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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竹叶舟之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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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场如战场,最关键的就是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王伯良道:“勾搭相好这种事,一要自家有本钱,二要投其所好。好比他是下水船,你就做顺风码头,船只自然要来寻趁你歇足,这就叫做入港。”
郁蓝道:“你这是废话,我在留都纵横秦楼楚馆,哪能不懂得这个道理?若不是我到底年纪小些,我家老子在那边的熟人又实在太多——叵耐他的师友,一个个都是妓儿倌儿们的熟客,偏偏看见我也在那里就大惊小怪,不是当场拦回来,就是过后写信给我家告状,闹得人不尽兴!唉呀,往日的风头也休提了,我是觉得这一遭,我的本钱,完全不是他的所好,怎么能不苦恼。”
王伯良道:“好奇怪,你为什么不敢拿《绣榻野史》给他看?伯英也不是多么道学的人物,你没见他也替你表伯寻《金瓶梅》,也写男色传奇《分柑记》?他们吴人其实跌宕,荤素不忌的。”
吕郁蓝到底年轻,有些事承认起来还有一丝尴尬:“我那是戏笔,全怪我家老子管闲事,拘束我不能尽兴,因此胡思乱想,写出来各种淫//乱不堪,只有欲,不曾有情……”
要他将情和欲的区别讲个清楚,其实太难,王伯良也不能理解。不过这二物分野偏偏正有沈璟对汤临川的仰慕为对比——沈对汤的执念,显然并非是欲,而是一腔纯然渴慕的情思。否则的话,以他色笑如花,未必求不来巫山云雨,何苦怅然叹息凤只鸾孤。
王伯良不屑道:“他那是矫情!一面顾影自怜,一面又不乐意人家慕他姿色——夸他美貌的话,他自来也不知道听过多少,耳朵都起了茧子,你要夸他有才,他才高兴。跟他请教传奇写法,他就更高兴了。你拿令尊的传奇去请他指正,这第一步路子就是对了。等你得了他的称赞,我们再来探讨第二步。”
然而传奇毕竟是吕父的作品,沈美人纵使称许,这赞美也只能推还给真作者去领受。结果吕玉绳的大作果然不是被人白鄙视的,沈璟不识眼色的毛病照常发作,隔了一个月后回信,不客气批评一顿:“音律尚堕时趣,局势未圆,意境不畅。然少年人能有此作,亦不容易,宜加努力,慎之勉之。”
郁蓝苦着脸顶了父亲的黑锅,立即写信报告老爹,字里行间免不得揶揄:“幸亏儿子年少,不至为人所笑。然父亲尚年少否?”吕玉绳傲然回信:“彼无非讲究音律,尚有何言?且问其删正汤氏《还魂记》,眼下如何?”
郁蓝恨得牙痒:“我家老子一日不拿汤临川说话,就一日不快活。”这个问题他却不想写信去请教沈璟本人,好在王伯良颇为关心,和朋友书信来往不绝,探讨斧削《牡丹亭》是否得宜,就连孙主事也是上心的,隔三岔五去信问修改得如何。因此到了第二年的开春,沈璟索性将改本《牡丹亭》抄录了一遍寄来,言称这是自己穷尽数月心血、足不出户修改而成的,照这个本子唱昆山腔,绝对纤毫都不拗口,可以搬演红氍毹上了。
吕玉绳闻讯又请假跑回来探亲,看了一遍这个本子,捧腹大笑:“我就说他修订只能是陡然出乖露丑,汤临川何等才笔,教他改成什么样子?就算为了演唱,也不能点金成铁,黯然无色!”
郁蓝知道父亲言语其实是对的,可是惑溺中的少年,难免要为意中人辩护:“有些句子委实是不好唱,修改也是无可奈何。再说传奇的要紧关目又不曾删削,《惊梦》、《寻梦》这样的绝妙好辞,也是尽量存留的!”孙主事也替美人说话:“非但存留,还多添了一出,让柳梦梅也梦见杜丽娘欢会,二人同时入梦,精魄交感,我觉得这比汤氏原作要增添得妙,原作杜丽娘单梦柳梦梅,柳梦梅却不知此梦,岂非只是闺阁怀春,不是天缘注定,两心灵犀?”
吕玉绳嗤笑:“所以他连题目都改了,改名《同梦记》,显得比《牡丹亭还魂记》更为高明?我倒要寄给汤临川赏鉴,看他本人赞同不赞同。”
孙主事和吕郁蓝都吓得不轻,拼命拦阻,孙主事甚至难得跟表弟横了一次,说道他要胆敢挑唆是非,激化矛盾,非同他断绝亲情不可。吕玉绳越发气得咬牙:“你们拦阻什么!他敢改,难道还不敢给本人看?况且我看他一意孤行改出来,就是为了搭讪汤临川,我成全人家一片痴心,这还不好!要你们听评书掉泪,为古人担忧?”
发狠是发过了,架不住儿子软磨,表兄硬泡,只得折中一下,抄录的时候抹去了沈璟名字,含糊说道:“音律不协,冒昧呈某君改本一观。”写信寄去临川,同时又抄了一份寄向宣城,跟表伯儿子解释道:“这是为沈家的好!汤临川最看重梅禹金,倘若姓梅说改得不错,老汤就是不满,也不好发作——我听说因为路远,汤临川还不曾寄给梅禹金原作,因此梅兄要是先看见沈家改本,多半会认为不错的。”
他们家里这场话王伯良没有参与,事后知道,脸色大变:“你就是嫩,怎么被你家的奸猾老子给哄住了!他寄给梅禹金,那才是狠毒之极。梅禹金看了,倘若说不好还罢了,说好的话,老汤非气死不可,人家也是心血之作,还没来得及向好友献宝,先让姓沈的改本抢了先,换了你乐意不乐意?”
郁蓝怏怏不乐,心内还有些不信当真如此。可是王伯良不愧是文坛老光棍,曲家万事通,料定的剧情半丝也不错。吕玉绳的书信分头一寄出,顿时油锅添火,轰轰烈烈炸起来。
先是汤临川虽然不满,复信还有几分客气,很勉强致谢对自己作品的关爱之后,就是一通揶揄,讲了一个寓言:“昔有人见王摩诘《袁安卧雪图》,室外雪中芭蕉尚绿,道芭蕉非冬景,割蕉加梅。某哑然笑曰:‘合是合矣,却非王摩诘本意。’”
他将辛辣讽刺藏在寓言下,语气尚不是十分激烈。然而宣城梅禹金果然看了沈氏改本之后,兴冲冲写信赞美:“自吕玉绳处得见兄新作,事新文奇,美不胜收,胡不早日寄我?”讲了一堆好之后,又自荐作序,说道上次汤临川请自己为《紫钗记》作序,一直偷懒没写,看见这样的好作品,再不能默默无言,非得替汤兄写一篇郑重的序言,褒扬一番不可。
这一下才真正激怒了汤临川,果不其然大发其火,深恨这个抢占了好友眼光的改本。他同梅禹金有无解释,孙吕两家自然不知,然而他一口气连写了数封信,一再追问吕玉绳和孙主事,到底是谁大胆改了自己的《牡丹亭》?孙主事看他措辞激烈,口不择言,哪里敢如实招供,又拼命写信劝表弟安分保密,不要泄露。
吕玉绳许久不回信,大家都觉得他沉默就是要捣鬼,越发焦急,孙主事连夜带了甥侄,赶夜航船去南京拦阻。吕玉绳见到他们却一脸哭丧:“我才是两头不是人!老汤都怀疑我不肯说,只因为是我改的,最近越发指责激烈,我再保密,难道替沈家背这口黑锅?我都传话去吴江了,让姓沈的自己看着办,是大丈夫的,自己去承认罢,我可不出卖他。”
郁蓝一霎时恨不能犯下忤逆,将这个奸猾老子狠狠乱棍招呼一顿。然而料不到言语的乱棍飞来,却还是将吕玉绳揍得不可开交。
沈璟听了吕玉绳的传话,回复倒是泰然自若:“汤先生不悦,某自当认罪,已托人致语谢过,甘愿领责。”
结果这谢罪却毫无用处,汤临川恍若不知,仍然怪罪在吕玉绳头上。连梅禹金也写信告诉吕玉绳,说道汤兄大怒,口口声声说吕家将《牡丹亭》改得不成模样,绝不承认。又说汤临川已经致信各地梨园,只道:“《牡丹亭》要依我原作,吕家改的,切不可从!”
吕玉绳顿时委屈得要哭:“怎么至今赖我改的!难道沈家的撒了谎,其实不曾去澄清谢罪?”梅禹金回复说:“改本为沈某之笔,我已知闻,也曾函告汤兄,然彼仍旧责之玉绳足下,弟亦无可奈何。”
这人回信一片轻描淡写壁上观的架势,吕玉绳也只能同样一个“无可奈何”,在家被表兄儿子骂,在外被汤临川汹汹声讨。郁蓝看得都要幸灾乐祸起来,回了老家去报告王伯良,老光棍噗的一笑:“你当汤临川是糊涂的?他才不糊涂,他跟姓沈的不熟,也不乐意受他搭讪,跟他直接对答,因此才假装不知,偏要拿你家奸猾老子泄愤罢了。你老子委屈算什么,伯英是要真伤心了。”
沈璟的伤心方式,就是写了一封长信给孙主事,托他专门转达汤临川,解释为何要改《牡丹亭》,其中不免说了几句愤激的话:“鄙意音律一道,最为曲中关窍。宁协律而不工,读之不成句,而讴之始协,是为中之之巧。”
孙主事看了这样的信打鼓,拿不定要不要寄给汤临川本人,但是表弟最近哭诉被冤屈得惨,瞒下这封信良心也觉得过不去,王伯良也赞成寄去:“就算汤临川发怒,也不过如此,索性让沈伯英死心了罢!人家真心不乐意待见他,他也应该知道知道。”
汤临川的回复,果然充满傲慢,同样偏激过度:“彼恶知曲意哉!余意所至,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
他只肯斥以一个“彼”,仍然绝口不提其名,不过终究撇开了对吕玉绳的故意泄愤。孙主事于是去信让表弟安心,吕玉绳回信说业已将这句话到处说开澄清自己,然而愤愤不平的是,曲界原本还有人同情被改窜了传奇的汤临川,听了这般偏激言辞,却一个个倒戈相向,觉得沈璟的主张是正理,汤临川气了一个倒仰,吕玉绳也怄得半死,只骂文坛重色不重义,凭什么见不得美人挨骂?
王伯良也看见了这封信,摇了摇头:“沈伯英只是狷介,汤临川却是狂傲。他们的确不是一路人,不要说身份,就是这曲学观念,水火不容,如何交往?伯英要是这回再不死心,就是痴愚了。”
美人当然不痴愚,只是痴心,凄然写了一首套曲寄给王伯良,长篇大论坚持了自己的曲学观,最后满是幽怨自怜:“讲得口唇干空闹攘。当筵几度添惆怅。怎得词人当行,歌客守腔,大家细把音律讲?……吾言料没知音赏。这流水高山逸响,直待后世钟期也不妨。”
吕郁蓝今年毕竟才十八岁,旁观了这一场纠纷,心底天平当然倾斜在沈璟这一边,却还是有几分疑惑,问王伯良道:“音律一道,当真有这么要紧?我看戏文也无非是文辞,场上唱与不唱,是优伶的事,作者何必介意太多。”
王伯良敲他一个爆栗子:“你这是不在行!曲是唱的,怎能无律?你看汤临川才高八斗,到底在此道栽了筋斗。你家老子也是不懂行的,否则那三本传奇,怎么就让伯英直接批驳了回来。”
“因此你听着,我给你定了情场章程第二步,就是好生去学这门学问,才好跟他‘大家细把音律讲’,做成了今生知音,就不必让他这当今的俞伯牙,等待后世的钟子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