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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竹叶舟之五 ...

  •   世上人各有志,有时候你的终极目标,只是别人的临时手段。为上考场而学八股文是所谓“敲门砖”,为争胜情场,当然也可以妆点出锦肠绣口,来博得个蓬门今始为君开。美人沈璟在吴江怅望秋水,痛感知音难觅的时候,料不到姚江有人已经心逸海天,竟将自己性命系之的词曲音律,看承有如科举路上操练敲门砖,头悬梁锥刺股地来用功了。

      因为王伯良拿捏了一句名言道:“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吕郁蓝就得去博览众戏,好在祖母太恭人平生就最嗜好看传奇角本,家里买来的、以及半道打劫子侄们得来的戏文,满满装了十来口大箱子,尽数堆在后阁绣房里。这些年老太太有点老花眼,看不清刻本小字,总爱叫孙子过来读给自己听,郁蓝原本就读过不少,这时候越发殷勤往祖母房里跑。不但读书,读了还一本本写了摘记评语,比要上考场的秀才还用心。太恭人都觉得不大对劲:“成官,你也快成人了,没事尽消磨在老婆子房里作甚?正经去读你的文章,学你爹考中进士多好,别学你爷爷胸无大志,只会在女人身上下工夫。”

      郁蓝心道我如今改邪归正,才不在女人身上下工夫,嘴里却是谎话不打草稿:“孙儿是为了爹来学的。奶奶不晓得我爹和他的几个词曲朋友吵了一架?在南京气得好似胀肚的□□,我寻思着气坏了爹也不好,无非就是词曲,自家也能写,何必求人?因此要学写几部好看的,安慰安慰你老的宝贝儿子。”

      太恭人听了淡笑:“好孝顺的孩子!你爹这辈子福气都折杀了,才养下你这千伶百俐顺头顺尾的小乖乖。”郁蓝道:“奶奶说得好似我要去忤逆爹一般——就算忤逆了,你老也不是没法子。我气着了你老的宝贝儿子,你老便加倍爱护他的宝贝儿子,岂非就扯平回来。”

      他这油嘴滑舌的能耐用到写作上,首先写了两本体裁短的杂剧去拿给王伯良看。王伯良纠正了几处出律,又道:“你拿去给伯英看啊,给我指点作甚?求教最是搭讪的法门,你都已经用过一次,这时候又糊涂了。”郁蓝有些迟疑:“可是写得不好。”王伯良道:“笨!你再好,能一下子盖过汤临川?变不成大才子,不如去装小学生。伯英对学生最肯倾囊相授的,吴江有几个后进曲家,比如卜大荒、龙子犹,还有他两个侄儿,都是他的弟子呢。”

      郁蓝一听说沈门已有数名高足,自己就是赶着入门都要变成小师弟,顿时又添一层气馁。想了一想,寄去短剧之际,顺便又翻出吕玉绳三本传奇里尚能挽救的一部,跟沈璟说自己想修改失败之作,请求指点。

      沈璟正因为修改《牡丹亭》惹了一场是非,心情抑郁,看见这样的请求十分提不起精神,却还是勉强回复了,一一指出了声律不合的地方,以及剧情几处破绽。郁蓝就照他意见修改了,将改本再寄过去过目,又顺杆儿爬提出要求:“先生已刊剧本,王兄伯良处均已拜读,闻得尚有未刻稿,不知可许一阅,庶几得窥曲学门径?”

      来求学的少年如此认真,沈璟倒不好意思敷衍了事,于是再仔仔细细提出了还有几处需要大改的意见,又将自己的新作二种附书寄去。郁蓝刚高兴得一晌,随即沮丧:“他要我‘兼呈王伯良先生’,分明只是顺路给我,不是专门。”王伯良道:“呸,我才是变成你的顺路了,你还得了便宜卖乖!我和他几年的交情,你和他才几日?我大度,不跟你们这些花花公子计较!你还不如沮丧这部传奇呢,这《坠钗记》,分明是学汤临川的《牡丹亭》,可见他至今还是念念不忘。可惜写得也没多好,我看也得改改才能像样。”

      郁蓝又挨了一闷棍,蔫了几日,重新振作,写信去跟沈璟致谢加致问,说自己觉得《坠钗记》结局仓促,似乎需要补写一段过场戏,才能合情合理,自己年少初学,没有替沈先生修补的能耐,却不知可介意王先生操刀?他写信的时候有几分郁闷,写完后悔不迭,只怕对方生气,不料沈璟立即回信,诚恳道谢,只说:“伯良倘愿添补敝作,荣幸之至,万祈如言!”

      王伯良看了着恼:“你问他作甚!平白给我添事。”郁蓝道:“我在想,他倒不介意被你修改作品。”王伯良嗤道:“你当他有汤临川的大才,自负得起来?别说我,就是你能改,他都要喜欢的——当然,还是我文笔强多了。”自吹自擂一番,当不起郁蓝催促,果然添了一段剧情,给沈璟寄去。

      信来信往,渐渐熟络。最后连孙主事也吃惊来找表侄:“怎么回事,沈伯英先生最近和我通信,不绝口地提到你!你什么时候和他密切到这般?”郁蓝正忙着撰写新传奇:“我只是跟沈先生学词曲,这也值得表伯大惊小怪。”孙主事狐疑,夺过他的新作一看,顿时愠怒:“怎么写这般淫词艳曲!还有南风故事在里头?跟长辈学文,就呈上这等没羞没臊的文字?多半是邪心思。”

      吕郁蓝索性承认:“就是邪心思,想必表伯也是有的,何必说我。”孙主事道:“我行得正影不歪,有什么邪心思了?小孩子家不要胡说八道!”郁蓝道:“行,表伯爱认不认,反正这不是让人的事。表伯只管拿乔撇清,那就不要等到‘无花空折枝’,才来骂小辈皮厚手快,抢了先机。”

      孙主事听了这样带威胁的哑谜,黑着脸上上下下打量,过了半晌回了味,拍案大怒:“真是皮厚的小畜生!我要写信给表弟管教你,真真真是……太不像话!你好歹是相府的子弟,贪恋色//欲也就罢了,怎么……怎么不识羞耻,就欲自荐屈身!”

      这顿喝斥没有吓得住郁蓝,却让他笑得在地板上打滚,过后绘声绘色讲给王伯良听:“太好笑了!我表伯竟然骂我要去屈身人下……对着那般的沈美人,难道我还去做下面的那个?可不是笑煞了人?”

      王伯良顿时也上上下下打量他:“好奇怪,沈伯英什么身份年纪,你又是什么身份年纪?从来只有年少才能做娈童,哪有年纪老大的一朵后//庭花?”

      郁蓝一时间脸色也黑得有如锅底:“岂有此理!连你也道我是应该做下面的?我千辛万苦,难道不是追逐美人……”王伯良拍拍他肩头,忍笑安慰:“都知道他是美人!为那般姿色,你甘愿失/身求/欢也是值得的,老王一贯看得开,不笑你,不笑你!”

      郁蓝气得牙疼,看书都没劲了,躺在祖母房里哼哼唧唧。太恭人心疼道:“乖孙怎么了?是你不学好的表伯来欺负了你,还是你家老子在南京又作怪了?”郁蓝道:“表伯要撺掇我老子作怪,为那些词曲朋友回来揍我。”太恭人道:“信你扯谎,他也敢?我还没同他算账哩!年初同他的词曲朋友闹鬼,害得我的乖孙都跟着魔症了。等他回来我先请他吃了‘竹笋煨蹄髈’,教他下遭再别搅合什么改本《牡丹亭》,什么沈家的《同梦记》,好好的看传奇,都教他扫兴了!”

      郁蓝想起一件事,于是询问祖母:“奶奶也看了那《牡丹亭》的改本和原本?到底改得好不好?”太恭人道:“自然是改的不好,否则汤临川又不是疯癫,为什么好好要生气。”郁蓝只能叹气:“我道奶奶是妇道人家,或许还能喜欢改本的。”太恭人啐道:“妇道人家就没眼光?恁般小觑你奶奶。”郁蓝忙道:“哪敢小觑!我只是想着,沈家改本,将一个人做梦改为两个人同时入梦,心有灵犀,难道不是更中意?”

      太恭人摸摸他头,道:“这就是你小,所以不懂。”郁蓝道:“一个人做梦怀春,难道还能好似两个人灵犀相遇?”太恭人道:“灵犀相遇,天缘注定,那是至美满、至甜蜜的关目,反而俗了。杜丽娘幽闺寂寞,自怜自爱,才是千古不遇才子、幽怨佳人的常态。其实世上本无柳梦梅,是她自家思量出这一个柳梦梅来爱慕、来求索。”她叫丫鬟来收拾了针黹,又道:“人间不如意事常□□,哪来恁般十全十美的欢喜因缘?沈家的那位,到底心思还是俗气,只道世间我爱你半斤、你爱我八两才是最合适。”

      郁蓝情思惘惘,心道:“那么我也俗气,我就是觉得半斤八两的相爱最合适,我就是想要欢喜因缘。”

      这日太恭人要去亲眷家走动,下半天就带丫鬟出门了。吕郁蓝独自在祖母床上倚着“美人靠”看传奇,看着看着心意不定,望着屏风上的画卷走神。那正是沈璟愧疚孙主事因自己被贬,托高手绘制相赠的《竹叶舟》图,转送吕太恭人之后就裱在了屏风上。郁蓝目光从图中一步步景致睃过来,看见高僧将竹叶幻化为小舟,放入壁画山水,瞬息图画成真,黄河行舟载主人,滔滔奔流直向家乡。他闷极无聊,忽发奇想:“倘若此刻也有这一位高僧,幻化了竹叶舟给我乘坐,那么我不要去别处,就沿着姚江顺流而上,入了运河,转上吴江,一路逆水,就到了他家中……”

      忽然门外有小厮来报:“孙大老爷来了,在前厅发怒,说公子全无廉耻,他也不找我家老爷来教训公子,直接拉公子去吴江,寻姓沈的说话。”郁蓝鞋都不穿就跑出去:“说就说,我还怕他?我都一年多看不见沈美人了,正指望着有由头拜门。”

      舟行顺风,上江也没几日就到苏州码头。孙吕二人并没来过,幸亏舟人识路,一路帆影破浪,抵达万花深处:“吴江沈家在这厢,二位自去。”

      孙主事见了沈美人,气焰却歇了七分,不尴尬的话头指控不出来,颠七倒八,也不知道沈璟听懂了没有。只见他垂袖捧杯,沉默良久,才温然一笑:“吕公子是我学生,哪有这般没天伦的事?孙年侄怕是误将小儿戏言当真了,也值得来寻我分证。”

      孙主事顿时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沈璟又沉默了好一阵,蓦地一粲:“吕公子,我们半载师生,尚不曾对面授受。我有按曲的指法,今当倾囊相授,你同我来。”

      吕郁蓝霎时雀跃,抛下脸黑的表伯就没头没脑跟着美人向内走。越走越远,四周花木缤纷,翠竹成丛,心内不禁赞叹:“余姚已经入冬,吴江兀自花竹如春,到底是姑苏地方,风景动人。”看见沈璟站住了回头含笑看着自己,却又比风景更动人十分,忽然不知从哪儿取出一管玉笛,抛了过来:“你能吹笛么?我其实是会唱的,常常和舍妹一道扮演登台,家中自娱自乐,可惜始终寻不着自家人做笛师。”

      郁蓝并不擅笛,这时候却哪里拒绝得了,心里又想道:“诗曰:‘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岂非就是如此情景?吹不好,又没什么不好。”

      于是荒腔走板吹出来,果然获得美目流盼,频频回顾。郁蓝心底乐也无涯,看他只是家常衣服,扬袖敛手之际并不搔首弄姿,却颇有舞台间架,音色袅袅,唱着他自制的曲词道:

      “……非是钟情偏重色,爱杀你知音的俊才。哪更高歌堪畅怀?”

      这一曲终了,他悄然走近,郁蓝猛然惊觉时他已经抚着自己肩头在身边,低低道:“其实你表伯适才说的话,我已明白。只是你我年龄悬殊,岂能误你钟情……”

      郁蓝不待他说完,已经一叠连声嚷道:“我不在乎,不在乎。”沈美人妙目凝注,道:“你当真不在乎?我长你两辈,大你甚多,日后必定耽误了你……”郁蓝道:“那你耽误好了!倘若不能和你好,我这辈子才是虚度了。”沈璟叹息:“你还年少,说话行事都不审慎,将来必定后悔……”郁蓝道:“我不后悔!后悔的是小狗,你要我赌咒?”

      沈璟望着他,笑容慢慢变成愁容,目光忧郁,神情幽怨:“我信你诚心。可是,你我毕竟师生之份,你教我怎么忍心拒绝你,却又怎么忍心……玷污你。”

      郁蓝听到前半句已经迫不及待去抱他,听了最后一句,一怔迟疑,倒被他抢先抱住了,怀抱温柔,声音也极是温存:“你深情如此,甘愿失身与我,这般委屈,我也无法不领受……”

      郁蓝头皮一麻,全身汗毛一炸,一时间五脏六腑都酥软了,爱欲中蹦出急切话来:“岂有此理!难道你……原来你……也当我是要做下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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