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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梅梢月之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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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君典认识梅禹金,其实只需要一日,而梅禹金认识沈君典,却需要数年。
换言之,君典认识禹金是个小霸王,挨一次结棍的欺负就懂了;禹金认识君典是个老好人,却要翻来覆去欺负个够,最后还不免肚皮里嘀咕:“这家伙,怎么就欺负不坏呢?”
这般孩子气的想法到了十六岁,自己也觉得无聊了。何况十六岁这年自己已经考入府学,和沈君典一般是生员。挺胸昂首束发加冠的时候,眼梢里简直要抹倒这个沈秀才。偏生梅大参看见硕果仅存的儿子终于长大成人又成才,没有蹈两个哥哥的覆辙少年夭折,欢喜得淌眼抹泪,只说:“多亏君典关照,这才成就了你!到底是通家子弟,谊同骨肉。今番进了学,须得好好请他全家都来,庆贺一番才是。”
禹金听了想撇嘴,但老父说“通家子弟,谊同骨肉”这八个字却不是虚的。当日王孝廉指定了沈君典带教,到休沐日梅大参亲自带仆人来接宝贝儿子回家,顿时和君典认下了亲:“原来是沈少参的郎君。令尊与在下同学同年,也曾在一地为官,料不到贤侄几年不见,就长成如此。小儿顽劣,有劳有劳!”
少参的品级比大参低一级,沈父在当地族望和身家自然也不及梅氏,但是叙起同学同年又同僚的交情,登时亲密无间。于是禹金非但在书院被安排由君典带教,连假期回家,都不是被父亲带到沈家作客,就是邀请君典来梅家作客,被迫粘着形影不离。总之大人们满怀期望,务必将沈君典的谦抑道德,熏陶感化到梅禹金身上。禹金想到这点就嗤笑,又不好反对父亲的主意,于是带了仆人出门,奉命去邀请沈家届时阖家与宴。
沈梅两家隔着半个城,骑着头口过去不过一炷香工夫,但是城小熟人多,路上遇见无数亲戚朋友,见面都是一拱手:“恭喜三公子进学!”一路下马作揖还礼都花费了好些辰光,抵达沈家门口已经憋了一肚皮不快。偏生送了请帖入宅,是君典的大哥出来接的:“君典去敬亭山了,说是有什么诗社会友。”
禹金听了,拱手说声叨扰,出门跳上马鞍就加鞭。仆人急追来拦:“天色将晚,出城要禀告老爷!”禹金道:“我不出城,在北门等人也要禀告?”才不理会背后叫喊,一口气鞭马奔到北城门,果然等到城门将闭,看见一帮白衣秀才谈笑着骑驴入门,沈君典不消说混在其中。禹金策马迎面过去,直截了当举手为礼:“列位胜游尽兴了。”
一帮秀才里面有几个是梅氏同族兄弟,有几个是书院同窗,素来知晓禹金厉害,看他来头不善,都打着哈哈:“巧遇巧遇……来寻君典有事么?我们先僭一步了。”
众生一哄而散,君典只好尴尬而笑:“你连月攻书考学,诗社这等杂务,不敢提前告诉你,教你分心旁骛。”禹金道:“你就知道我来问罪诗社?我不过请你过宅作客。”君典就问:“哪一日?”禹金道:“回去贵宅看请帖,时日都有,还用我费口。”
君典被他抢白惯了,不以为意,一笑并骑而行。禹金是骑马,他却策驴,坐骑高低有别,禹金和他说话要低头,心眼里一百个不顺,索性跳下鞍来将马鞭丢给仆人:“不骑头口了!和你走回去。”君典道:“走回去天要黑了,巷门要闭。未曾禀告伯父,怎么好留你住宿。”禹金斜着眼道:“谁说去你家?去我家。”
于是并肩走回去,禹金虽已加冠,到底还没成年,这时就轮到君典低头跟他说话:“前几日老伯命我助他编定历年宦游诗稿,业已编成一集。今日携去敬亭山与诗社众人同读,都叹美不已,说道不愧令族家声。”禹金道:“家父也是信笔而赋,并非刻意求工。过誉了。”君典又道:“社中也说到你,都道禹金进学事毕,便有闲暇。宣城能诗少年,推你第一,社中岂可有阙?正商议择日邀请大驾入社。”
禹金终于找到机会发作,剔起眉毛道:“贵社开张我不知晓,章程制订我未献力,文会胜游我也从来不曾附骥,一寸功劳都没有,怎好腆颜厕身,充陈下走?宣城诗社未必缺典梅禹金,梅禹金也未必就缺典宣城诗社。”君典笑道:“怎敢屈你下走?宣城诗书世家,没有比得上你梅氏的。连金陵、苏州都知道这句口号:‘从夸荆地人人玉,不及梅家树树花。’我们说道,若要请你入社,断然不敢有屈,诗社主盟一席,是要你来坐的。”
禹金这才吃惊,真心谦虚了一句:“哪有这等事?宣城多少才子……推我一个少年为主盟,怕不笑破了外州府诗人的口。”君典道:“我们这诗社,本来也都是后进生员,如伯父这般诗坛老将,那是不会下顾的。你家昆仲里面,也无人比你慧敏。不来请你却请谁?”他看看禹金脸色,又笑着揶揄一句:“何况通宣城的才子,谁有你主意无穷,精神抖擞?有你主持,分题限韵也奇巧有趣一些。”
禹金绷着脸不露笑意:“我觉得你是取笑,才不当真。早些年你不是说过我懒散迟钝,不成气候!”君典道:“好冤哉,我什么时候说过?”禹金道:“你腹诽的。”君典道:“腹诽也不曾有!”禹金道:“你有没有腹诽,谁也不知,怎么分证!”君典道:“分证不得,也不能说是有?”禹金笑道:“分证不得,那就是有!”
说笑间已近梅府巷口,天色果然已经黑了。城内巷子首尾都有木栅门,一到掌灯就两头闭栅上锁,以防失火失窃。禹金这次归来得晚,栅门已闭,仆人牵马带驴好不累赘,反而落在二人后面,一时还没赶到来替开门。二人于是袖手立在巷口等待,黑夜里唯有巷内深处的梅府门口挂着两盏气死风灯,昏黄光线遥远射来,透过栅门投下斑驳不定。挨肩都看不清面目,只彼此瞅着眸底灿然。
禹金忽然道:“你真的有。不是说,也不是腹诽,是笑过我一声——那一年你在书院树荫下带我念《诗集传》,我打瞌睡的那次。”
那时节梅禹金还做着书院里鬼怕神愁的小霸王,跟他讲三句诗他至少得驳五句,偏偏家学渊源,聪明机灵,等闲人还说他不过。沈君典也记得唯有他瞌睡起来才是最乖巧,一只手抓住自己衣袖擦口水,额头就抵住自己肩臂一点一点鸡啄米,睡意浓了还要嘟囔几句:“别念了,嗡嗡嗡跟蜜蜂似的,吵死了人。”
春日书院里确实有不少游蜂浪蝶,扑来扑去寻找各自的花房。君典如果笑了,定然是为这句话笑的,一只手轻轻给他拂开绕飞在头顶的蜜蜂,单手持书,继续不紧不慢念了下去:“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
梅禹金如今装在肚皮里的几千几百句诗文,都是君典这么慢悠悠一字一句,在他耳边念过来的。不过禹金才不承认:“哼,那是我过耳不忘,他才不曾教我。”
“谁说沈君典跟我半师半友,我同谁翻脸!我们是平起平坐,无尊无卑,同乡同窗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