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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竹叶舟之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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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公子郁蓝找了沈美人一堆毛病,最后只得出这么一个结论。于是从宁国府回来探亲的吕司理玉绳,报复儿子的沦陷,也只有一句回复:“我熟识临川汤海若。”
这一句话吕郁蓝本来不以为奇,因为身边的人几乎都认得那位名满天下的大才子,就连新结交的忘年友王伯良,也扶着带油腻的破头巾道:“汤临川?我和他是神交。我少年时期写过一本《题红记》传奇,汤临川看了欢喜,托人带话给我说,他已经从广东贬所量移浙江遂昌,相距不远,等到朝廷开恩许他北还,他定然来绍兴拜访我,约我斧削他的《紫钗记》——他什么都好,就是词曲尚且不尽合律,他自家也晓得的。”
孙主事道:“汤年兄么?我自然也是熟识的!他和我,还有表弟吕玉绳都是同年的进士,他在京城观政时期,我们三人来往密切,常常通宵达旦议论国事,探讨戏文!他的好友屠长卿、臧晋叔同我们表兄弟也都很熟络,算是通家之好了。”
吕玉绳道:“汤年兄在南京任职的时候,同宁国府相距不远,常常邀我会面,连我儿成官也随我去过的——就是半路偷跑去秦淮河了,不曾拜谒他老子的好友!哦,我如今还认得宣城梅禹金,约他为我写一本新传奇看。汤临川素来眼高于顶,却对宣城梅禹金最是垂青爱慕不过的。”
就连远在京城的孙家舅公孙月峰,也复信凑了一句热闹:“微闻朝议,诸君子不忍汤公远徙,将有赐环之命。料想归来有日,天恩重沐,吾侄吾甥速作书置酒,一慰此君怀抱可也。”
吕郁蓝心道:“就这么一个贬谪在外,几年都回不了京的衰官,纵然有才,也是无运!认得他又怎么样?也没见他的词曲多么惊天动地。”
但是王伯良和他忝在新知交,不免出卖老朋友,拉他在一旁偷偷嘱咐:“你要聪明的话,不可在沈伯英面前提汤临川!提了就要出事,他最听不得汤临川名字。”
吕郁蓝屈为小辈,还是孙子级别的小辈,绞尽脑汁也无空隙去插被表伯团团围绕的沈美人的针,更别提去说起沈璟所听不得的那个名字了。然而新升迁了南京太仆寺丞的前司理吕玉绳,既然拿这句话作为报复手段,当然要让儿子看见这一招如何凌厉狠绝,一击必杀。
听到了孙吕两家异口同声表示和汤临川无比之熟的消息,沈璟的反应,却不是文人忌才,美人妒色,而是顿然眼底秋水荡漾,面上朝霞飞扑,吞吞吐吐道:“其实……我也和汤先生……有过一面之缘……”
“乃是庚辰年,在下忝职仪部,在顺天贡院为场中授卷官、场后读卷官。汤先生那一年入春闱会试,是我亲手分发试卷给他,读了他的名字。”
吕玉绳笑吟吟道:“因此汤年兄,却要呼沈先生一声老师。”沈璟顿时嗒然:“可惜汤先生那一年依旧是落第,并不曾结下师生缘分——他肯定不曾记得我。”
吕郁蓝于是去问王伯良:“汤临川比沈伯英大很多罢?怎地沈伯英都做了顺天贡院的监考,汤临川兀自落第。”王伯良摸着胡子,笑眯眯道:“这就是伯英命该晦气,他懊恼汤临川不记得他,其实要是记得他,汤临川更不忿呢!伯英二十岁就中举入朝,传出个‘沈美人’的绰号,满朝官员有意无意都怜惜他几分,老汤却半辈子蹉跎不遇,好不容易中举还获罪被贬,半分安逸也没有。人比人要气死人,老汤也没有天大的肚量,伯英总想和人家探讨词曲,人家却是眼皮也不肯撂他的。”
吕郁蓝跟他打听了半天,将老王肚皮里的话都掏了个干净,勾勒出一幅汤沈来往图——与其说是来往,不如说,有来无往。
汤临川在京会试,沈璟忝职监考官,不敢避嫌相识,只好发卷时微笑致意,可惜汤举子一心扑在考试上,目不斜视,不曾回报得秋波。
这年落第又下一次会试,汤临川终于中举,沈璟却不幸丧父,守孝回乡,无缘相识。托人向汤临川表达了遗憾之情,汤并不记得他是谁,不予回报。
再隔数年,汤在南京任上写了第一部传奇《紫钗记》,沈璟正好上疏得罪皇帝,连降三级,后来又失意朝政,抱病辞朝还乡,心情郁闷,读了这传奇不胜喜爱,自己作了一部《红蕖记》,同样走绮丽华美的风格,辗转托人出示给汤临川看。不巧当时曲坛这样的文辞正自风行,汤临川有一堆朋友都在写骈俪词曲,看多了目迷五色,视若等闲,沈美人的秋波,又一次落在空处。
吕郁蓝道:“连讨了这么多没趣,他也应该知道歇手。何况我看临川汤海若,也不见得有什么本事,就恁般目无下尘?”
王伯良道:“汤海若倒不是目无下尘,他不是还托人约我相会?伯英无非倒霉在正好是申阁老的门生,又是顺风顺水一直做京官的。汤临川眼里最看不上官场得意的宠儿,伯英又拿捏着矜持派头,只盼人家知道他,主动来结识,自己羞答答不肯跑去结识人,怎怪人不搭理他?”
“越是结识不上,越是朝思暮想。这几年汤临川都成为他心病了,你看你父亲只是一提,他顿时闷闷不乐,要颓唐好些日子呢。”
吕玉绳洋洋得意:“因此这就是击敌要害,取其死穴。他沈美人千好万好,唯独这一件事半点办法也没有,只能羡慕我们。”
他这一击不止是要对方羡慕,还下了又一刀狠的:“前一阵汤临川来信,还提起他最近构思写一本新传奇,乃是《杜丽娘慕色还魂记》,事新文奇,必然可观。我已约好他一旦写成,第一个就要寄抄本给我品鉴,想必年内也要寄来了。”
这一番话好像钩子,钩住沈美人要告辞的大驾,又在余姚多住了两个月。吕玉绳本来应该懊悔,然而等到汤临川的新作当真寄到,看见表兄和儿子一起陷入欲哭无泪,顿时扬眉吐气。
教周遭人都欲哭无泪的沈璟,其实倒没有闹得多么激烈,就是默默捧着那一本题为《牡丹亭还魂记》的新传奇,看得目不转睛,连续几日如痴如醉,不茶不饭,自己击着节拍一字一句揣摩低唱。吕郁蓝觉得他清减了容光,消瘦了腰围,忧心得连日拉了王伯良在他面前凑趣开解,沈璟也只是不瞅不睬,熬了好几日神思回复,却是毅然一个主意:“这篇传奇真是‘光照临川之笔’!只可惜音律时有不妥,演唱尚且拗口,我要替他削正出律的曲文,重新串改审定,才能不埋没这样的神作。”
孙主事话音带颤,心底发虚:“沈先生……人人都知你最擅音律,不必待言,只是串改削正,颇费心血;况且你与汤年兄素无交往,贸然改文,他也未必乐意……”
王伯良批评得则毫不客气:“汤临川写传奇,从来只讲究文字,不顾及音律,这是他的毛病,你何必管!你的文笔远不如他,改正音律就要增减字句,岂非要改动人家本来面目?他本来也不待见你,这般吃力不讨好的事,我劝你算了!”
可是天下最拦不住的,就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美人,别人非但不能劝,抑或不忍劝。孙主事看见他两眼亮闪闪,执拗着要抄录了《牡丹亭》还乡,去潜心替汤氏修正曲律,无可奈何,只好帮他雇佣了几个抄手,连夜分头抄写,将稿本过录送给他。
这事里面吕郁蓝又插不得嘴,心情郁闷到极处,回家看见整出这场幺蛾子的老爹正哼着时调小曲,欢快收拾行装,要回南京销假。他心内憋着气,和父亲说话也不尊重:“我记得爹从前闲得手痒,写过三本传奇压在箱子里,上哪儿去了?快寻出来借给孩儿使用。”
吕玉绳瞪眼道:“哪儿来的规矩,和老子说话也这般没上没下!要借我的传奇作甚?”郁蓝道:“孩儿是为了孝顺爹!当初爹写了这三本传奇,乐滋滋拿去给人看,结果被宣城梅禹金批驳得一文不值,从此再也不敢承认是自己写的——可是,爹撰写的时候,也是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就这么一辈子压在箱底,岂非白费心血?孩儿拿去再教沈美人推敲推敲,或许他慧眼识珠,看上爹的大作了呢。”
吕玉绳昂然道:“沈家的赏识,我也不稀罕。”吕郁蓝道:“只怕爹是不敢给人看,怕他鄙夷。”吕玉绳发怒:“你当他文字和面孔一般漂亮?我的作品尽自上不得台面,也总不至于招他鄙夷!”郁蓝便即伸手:“鄙夷不鄙夷,去试试就知道。大不了孩儿不说是你老的大作,自己先背这口黑锅,有鄙夷全归你儿子,有赞美再推我老子,岂非两全其美?”
吕玉绳吹胡子瞪眼,还是禁不住这个诱惑,开了箱拣出旧作给儿子,蓦然醒悟:“你小子怕是下套,诓骗为父的大作。”郁蓝道:“嘁,爹被人痛批过一无是处的作品,值得孩儿来诓骗!孩儿大言一句,我自家写几部传奇,只怕还能‘雏凤清于老凤声。’”吕玉绳怒道:“风大也不怕闪了舌头!你自己怎么不去写?”郁蓝已经将几卷手稿塞入袖子往外溜,回头笑微微,丢了一句:“沈美人后天就走了,来不及写。”
沈美人后天上船回吴江的时候,已经入了深冬,江沿带着薄冰,江水已落,要走很长的搭板才能登舟。吕郁蓝骗了父亲的手稿过来,逡巡直到此刻,才匆匆呈上:“小侄劣笔,请先生还乡之后,有暇一予指教。”
一霎时间,觉得十分谅解沈璟对汤临川求而不得的那一份心。世间万物总有求不得,纵然他是美人,也有无可奈何的事。佛说“执”难破,那么汤临川是他的执念,大约就如此刻他是自己的执念。
然而吕公子的运气,显然要比沈美人好,至少还获得他亲手接过,温言微笑:“不敢,却不知小公子也擅此道,在令伯府上数月,竟不曾多加亲近,失礼失礼,可惜可惜!”
吕郁蓝这时节才觉得欲哭无泪,只恨自己早些时没想到这般搭讪,此刻相送已迟,只能眼睁睁看着舟子收了踏板,将行船和江岸的羁绊生生切断。岸沿细碎的浮冰在寒江枯苇凝成一块块冷锐的晶光,江船篷窗下向送行人举手为别的沈璟,清致的容颜也好像化作一团比冰更尖锐更持久的晶然之物,投入心底熊熊火之上,都无法就此消融无痕。
吕公子的“郁蓝生”别号,是因为家乡余姚坐落在东海之滨,爱那海波无穷无尽的蔚蓝颜色而取,这一刻却觉得百川东到海,不如扯帆同西归。深邃无涯的东洋海,乃是接纳江河多少离人泪,才染作郁郁苍苍水色蓝。
王伯良道:“你着魔了!既然伊人宛在,当然要溯洄从之。趁着你初生牛犊,不赶紧奋起直追,难道还有工夫磨叽什么伤春悲秋?不要做聪明面孔笨肚肠的事,来来来,我跟你制订情场章程,务必要攻城掠地、斩将夺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