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适草》知北遊

4、梅梢月之四

　　汤义仍来宣城是探望梅禹金，却很快与宣城才子们都打成一片，连新上任的姜知县，也放下父母官的架子来跟他们做了几次文会，并且在汤义仍和沈君典初识时惋惜了一句：“可惜沈举人居丧，明年春试不得应举，否则便可与汤君同行。方今圣主改元，万象更新，当朝正需栋梁，张师相若见二位才子，定当欢喜擢拔。”

　　他口中的“张师相”就是如今的内阁首辅，姜知县中进士时是其门生，故有此叹。禹金在旁听着，当场没说话，归路上就忍不住对君典道：“我听说张相国专权独断，去年内阁里排挤了高阁老才掌大柄。这般权臣，未必看觑得人才。”君典忙道：“噤声！批评时相，仔细招惹是非。”禹金嗤笑：“天高皇帝远，有什么说不得。你太小心了。”说着也不免惋惜：“姜知县也有一句说得是，可惜年初伯父辞世，你要等到后年才除孝，明年的会试，说什么也去不得了。否则你同汤兄一道上路，也有照应。”

　　君典自幼丧母，今年父亲又亡故，家中只剩了兄弟二人，偏生大哥多病无能，在家里是个闲人，家计全靠君典撑持。丧家多事，就是明年去得，也打不起全部精神应试，这话跟年少翩翩无忧无虑的禹金说了料想他也不能理解，于是就只是笑一笑，说道：“那‘梅梢月’，汤兄好似不曾带来。”禹金随随便便地道：“是么？我都忘记问了。要不请他多住几日，派人去临川取了来，我们再做一次咏琴诗。”

　　但是这话只能是公子任性，临川与宣城相隔甚远，汤义仍又要赶着去京城赴来年的春试，自然不可能为了一次诗社，就远迢迢取琴过来。于是只是盘桓了十数日，就与诸多新朋友洒泪而别，径自上京去了。到了二月放榜之后，传信回来：“汤某不遇，名落孙山，羞见故人。期三年之后，再取道宣城北上，与沈、梅诸位同赴春闱。”

　　宣城文友听说他也落榜，不免都嗟叹一场。禹金倒兴头起来，以前去乡试多少有些散漫，不甚认真，因此才两番落榜。这一次备考万历四年的乡试，离试期还有两年，就开始出奇地刻苦攻读。梅大参见儿子居然大有头悬梁锥刺股的毅力，顿时想起前面两个儿子因为苦读而夭折的教训，一腔老泪心酸欲洒，暗中叫了君典过来拜托：“我儿是魔症了！就算要用功也急不到这时，还有两年，怎生打熬？君典你左右无事，带他出门游乐散心也好，万万不能将心血都断送在书本上！”

　　有了这宁可望子不成龙的父亲，禹金的学业自然不能指望，两年出了数趟远门，北往芜湖，南去黄山，山水之间玩得乐而忘返。野马心放开之后就收不拢，等到乡试年君典发现他又荒疏了时艺，赶忙抓回来整整陪他做了一个月的八股文，都未见起色。因此等到汤义仍如言北来，约宣城朋友一道上京赴试的时候，只能又一次安慰落第的禹金：“无妨，梅兄青春，下期再博秋闱也不迟，小弟这次得能与沈兄上京，也足够互相照应。”

　　禹金不免嘀咕：“比我还小一岁，充什么老气横秋？说我青春，就好像你不青春。”但是说也奇怪，他在君典面前任性放肆，对这个小一岁的朋友却亲近又敬重，能谈笑，却不愿取笑，只是道：“君典老是惦记那琴，这番带来不曾？送你二人北上应试，我们不如开个大会，招宁国府辖下的诗社都来一聚。姜知县今年即将卸任，也说要莅临与会。”

　　宁国府辖有七县，各地诗社都来，场面蔚为壮观。梅禹金虽然是宣城诗社的主盟，却到底不够懂事，发起大会容易，操办却有各种繁琐事项，他一个二十来岁的散漫公子如何管得过来？沈君典只好代他一一料理，俨然成为真正主盟。聚会定在宣城名胜敬亭山，李白所谓：“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诗社就拈这十个字为韵脚，各自赋五言歌行一首。正是文采风流，耀映千古。

　　姜知县不工诗，告了罪没有下场，却带来一位湖广来客，介绍道：“这位张孝廉，乃是当今师相的宅亲。久闻宣城才子云集，特来结纳诸位。”

　　听说是当朝首辅的关系，诗社众生不禁都肃然起敬。虽然姜知县介绍得含糊其辞，不曾说明这“宅亲”到底是何等瓜葛，但是张相国如今炙手可热势绝伦，他府上就是寻常猫狗都得罪不起，何况是同姓亲属？一时间大家肃然之外，就是拘束，文人都有矜持心，当着同道更是谁都不愿意失态，得罪固然得罪不起，奉承又觉得体格太卑，暗自都怕被人小瞧不过。于是好好一场诗会，因为有这特殊人物来到，大家谈笑风生不起来，居然冷了场。

　　禹金是简傲心性，被扰了兴致比什么都不快，当着父母官不能失礼，回去就拿君典出气：“你同那张孝廉嘀咕不休，说了什么？看人家是相国亲戚，就恁地趋奉？我都不乐意搭理他，谁像你这么丢人！”君典叫屈：“我几时有意趋奉？张孝廉毕竟也是长辈，同我们谈话，总得应答几句，哪里就是丢人了。”禹金道：“何必应答？我看他在场中到处寻人扯淡，好不惹厌！有那么多人可以答他，那就缺你一个？你偏偏还跟他说那么久！”君典道：“可是……汤义仍汤兄，也一般同张孝廉应答许久。你却不去怪他。”

　　禹金顿时语塞，半晌愤愤道：“他和你不一样。”君典道：“是不一样。”禹金道：“不要又话里带酸！前年就跟你在芜湖说开了，你还计较。”君典低声道：“前年的事情……你又不许我再提一个字，说再提就宰了我。”

　　这话说出来，两人都不由得脸红了。好在晚归未持火炬，天边只有眉月淡淡，照不出相对赧然。君典记得那次也是一个新月纤纤的傍晚，禹金也这般故意别开头去不看自己，语气不满，话音里却带着一丝笑：“你就是瞻前顾后，太不痛快。”

　　今夜是初冬，到晚风冷，都袖手在袖筒里，街道上不好贸然伸手去拉。那次却是彼此衣衫单薄的夏夜，雨后新凉，船舷对酒，湖面荷风夹着辟蚊的艾香，清芬微辛，其实并不熏人如醉，醉人自有骀荡处。

　　“我想和你们一道上京春试，又不单单为着他。就算为着他，也不是你想的那般——不许又说不曾想！我就知道你肚皮里计较，脸皮上端严，其实可恨，我才不跟你讲理。”

　　其实有一招对付不讲理，就是讲情。

　　情丝有千万缕，要缚住的心却只一颗。寒风里到底伸出手：“街头没人。”禹金的回答果不其然：“有人又怎地！你当我怕？”

　　“你哪一次都这么说——过后就威吓我不许提起。”

　　“那也没吓你得住，不提归不提，你还是时不时就惦记。”

　　这种时候的斗口常常让君典想失笑，总觉得两个人无聊得好像还在少年。那个春天十三岁的顽童靠在自己肩膀上打瞌睡，口水滴答擦在衣袖上，哪料得十年后二十三岁的才子重新靠到怀里，眼底演漾如水欲滴，都不知道是谁先起心，却无推拒。

　　十年前春天书院里，伸手替少年轻轻扇开扰人的蜂儿，当时一声笑，掩饰着自己无因而起的一丝尴尬。那一夜却再无掩饰，应着心弦颤音，俯头将一腔情思倾注去。

　　君典觉得，那一个吻，其实迟到了十年，也等待了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