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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话 聚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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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泌将李絷留在长安时将他托付给陆功成照顾,与陆功成的子女陆威武和陆薇香一同长大。李泌回到长安后,得到代宗赐第光福坊,虽然尚在修葺中,李絷仍搬离陆家,陪父亲居住坊中。当日行动匆忙,如今李府修整完善,一切安定,李泌父子二人便正式拜访陆家。
陆功成官阶不高,曾是天下兵马副元帅李光弼身边的副将,讨伐安史二人时伴在代宗左右。他性情耿直,心直口快,最看不起的便是鱼朝恩与元载,被二人多方排挤,且日益老迈,受封了个宁远将军,常日赋闲在家。
这日李陆二人老友相见,回忆起当年往事,纵使李泌这休身养性之人,也是忍不住地唏嘘感叹。李絷陪坐了一会,起身来到院子,看到落叶一片一片飘下,铺满了整个庭院,惹得他心中淡淡感伤,“秋天果然是格外让人忧伤的季节啊!”这时门外一阵说笑声由远及近,有人“嚓嚓”踩着落叶走了进来,李絷望去,原来是陆氏兄妹。他二人一身骑装,肩挎长弓,高声笑谈,陆薇香一进来就看到了李絷,喜道:“李絷,你来啦!”她三步两步跑过来,右手高举几只野兔凑到李絷面前,“这是我今天的收获!全是我亲手射的,哥那里还有好多,我们可是大丰收!”
李絷瞧着眼前的兔子,微微躲开一些勉强笑道:“是吗,香儿你的箭法越来越厉害了!”陆薇香没有说话,转头过去帮陆威武卸下手中的猎物。陆威武呵呵笑道:“你这家伙可算来了!李叔叔的身体好了吗?”“已经好了,正和陆伯伯说话呢。”
话音刚落,陆功成已在喊:“威儿,香儿,快来见过你李叔叔。”他和李泌听见了兄妹俩回来的声音,早站在门廊上。陆氏兄妹忙上前行礼,陆薇香说了声“我将东西拿进去”,抱起猎物和弓箭走进后宅。陆威武结实高大,与李絷站在一起真是一个稳重如宝塔,一个飘逸似鹤立,李泌看着他赞道:“威儿啊,几日不见又威武了许多!越发像你父亲当年的模样了!”陆威武听言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众人进入厅堂,后厨已开始准备午饭。陆家兄妹收获颇丰,但因为李泌父子一向食素,众多美味均无缘上桌,陆功成忍不住埋怨李泌,他和李泌相识多年,早不在乎什么礼仪,在他看来,神仙鬼怪什么的都是无聊的东西,最不理解的就是李泌一意修道,尤其是现在,朝政被元载左右,还有个鱼朝恩时不时地插上一脚,这二人一个专横,一个毒辣,都是贪婪无比的家伙,尤其是鱼朝恩,抢掠、杀人,什么坏事没做过!而李泌回来后既深得代宗信任,为何不参他们一本,反而对他们的行为无动于衷,难道李泌也惧怕他们?
陆功成是个直肠子,想到什么便说,他生平最憎恨那些丑恶的事,一说起这些便咬牙切齿。李泌微笑着摇摇头道:“功成,冲动无益,若要保护别人,就要先保护自己。”几十年的清静修为令李泌看透了许多事情,曾经的一腔热血早已淡淡冷却。面前老将的痛恨只让他更加清醒,因为他远比陆功成要了解当今的皇帝。代宗的性情最是温和宽厚,若是一个平常人定是个谦和君子,可惜作为一个帝王来说却是优柔寡断。鱼朝恩的所作所为早有御史参奏,代宗多少也知道些,可因为鱼朝恩追随他多年,一直只是简单告诫而已。即便李泌现在向代宗进言,以代宗的念旧顶多只是一番训诫,情况不会有多少改变。看如今元载权倾朝野,鱼朝恩只手遮天,只有静待时机当代宗切实感受到鱼朝恩的威胁时,他才会硬下心肠。
很快酒菜上桌,李泌岔开话题,和陆功成聊起当年的安史之乱,回想年轻时的事迹,陆功成暂时抛开烦恼,纵情畅谈。李絷和陆威武在旁边听着,时不时地插上两句,唯有陆薇香只顾吃饭低头不语,李絷总想跟她说说话,却一直未找到机会。
月升西方,李泌父子告辞回家,陆功成父子直送到门口,看着车子远去,陆功成这才发觉女儿不在身边,他好生奇怪,四处寻找,隐隐约约后院传来声声弓箭声,原来不知不觉的陆薇香竟躲在那里射箭。陆功成走到她身后,一只羽箭正离弦飞去,稳稳地扎在靶心。陆功成拍手赞道:“好!再来!”有父亲观看,陆薇香捏起最后一支箭,拉弓瞄准。靶心周围已经扎满了箭,只露一条细小缝隙,陆薇香屏息凝神,指尖一松,箭离弦,穿过那条缝隙,“嗖”地钉在了靶心正中央。陆功成高声叫好,哈哈大笑。
陆薇香的功夫其实早在兄长之上,陆威武现是羽林军司阶,但当年考武举时却是陆薇香女扮男装投考,武艺超群,拔得头筹,然而因是女儿身只得退出,名次也让给了居于第二的哥哥。总算她的性格豪爽直率,这件终身憾事过了几年也不再提起,陆功成常常感叹他们兄妹投错了胎,妹妹比哥哥还像个男儿。但这个一向爽快的女儿今天却一直闷闷不乐,陆功成的称赞声中她始终不见笑容,只是淡淡地应对。箭已射完,陆功成走过去拔下箭支,所有的箭都是用力拔下,唯有最后那支轻轻一碰便掉,他沉声道:“还要再练。”声音是严格的,却透着禁不住的喜悦。陆薇香依然只是“唔”了一声。陆功成奇道:“你今天怎么了?打猎回来就闷闷不乐的,吃饭时也不讲话,出什么事了?”
“没事。”
“丫头,没事你会这个样子?真当爹是老糊涂!”
“不是,我只是……”
陆功成朗声道:“是什么?香儿,你是军人的女儿,不要这么扭扭捏捏!想什么就说出来。”
陆薇香叹口气道:“是李絷!”她毕竟是女儿家,被父亲逼着说出了这个名字,脸上已是微红。“李絷?他怎么了?”陆薇香不知如何措辞,顿了顿道:“我真是越来越不明白他,比如……,比如那元瑾月,明明是元载那贪官的女儿,他却和她走得那么近,我顶撞了她,他也会维护她。我和他一起长大,他却不来帮我!”
在陆薇香心中,元载是个欺辱自己父亲的坏人,而李絷是自己人,理应跟他家的人划清界限,因此每次看到他对元瑾月亲密心头都是一团乱麻,陆功成听了女儿的话也是一愣:“他和元家的女子很亲密吗?香儿你放心,李絷不是那种是非不分的人,只是他待人和善而已。”
“和善也要看清对象呀。元载处处排挤您,跟李叔叔也不和,他怎能亲近他的女儿呢!”
陆功成心中也是这样想着,元家臭名远扬,由上至下无人不贪,怎么会有好人存在!看来要找机会跟李絷谈谈了。他笑道:“李絷还未入朝,官场上的事他哪清楚,何况年轻人嘛……,现在他爹已经回来了,不久就会叫他入仕,自然会和那些人划清界限。香儿呀,不必为这种事烦恼,爹看着李絷长大,他的人品爹信得过,也早把他当未来女婿看了!哈哈哈!”
陆薇香神态微窘,低头道:“我不明白的不止这些。还有,他常常想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什么花为何五颜六色,鸟儿高飞蓝天是何等自在之类的。一个堂堂男子汉,走路踩歪了株小草也要去扶起来,尤其是这一年来,他宁愿一个人待着发呆,也不来找我和哥。问他他又什么也不讲,反而跟元瑾月却有那么多话说。刚才我开心地拿猎物给他看他也不高兴,准是心里责怪我又杀生!”讲起刚才的事,她一阵黯然,心想,亏你还来赞我的箭法,你往后躲那一躲,难道以为我不看出来吗?
陆功成点点头道:“嗯,李絷是少了些阳刚之气,找机会爹会提醒他的,你要多跟他相处,慢慢地帮他改过来。”他始终认为这些不过是少年人一时的烦恼,算不上什么。陆薇香吐出了心里的苦闷舒服多了,李絷的缺点就是有一千一万条她还是喜欢。跟父亲说了一通,烦乱的心绪也平静了下来。
车轮辘辘地向前行驶,李絷望着窗外出神,李泌则闭目静坐,良久他睁开眼睛笑道:“在想什么?”
“哦,没事?”李絷回过神连忙否认。
“真的没事?不是在想怎么哄回香儿吗?”
李絷愣住了:“原来爹已经看出来。”李泌呵呵笑道:“香儿气了一中午,爹还看不出来?你做了什么?”李絷微微惭愧,便把陆薇香拿猎物给自己看,自己却躲开的事讲了一遍,李泌听完不由发笑:“你呀,人家好心跟你分享自己的欢乐,你却不领情,香儿性情刚烈倔强,准会认为你瞧不起她,我看过不了几日,你陆伯伯就会找上你了。”
李絷一阵苦笑,他告诉自己,不喜欢杀生却不能勉强别人也不杀,香儿拿出猎物时,就是装也要装出开心的样子,可还是不由自主地躲开了。为什么会这样?自己以前也不喜欢见死物,但绝没有现在这般强烈,难道说年龄大了反而胆怯起来?想起自身他不由又问起那个已问了千百遍的问题:“爹,我的生身父母还是没有消息吗?”
看见李泌摇头,他轻轻叹了口气:“我也找不到一点线索,真想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李泌劝他不要灰心,道:“想起当年在乐游原上拣到你时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如今已长成翩翩少年。你父母的事爹会帮你,可你自己的事呢?”
“我的事?”
“是啊,陛下曾提出让你入朝为官,爹知道你不喜欢走仕途,帮你婉言推托了,但你今后要做何打算呢?为父今生已与道家结缘,心无牵挂。可你正值青春年华,人生路还长着呢。”
“不瞒爹说,孩儿很想像爹那样隐居山林。我并不是厌恶仕途,只是不会如仕途中人那样生活。”父亲话中的关怀让李絷心头一阵热潮,虽然找寻父母是他最重要的事,但李泌已是他不可离开的慈父、良师和益友。
李泌了解儿子的心情,以李絷的性格,让他在朝中的尔虞我诈中生存还不如立刻杀了他。他笑了笑道:“像我的话你陆伯伯可不会答应,他早跟我说过想要你和香儿定下婚约,还希望你将来能封侯拜相呢!”
李泌突然提起这种事,李絷的脸上顿时有了些羞涩:“其实孩儿……”他停住了没有说下去,转而道:“孩儿对香儿从未那样想过,香儿对我也只是视同兄长,不怕爹笑话,我们至今还像小孩子那样常常拌嘴呢,陆伯伯那里恐怕要叫他失望了。”
李泌点头道:“这个爹明白,爹只希望你过的快活。”
马车驶回光福坊,李泌父子刚下车,楚楚迎出来说李泌有朋友造访。走进前厅一个中年道士正坐在那里喝茶,三捋清须,一把拂尘,一派道骨仙风,正是洞庭道士张知和。李泌喜道:“道兄怎么会来?”张知和道:“我近日一直住在洛阳,将回洞庭前特来长安看看。”他打量了李泌两眼,笑道:“红尘之深,李兄怕是摆脱不掉了。”李泌心中微微吃惊,自己入世不到一年,浑身浊气已经如此明显了吗?再看张知和,凭自己一双眼睛已经看不出对方的气息流动了。
盘古开天地之时,清气上升为天,浊气下沉为地。凡世的人向往天上的自由,便依靠自身的修炼,摒除浊气,将自身的气息修炼得清而轻,感官日益清明,从而达到升仙的目的。然而一旦陷入喧嚣之地,自身的修炼难以贯彻身心,或是心中有所牵挂,浊气便会重新充满全身,感官的能力也会逐渐恢复如常。
李泌笑着叹口气,摇了摇头,自己果然是深深陷进去了。张知和问起他在长安过得如何,李泌回答一切还好,却见张知和严肃地看着自己问:“一切都好?没有见到什么奇怪的事吗?”
李泌奇道:“奇怪的事?”经张知和一问,他忽然觉得的确曾经历过什么。可是什么事已经没有印象了,便摇了摇头。张知和叹道:“数月之别,李兄竟已经……”这时楚楚走进来为二人奉上茶水,她听见了两人的对话,看了张知和一眼,未发一言退了出去。张知和却心中一颤,并非害怕,而是一种被窥伺的不安的感觉,他看着楚楚的背影道:“这位女子是……”
“是我家的侍女,名唤楚楚,自小跟在小儿身边照顾他。怎么了?”
张知和摇摇头,看上去楚楚并无异常,但方才他的确察觉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虽然微弱,但已扰到他的心神。唉,或许与这楚楚并无关系吧,他这样想着,继续对李泌说道:“难道你没有发觉长安城的变异吗?我在洛阳就已经看到长安上空妖气密布,赶过来察看果然如此。可奇怪的是并没有与之相当的杀意,那些妖气就那样盘覆在长安上空而已。我便来找你商量一下,想看看你发现什么没有。”
“有这种事?”李泌长叹一声,看来自己虽然每天仍保持静修,却已经丧失了大部分的能力,如此浓厚的妖气竟毫无察觉,不由念起衡山上清幽静谧的生活来,究竟青山绿水才是自己最爱!张知和见是这种情况,嘱咐李泌多加小心便起身告辞,临出门前忍不住回首环顾,究竟刚才的感觉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