”
齐轩抬头看我一眼,很诚实的道:“睡不着。”
我想到自己好歹也是这趟‘旅途’的主角,居然能睡得一夜香甜,连梦也无一个,不禁有些惭愧。
马车在镇上左穿右拐,没住客栈,也不进酒楼,而是停在了一个小深巷子里。
小巷尽头有扇门,普通的清漆小门,静静紧闭。
一个随从上前敲门,三长二短再三长,过了片刻,门轻轻打开,一个中年下人打扮模样的人将我们迎了进去。
这是座极安静的院子。
陈设普通,院里一幅石桌石凳,蹲着只大猫。院角二棵高大的柏树,长得郁郁葱葱。树边上一圈篱笆,里面种着绿油油的青菜。阶边是一口水井,放着只湿湿漉漉的水桶,乍一看去,像是个普通农户的庭园,只是有份难得的宁静。
那中年汉子将我们请到厅里坐下,又端了茶上来,神情举止里对齐轩有份特别的恭敬。我不禁侧头多看了他几眼。
二个随从一路无话,喝完茶便退了下去,偌大的厅里只剩下我们二人。我边喝茶边活动手脚,昨晚在马车上睡得并不好,浑身有些酸痛。
齐轩道:“吃过饭好好休息一下。”
我问:“什么时候走?”
齐轩低头:“暂时不走,恐怕还有些事情。”
我不再多问。想这一路从始至终都是太子安排好的,他们自有打算,我问的再多也不能改变什么,何必多费口舌呢?就像眼下这座小院,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户人家?
我心中有猜测,却不露口风。
坐了少顷,那中年汉子送了饭菜上来,这次身后还领着二个年轻的女子,十七八岁年纪,手里分别捧了饭具之类的用品。这屋舍看着普通,准备出来的饭菜却丰盛。荷叶嫩鸡,清蒸桂鱼,香煎豆腐,浇汁菜心,还有二盅清汤,瞧不出是什么材质所熬,喝在嘴里却鲜美无比。
一夜未食,我大快朵颐,齐轩吃相却相当斯文。
我虽与他相识时日不短,却从未一起用过餐,见他看着我的吃相皱眉,便笑道:“吃惊吗?其实我生来就这幅德性,习惯就好。”
他停了半晌,放下手中汤勺:“你不问这是什么地方?”
二个绿衣少女仍站在身后,像二尊瓷娃娃,眼观鼻,鼻观心。
我道:“不问。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我还想让自己多活几天。”
齐轩正要举箸的手显然停顿了一下,脸色有些灰暗。
我笑道:“其实不问也知道,这里不是他的地方又会是谁呢?”言下的他,自然是指太子。
齐轩挑眉:“你也不笨。”
我说:“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
这话显然让他很费解。我继续挑衅齐轩:“怎么,听不明白?”
他显然在思考,眉头拧的甚紧,我叹口气,奸/笑着回敬他:“你果然有些笨。”
齐轩脸更黑了。
我哈哈大笑,暗地底却在想,这里不是太子的别院,就是秘密暗庄,或者联络点之类的,小说电视看的多了,哪个大人物没有几个这样的隐密驻地?何况还是狡诈如上官重瑛?
吃了饭,绿衣少女上来带我去休息。我本来还想问齐轩什么时候走,想起他说过还有事情暂时不走,若真要出发,他也必会着人叫我,何必着急呢?于是欣欣然跟着绿衣姑娘去了后院。
后院收拾的很干净,种了二棵梅树和一些花草,深秋没什么花开,二棵梅树却很耐看。
苍劲黝黑的枝干在蓝天下虬曲成一种极凌厉的姿态,势要蓄力待发,又好似在等待严冬之日的寒香盛开。我仰头看了半响,突然想到这是不是就像太子的一生?
枝如铁,暗如血。
它生就的地位和繁华的时辰不同,就注定它要在等待中丰满,在隐忍中薄发。我突然有些理解上官重瑛了,是那种真正感同深受的理解。可惜,我的这种感受却已无法告知与他,他远在上京,被皇上禁足,虽然借那一场大火除去了东宫中那么多的隐患,可他的心,是不是就一定充满了胜利之后的喜悦呢?
他会为这样的胜利感到快乐吗?还是说,在这一步步的斗争中,他其实早已黯然心累,却没有选择的余地?
这是我入睡前脑中最后想着的一个问题,然而却没有答案。
这一觉睡的很踏实。
在上京的时候,有玄华在,我睡的多数安然厚稳。玄华走了,我便开始长夜失眠,就算最后有所好转,却也是终究心有戚戚。上京城,是大齐皇权中心,富贵繁华之极,却不是一个能让人睡安稳的地方。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院中隐隐挂起了二只红灯笼,垂在扶花门边,微风里轻轻晃动,有一种隔世的温暖。我抬头打量了一下这个房间,布置的很淡雅。素色被褥,同色帘帐,窗下一只长案,案上摆着些纸笔和丹青用品。床的对面,另有一只小巧的桌子,似是女子的妆台,却也极是简单,只有一柄梳子,并二支发簪,妆台边的架子上,放着一盆不知名的花草,细长的叶子,似兰非兰,散发着淡淡清新的香气。
我沉谧在这样的安静里,人在沉睡之后醒来的那一刹那,心也是无比宁静的。
我在屋里走了几圈。散发,披衣,赤足,这一种最无防备的姿态。几乎就像前生的时候,在某个寂静的深夜里突然醒来,因为有一件事情让自己满意过,所以内心也是充满喜悦的,于是睡不着,在房间里逗留,一次又一次,只为独享心中那点暗喜的充实。
周围没有一个人,连这个院子也像是空的。我抬头见到窗外的天色,才忽然意识到这里并不是我的终点。或者说,并不是我们的终点。我,齐轩,还有那些我看不见的暗卫、侍丛,我们的终点是西原,而这个虎岗镇上的小院,不过是小小的一步,我们才刚刚开始。
我穿上鞋子出门去找齐轩,刚到那扶花门下,却看到一名绿衣少女过来。她走路轻巧无声,手中掌一只灯笼,照着脚下方寸之地。
我笑着问她:“姑娘,齐轩在哪里?”
她抬头看我,眼里无笑意,面色却温和,俯一俯身子道:“公子在前边,我带您过去。”
齐轩果然在前厅,身边坐着的却是早上那位中年下人,还有二个不认识的陌生人。三人正相向低语,似在商讨什么,见我进来,齐轩道:“行了,就这样,赶紧办吧!”三人起身,恭敬回身,鱼贯退出。
我在椅上坐下,拿起桌上的茶就喝。
“我居然睡了一天?”我问。
齐轩点头。
“那我们什么时候走?”
“本来准备中午就走的。”
“那怎么不走?”
“因为你睡过了头。”
我脸色有些红,喝干杯中的茶,咬着唇道:“我敢保证,应该绝对不是因为我的缘故。”
齐轩突然笑了,笑容明亮:“你好像又变聪明了些。”
“不是。”我敲敲自己的头,“因为我不想再装笨。”我倾过身子看着他的脸:“告诉我,怎么回事?”
“其实你还可以放心大胆地继续睡,我们不走了,三天后再走。”
“什么?!”我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怎么又要三天?出了什么事吗?”
“正因为没出事,所以才要再留三天。”
我听得有些迷糊:“能说具体点吗?”
“三天后你自然明白了。”
这家伙居然卖起了关子,我恨得咬牙,伸手拉住他的领口,做呲牙咧嘴状。可他表情如一,终始不变,末了,我只好放弃,“好吧,我回去继续睡。”他慢悠悠道:“还有,你刚刚喝的,是我的茶。”
“那又怎么样?”
“我刚喝过的。”
我毫不在意,用眼神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可这茶不好喝,所以……”
我看他脸色有些可疑,赶紧竖起耳朵。
“所以我又吐回去了。”
“啊!”我抠着喉咙大叫:“齐轩,你这个混蛋!”
他闷笑着跳出屋外,潇洒地走了,剩下我独自捂着翻涌的胃。
三天的时间很短,但是在等待中却显得很漫长。
齐轩住在我对面的房中,显然很忙,甚少露面。后院是四合院式,面对面可以瞧见对方的窗子,可我基本上只有晚上偶尔醒来的时候能看见对面的灯光亮着,早上一醒,又早已是门窗紧闭。那先前跟随我们过来的二个随丛也不知道哪儿去了,看来一丛人中,闲着的只有我了。
我吐了口气,在屋里伸拳踢腿,因被吩咐不得随便外出走动,况且我也学了个乖,不想再惹下什么乱子,所以便打开窗子,对着院中那二株梅树开始临摹起来。
对于国画,我只懂个皮毛,原来偶尔来了些兴趣学过二笔。画物不成,画人无神,眼下对树临笔不过是一时兴起,这房中原备有笔墨丹青,对我来说倒很是方便。
一日不出门,倒也画得差不多了,一张大宣纸上,半枝老梅曲曲虬虬伸着,上方是晴天碧空,下方是嶙峋怪石。我画蛇添足,见不得只有黑白的画境,便添了几笔花朵,扭曲的枝干上,开了朵朵红梅。
齐轩来叫我吃午饭的时候,我正趴在桌上,拿笔一朵一朵渲染。真个是染的艳红如血,看着似有些过了,我总是对色调把握不好,正暗自斟酌,抬头见齐轩站在门口,便招招手让他进来:“这画如何?”
他不做声,低头打量,我见他表情,便直接将画纸扔在一边,“唉,算了,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不过,我倒确是想画一幅好点的送给太子殿下,只可惜手法太烂。”
齐轩探究的目光落在我脸上。
我指了指窗外那二株老梅树:“我觉得太子其实也挺不容易的,你看他是不是就像那梅树一样?黯自隐忍,蓄势薄发,只为等待那最后绚丽的一绽?梅花香自苦寒来,世人只知其香,却不知其寒,想来真是悲凉。”说着,我将最后一笔朱砂染上,“这些花不过是我虚妄的,我只是希望有朝一日,他能像这花一样,开的艳丽如此,也算圆满了。”
齐轩深思了一会儿,将我手中的笔拿过去,用一笔更浓重的红将那朵梅染的绚烂惊心,他道:“你的心意,他会理解的。”说着,将那幅画收进怀中,“我带给他。”
第四天的早上,我们终于要出发了,却再不见其他人。齐轩过来,递一套衣服让我换上。我一看,愣住了,居然是一套女子的衣裤,而且还是那种碎花的村姑样式的衣服。
“你想让我扮翠花?”我愤然。
见他疑惑的神色,忙又改口:“为什么要换它,穿男装行走不是更方便?”
“不。”他摇头,“苏青墨名誉上是死了,暗地里却有无数人前来追查,有消息传来,说那边的人这二天已经出京,眼下就在追寻的路上,不过他们尚拿不定你究竟是男是女,所以仍会将重点放在年轻公子身上,我们要想顺利过关,便要反其道而行之。”
“所以,就要让我扮村姑?”我挑起那二件碎花衣裤,怎么看怎么别扭,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形势需要,委屈委屈吧!”齐轩将手里的另一套衣衫给我看,“我也得扮成农夫。”
“什么?”我睁大了眼,看他手中那一套‘男翠花’服,显然和我手中这套出自同一个手笔。
“我扮成农夫,你扮成村姑,你是我的媳妇儿,我是你的相公。”他慢条斯理地道,一字一句道。
我张了张嘴,良久没吐出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