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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梅梢月之三 ...

  •   禹金疑心君典说请自己主持诗社是玩笑,其实君典说的倒是真的。原本诗社也就是一干年轻生员兴起而结,沈君典在宣城秀才里是个拔尖的,当仁不让包揽大小社事,众人本来都服他,这时他说要将主盟一席让给梅禹金,大家也没什么异议。虽然禹金脾气厉害,但只要不触犯他逆鳞,平素还是好哄的。何况禹金年少才捷,对答如流,出口成章,宣城诗社出动去跟邻州县的诗社比赛,有他在往往都能大胜而归,十分长得脸面。日久社员越来越多,文游更胜,偶尔梅禹金不在,平素怕他的人都会想念:“唉,缺了禹金来会,连重九诗都想不出好题目了。”

      这一年重九并不是只缺禹金一个人,还有几名秀才都去南京应乡试去了,剩下的若非已经中了举人,就是科考没能取得乡试资格的,各自意兴索然。有人道:“乙榜当已出了罢,闻得禹金有家信回来,仿佛说道不曾中。君典收到信也无?”说话这人是禹金的一个族兄,问话倒没什么恶意,君典只简单答道:“收到了。”又有人为禹金辩护:“落榜人之常情,前年君典上京春试,也不是一般的‘偶失龙头望’?我家禹金今年才十九岁,小小一次失手,也不算什么。”这人也是梅氏子弟,字季豹,实则比禹金还小一岁,辈分却是禹金的堂叔,他一面回护侄儿,一面又忍不住取笑起来:“那年君典落第,禹金跟我们大骂一通盲主司有眼无珠,不识真才。今年他自己不获取中,又不知道要指斥愤慨,哓哓多久了。”

      这话却落了个空,禹金从南京回来的时候,竟是满不在乎,对乡试一字不提,向众人豪气干云一拍手:“重九文会的限韵诗呢?拿来给我瞻仰。限了什么韵?我即席唱和,算是罚我不到之罪。”

      便有人道:“那日是君典出题,拈了这一句:‘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仄声字之外,‘遥、知、兄、登、高、茱、萸、人。’八个字拈阄限韵,每人做七绝一首。你拈哪个?”禹金道:“还用拈!都和一首好了。我打草稿,大家去看我在金陵新得的一具古琴,就以此为今日诗题,歌行近体不限,你们自己定韵。”

      八首七绝在他只是一挥而就,片刻就交了诗稿,众人还围着古琴叹赏,纷纷道:“这琴款式少见,怎生得的?”禹金道:“是个扬州来的古董商手里得的,说道这是宋琴‘宣和式’,琴谱未载,我也不知真假,只是爱这琴名目,就买下了。”翻过琴身,背面题着琴名。沈君典念了出来:“梅梢月。”

      梅季豹是堂叔,却爱拆侄儿的台:“这名目果然该是我梅家的琴,偏生禹金你又不弹,收来作甚?”禹金道:“君典会弹,我就不会?今日学都来得及,忒小觑人。”季豹道:“我怕你有学的心,无学的耐性。你前两年嚷嚷要学剑,不也半途而废?枉自害得阿兄为你到处聘名家、买宝剑。至今你书房挂着数口剑,冷不丁走进去还当是误入兵器铺——可笑你从来连个花招都不会。”禹金恼道:“好啰嗦!学会学不会都是我乐意,也值得说!大不了学不精擅,这琴送给君典好了,也不浪费什么。”

      众人都要笑,见他发恼又不敢笑。君典手抚琴弦,微然笑道:“我料定这琴是我的了,禹金不若今日就给我罢。”

      哄堂一笑之后,各自去做咏琴诗。禹金和君典坐在一起,看他半晌都不拈笔,不免催促:“腹稿打这么久?再不落笔,你要输了。”君典道:“我在看你和的重九绝句。”他顿了一顿,声音放低,问道:“和我的‘遥’字那首,怎么不像你平素口吻?‘伏枕怀人魂欲断,千岩明月梦中遥。’应天乡试不利,果然沮丧?诗中都是悲音。”

      禹金哑然失笑:“你就是爱多心,为赋新词强说愁的伎俩,你都不懂?不过就是无聊诗句,我既不为乡试,也不为想你。”君典道:“我可没说你想……”禹金抢着道:“你迟早要说,我提前答复了,不成?真多嘴,快去赋你的诗。”

      君典听话去提笔蘸墨,他手上慢悠悠,唇角笑微微,说话时眼底温柔都不曾褪去:“明年我又要上京春试,就轮到我想你了。”

      书生的事业,无非就是做秀才要秋试,中了举人要春试,春秋有如两扇磨坊,缓缓将岁月消磨去。沈君典比梅禹金大得多,心内也知道这生涯变迁,光阴蹉跎,迟早将各自的意气飞扬打磨到棱角全无,滑不溜手滚入人生的洪流里。然而总有一些东西,笃定是抓得稳的。

      就比如禹金说了,将来会送给自己的这具古琴“梅梢月”。

      可是等他又一次春试落榜回来,禹金赶到郊外来迎接他,神采飞扬来报一件事:“那琴我送给别人了!你不要失望,这是送对了人,他最爱丝竹,能作戏文,又是我们同门——你须知道罗公离任之后,回江西开书院讲学?这人便是罗师尊在江西收的高足,临川汤义仍。”

      这位异地同门并不比君典大,甚至比禹金还要小一岁,却已经是颇有文名。今岁罗公来金陵拯救一个蒙冤入狱的老朋友,作为高足的汤义仍一路随行侍奉老师而来,师生一行瞩目已极,吸引得南省的门人子弟、缙绅名流都来拜访结交。梅禹金就是为了看望老师赶去金陵,和这位同门一见如故,赠琴定交的。

      沈君典不曾遇见汤义仍,一时间只能将惊愕停在脸上,却不好指责禹金言而无信。好在同门已回百里外,同窗犹是眼前人,计较也计较不得那许多。直到两年之后,禹金又一次从南京落第回来,不知道是否跟人鱼雁传书,牢骚不甘,在南昌过了乡试的汤义仍特地绕路北上,来访倾盖如故的异乡友,君典第一次和这位同门相见,这才醒起两年前的夺琴之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梅梢月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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