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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梅梢月之五 ...

  •   在宣城时禹金对君典结交张相国亲戚不满,君典倒并未特别放在心上,但是到了京城赶考,又一次遇见张孝廉之后,却被汤义仍突然提醒了一句:“不知梅兄禹金,可曾说甚?”

      那是他们寓居在京城表背胡同时,受到了对方上门邀请:“阁老素来重才,二位俊隽不凡,名噪海内,何不过敝府一叙?阁老公子也是今年应试,正堪与二位为伴。”

      相府相邀,不是等闲的客气,一时让二人都有点手足失措,难以立即答应。张孝廉去后,沈君典还在茫然,忽然听得义仍这般说,冲口便道:“这……与禹金何干?”

      汤义仍没有回答,只是道:“那么沈兄意下,又是如何?”君典犹豫道:“科场在即,考前参谒时相……形迹可疑,难免动人嫌猜。然则不去,又怕开罪阁老。”义仍道:“那么沈兄的意见,毕竟还是要去的了?”君典道:“或者……考后再去,较为折中。你我倘若侥幸得中,新进士参拜辅臣,那是必定要去的,也无嫌疑了。”

      他这个主意四平八稳,义仍听了也无异议。谁知道主意是主意,人事是人事,同寓攻书数日,眼看考期逼近,正自紧张,却又有一个不速之客来访,给二人重重投下忧虑阴影来。

      这客人却是熟识,乃是卸任的宣城姜知县,现在已升为户部主事。他与汤义仍有过两次结识,同沈君典更是曾经官居父母,熟悉程度不一般,说话也就坦率得许多,寒暄几句之后,即刻转入正题:“闻说张孝廉奉命来邀二位过府,侍生不胜欣悦,只道在师相府邸也可得见二位风仪。不料君子远嫌,绝足不谒,非但侍生失望,就是师相老大人,也不觉微讶不置。”

      这话几乎没有迂回,直白是来敲打。君典只好站起来回禀:“晚生岂敢自高?实是科场之间,怕涉嫌疑,有玷阁老清誉。”姜主事道:“阁老清正廉明,世所共知,哪有这般嫌疑?况且今年张公子也要应试,阁老避嫌不与本次科场之事,岂能干预春闱?二位如果这般寻思,反而是看轻了本朝法度、元辅品格了。”

      君典料不到他将话说得这么重,骇然拱手,不知如何回答。汤义仍却道:“主事容禀:我辈只是书生,惟知立身处世,无愧无怍。书生功名,要从文字上得,余外岂敢闻命。”

      姜主事不禁微微变色,不再说话,拱手告辞。沈汤二人相送到寓外,他却又招呼君典:“三年忝职贵县,不无乡土之谊,还欲与沈君有话说,请借一步。”

      君典惊疑不定,不知道他单独要对自己说什么。但是姜主事也并没有说别的事,只道:“适才所言,请君三思。”

      君典犹豫再三,终于道:“请教老父母,此事……当真这般要紧?”姜主事叹道:“真是书生意气,全不解事!如何不要紧?”

      君典道:“我同义仍兄,只是寻常举子,籍籍无名。阁老乃是天人,怎地……”姜主事含笑:“君典,何必这般谦辞?宣城临近留都,你这才子之名,金陵都知,岂有不传来帝京之理?汤君也是临川俊秀,文坛驰名,声价早播于人口。你道是谁向阁老延誉二位?就是张孝廉。”

      他称呼了对方的字,就是推心置腹的谈话。君典心中怔忡,不免低声问:“那位张孝廉……究竟是阁老何亲?”姜主事道:“孝廉不曾自说么?你们也是太不解事,相府能有几位近属?他便是阁老的幼弟,张公子的庶叔。”

      君典大吃一惊:“张孝廉是阁老之弟!”姜主事道:“如此君典可曾明白?若是旁人说起二位大才,阁老也未必就放在心上。张孝廉推许,阁老既然留了心,二位就不可懵懂了。”

      他忽然转过话题,问道:“君典少年隽颖,发解南畿,到如今似乎已十余年?四次公车,桂丛未攀,可惜可叹。”君典道:“是三次。途中一次家父亡故,守制未上公车。”姜主事道:“哦,那就是前年的事,我竟忘了。功名虽难,然而君典这般才学,这般品行,料非久居人下。”

      君典心头七上八下,隐约觉得面前诱惑可惊,却又漩涡可怕,急忙就要推开:“功名自有天定,晚生安分自足,不敢奢求。”姜主事道:“好个‘功名天定’!我在贵乡三年,也曾听说过君典的家事。传说令堂曾经向尊宅托梦,说道君典今生必然显贵,沉沦泉下,也盼荣耀幽壤——这还是梅君禹金同我提起的,他道你父母营葬尚未择地,诰封不足荣耀,常怀忧虑,却又要强不肯求告他人。他虽是至交,也不能不尊重你心志,从不敢贸然伸手相助,只盼你时来运转,一日得遂心愿。”

      君典不禁愣了:“禹金从来一片孩子气,几时这般明理细致?怕是姜主事故作说辞。”然而亡母托梦之事,那是自家人才能知道,若非禹金亲口说出去,姜主事决计无法得知。一时百感交集,无法言说,只道:“禹金闲淡质朴……平素也不歆羡功名。”姜主事微笑道:“张孝廉也曾留意梅君,惋惜他放诞简傲,难以亲近。况且乙榜尚自未中,今科不能随沈汤二君齐来,只好遗憾。”君典忍不住问了句失礼的话:“张孝廉垂青我等,不胜之感,却不知……相府潭潭,岂能便少了投刺拜谒之客?”

      姜主事听得此言,向他上下打量半晌,猛然失笑:“君典,你只读诗书,不通人情?”

      “相国府邸,不缺门客;公子书斋,却乏文友。世上没有不望子成龙的父母,令堂九泉之盼沈君,就是阁老青云所望公子。”

      他终究还是告辞而去,最后却丢下几句忠告:“你们可见张孝廉绝口不提自家春试?他本也应当赴考,却因为他身为阁老亲弟,张公子既然应举,再不能叔侄同年登榜,招惹物议。阁老不殉私亲,大公如此,二位还有什么嫌疑之忧?说起来张孝廉推荐,也是因为不才邀请他去贵社与会,这才结识二位。二位如今进退维谷,姜某倒懊悔连累了二位了,有罪有罪——这番话,也请说与汤君知晓。”

      君典当然没有不去告诉汤义仍的道理,朋友谈话,也就不掩饰自己的忧心忡忡:“姜主事话中,分明是张相国要让自家公子金榜题名,却怕人心不服,有干物议,特地招揽我们——倘若前去拜谒,等如拜入阁老门下,科名自然有望……”汤义仍截着道:“那也成了公子的陪席,权相的私人。”

      他这话冷截,君典不觉失色:“确实如此!可是……阁老为了博犬大公无私’之名,连亲弟弟都不许参试,想必公子登科,志在必得。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能擢拔人上榜……也能刷落人前途无望。”

      于是汤义仍将前日问过的话,又拿来问了一遍:“不知梅兄禹金,可曾说甚?”

      君典不免又是一愣:“他……也不曾说甚。”心头又有几分烦躁:“义仍如何老提起禹金?此事同他无关,他又不曾来春试……倘若来了,也一般要面对这般情势,阁老也未必容他不答应。”

      他心里还有一句话不好说:“禹金那个好冲撞人的性子,幸亏没来。听姜主事言语,张孝廉在宣城受他慢待,已经不满,他若是再拒绝相府招揽,只怕祸事不小。”

      义仍倒也不纠缠着说禹金的事,只是忽然起身,拱一拱手:“我有一句话,想同沈兄言明。”君典忙也起身:“怎地如何客气?”义仍道:“书生入世,讲究的就是一个‘出处’。文人的操守,有如妇女的贞节,那是一步也不能堕落。兄台无论是惧祸,还是羡名,都要三思而后行。”

      沈君典素来温厚中正,从来不当面批评人,在老家虽然见惯了禹金各种无理取闹,毕竟那也就是“无理取闹”而已,再没遇见过汤义仍这般义正词严的责备。霎时间芒刺在背,五味煎心。

      汤义仍非但说话不留情面,行事也斩钉截铁。这日说完这些,第二天就告辞搬家:“我们江西会馆有几位乡试同年,再三促我去会馆同住。推托几次,不好再拒,还有十来日就要入科场了,只怕临考搬家不便,就提前辞别沈兄了。”

      这般不留余地的人世间少见,沈君典再是老好人脾气,也难免有几分受伤,不期而然又想通了一件事:“怪道禹金平日同我没上没下,对这人却是敬重有加——原来此人性子,确实教人怕……也教人叹。”

      “不知道禹金若见此事……究竟会说甚言语。”

      禹金在老家当然见不到这般事体,因此也无言语可说。沈君典不好说自己跟义仍起了争执,只写信说对方搬去江西会馆跟同乡住了。禹金回信只是一通抱怨,说本来给二人写信只需要写一封,如今却要分别写,太过麻烦!君典不敢告诉他自己参谒相国的事,看见这般亲昵埋怨不免有点鬼胎,却又不觉想了件无聊的事:“原来之前他只同我通信询问汤义仍,竟不曾单独与人家通信的。”

      这般无聊寻思当然只能是热恋的傻少年一般,但是禹金一样在犯傻,大家彼此,傻话只添甜蜜。甚至在科场之后,君典随即写信回来报喜讯,禹金欣喜若狂向家乡亲戚朋友都宣布:“君典这次终于出人头地,中了第八十一名!眼看殿试之后,就要出榜,赶紧多买几本登科录,我替他散给城中。”

      第八十一名不算很高,而且还差一道殿试才能正式录为进士,但是会试中举之后都不会再刷落,殿试也就是重新排名次而已,料想君典必定不会落出二甲之外,多少能授个体面官衔。沈家也接到了信,哥哥侄儿登时急急忙忙收拾家里,准备等正式开榜喜信到。原来当时有个不成文的习俗,新进士一中,地方上报信人会手执棍棒冲入这家,将厅堂门户摆设都打个粉碎,唤作“改换门庭”,工匠随之跟来装修,乘机伸手要钱。这是勒索的惯例,中举人家都逃避不过,沈家自沈父死后门户有些衰落,手头不宽,生怕被这恶俗搅得太狠,赶紧趁着报讯没来,先将大厅的值钱物事都藏起来再说。禹金就来取笑:“沈大哥还介意这些?君典平步青云,何愁无钱改换门庭?”

      他取笑人,也被人取笑。堂叔梅季豹跟侄儿年纪仿佛,一贯爱开玩笑:“君典确实业已平步青云,和你也是官民之别,天上地下,日后怕是亲近不起来了。”

      禹金从没想过这个,第一句话就是反驳:“胡说,他敢同我摆官谱?别说才区区二甲进士,就是他中了状元,也仍然是我们宣城沈君典,有什么两样!”

      说了这话,他就跑回去洋洋洒洒写了一封贺喜信,依旧是平素睥睨不群的行文,贺喜没几句,倒将文坛同道、诗文大家都尽情批驳了一番,最末难免还是将季豹那句玩笑写了进去:“君典去我乎天上矣,尚能衔杯酒而道殷勤乎?”

      因为毕竟还差殿试,最终名次还没排,这么郑重的贺信还是按在手头,只等正式开榜填上对方的名次就投寄出去。谁知道等到真的来了登科录,喜讯是意料之中,喜事却又是大为出于望外,竟然使得宣城一地,尽数目瞪口呆,报信人都手软了打不起沈家的门庭:“老天爷!这是文曲星下凡降临了宣城县不成?千年以来,宣城也就只有两位老爷发过如此大迹,不是凡胎肉骨!”

      梅季豹连玩笑都不敢开了:“禹金,你你你别骂我乌鸦嘴,我……我这次是喜鹊嘴。君典真的同你天上地下,云泥迥别了!”

      禹金这一刻不知道是喜是愁,霎时间茫然若失:“你什么时候乌鸦……喜鹊了,明明是我说的……我说了那句‘就是他中了状元’。”

      “他……居然,真的,中了状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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