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适草》知北遊

22、竹叶舟之二

　　吕公子童年就跟着不正气的父亲随任，读书不佳，花样有成，岁数今年才十七，烟花经历倒有四年。虽然因为年幼，实在餍足的时节少，眼饱肚饥的时刻多，毕竟也是留都花丛里打过滚来，自有一套品评美人的办法。第一面惊艳之后，立即狠狠调高眼光，提起精神：“老手教过，绝代佳人只能在书中画里，人间哪有没包弹的美色？就算眼见，也不为实！”

　　“包弹”者，江湖诨话所谓包公最严苛，神眼无漏，任是谁都有破绽禁不起他弹劾。吕公子心头抬出一樽黑面神，来看玉颜客，果然没包弹的美色世所未有，吴江美人沈璟也不能例外，宾主相见未几，迅速就被他找出无数缺点来。

　　比方说江头相会第一面，表伯最后介绍到自己：“此乃舍表弟吕玉绳的长子，名天成，字勤之。”他忙忙插口：“小侄贱号郁蓝生。”沈璟只是眼光向他瞥了瞥，仍然一副要入定的架势，眼观鼻鼻观心的道：“原来是宁国吕司理的贤郎，幸会。”吕公子郁蓝顿时满腹嘀咕：“既然幸会，难道就连一句‘丰神俊朗，隽颖不凡’都恭维不出来？就算是长辈，也不能这般目中无人！”

　　然而再寒暄几句，吕郁蓝郁闷发现，沈美人不但是长辈，而且是长了不止一辈，孙主事的叔叔，也就是自己的舅爷爷，在朝做兵部尚书俗称孙大司马的孙家小舅公，原来是沈璟进士的同年。官场惯例，同年就是同辈，于是沈美人虽然并不比自己父辈大，却是孙表伯的年伯，自己的年伯祖，平白无端矮两辈做孙子，顿然又添了一笔暗帐：“竟然和我舅公同年中进士，那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罢？年纪轻轻，这般会做八股文，定然是个无趣的腐儒，空生了美貌皮囊！”

　　待得进了孙家园林，摆开接风筵席，照例红氍毹上彩袖金缕，檀板红牙，端出孙家豢养的戏班子来饷客。吕郁蓝又逮住了沈美人一个毛病：曲才开场，他就凝着眉头，用牙箸轻敲了敲桌子。献殷勤的表伯顿时上前凑趣：“先生，可是音律不妥？”沈璟道：“尊府家班的师傅，可是曾学海盐腔？”孙主事讪讪道：“本地原先只有海盐，近年才风靡昆山，师傅都是曾唱过本地声腔的，想是不及贵地发音纯正，还盼先生指点。”

　　公子好生腹诽：“就算带一丝海盐腔，也值得当席指出？我祖母、舅公都是最爱戏文的，调//教个戏班子也花费偌大心血，这般岂非削人面子？这个美人，真是绣花枕头一包草，做客都不带眼色的！”

　　最后一场挑剔，是晚宴将散，表伯殷勤留客多住几日，沈璟却道：“已约好一个住在绍兴府的朋友相见，只怕不日就要失陪。”孙主事立即感了兴趣：“却不知本地还有沈先生的朋友！是哪位大贤？不妨一并请来相聚。”美人有些忸怩：“是绍兴方诸生，王秀才名骥德的……也擅词曲。”

　　孙主事从来不曾听过这个名字，正皱眉寻思绍兴府的人物，吕郁蓝却忍不住，脱口而出：“那不是王伯良么？跟我在府学同舍，最穷酸的一个老货！”

　　孙主事顿时要斥甥侄无礼，又忍不住好奇：“插什么嘴！你却认得？”吕郁蓝道：“跟甥儿同舍为生员，怎么不认得？只是不曾来往。”沈璟急忙解释：“王秀才是徐文长先生生前的小友，甚是博学，为人也诙谐有趣。”孙主事喜道：“是徐文长的交游，又是沈先生的相识，定然不错，也不劳先生奔波，明日就派舍甥亲自去绍兴府，请王秀才来一起欢聚。”

　　吕郁蓝推托不得长辈的吩咐，愁眉苦脸，腹诽纷纭：“表伯见了美色，连架子都通没有了！也不打听打听，那王伯良一贯最是穷酸浪荡，怎么进我们这样的门来做客？这沈美人，空自风致，貌似高贵，却结交些什么阿猫阿狗，品斯滥矣！”

　　半日寻了四个缺陷，没来得及写信告诉父亲，先跑去祖母房里倾吐了一番。吕太恭人望了望孙子，道：“成官啊，今晚你表伯灌了你几盅黄汤，这般颠三倒四？奶奶是闺阁妇女，哪里管你们外头男人的好恶，什么高傲、腐儒、不识眼色、交游无品，通通跟我有什么相关？尽跟我聒噪一晚上不肯住嘴。”公子道：“奶奶不是最爱听外头事务？无事兀自坐在家中叫我出去打探，今晚却嫌孙儿聒噪起来。”太恭人道：“打探也不能今晚这样，罗哩罗嗦，一句话颠来倒去要说几遍，奶奶耳朵里不要生茧子？快去挺上床放倒头，分明是噇多了酒，面孔红得跟烧起来一样！明日清醒了再来讨嫌！”

　　次日清醒的时候，吕郁蓝已经骑马去了绍兴府代伯父请客。虽然是同舍生员，平日却不曾来往，何况他一向随侍父亲在官，其实少回原籍，绍兴府的路径不甚熟悉，寻了半日才问路到王秀才居住的小巷子里，只见三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异腔怪调人，拿着乔，摆着谱，只是推托：“寒素生员，怎好拜谒大司马公的府上？贵贱有别，贫富天渊，不便，不便。”吕郁蓝哼声道：“同舍在学，说什么贵贱贫富，何况舍舅祖也不在家，只有伯父做主人，吴江沈伯英先生也在舍下，专请足下去相会。”

　　王伯良听了沈美人名字，欣然愿去，拔脚就跟他走。吕郁蓝看见他挟了一包书册，上马好不累赘，好心道：“足下的书多，骑马不便，教小价代拿罢。”王伯良抱住书，只是摇头：“不成，不成，这是伯英年初寄给我的新传奇手稿，我至今不曾抄录完，他来了只能还他，却不好弄丢。”

　　吕郁蓝恍惚听过沈撰传奇的名字，便道：“是那个什么《红蕖记》？都刊刻了，还怕什么遗失。”王伯良头如拨浪鼓：“不是，不是，《红蕖记》那是他成名之作，这是他新撰的一部《分柑记》……呃，公子年少，这部传奇就不用看了，我是不会出借的。”

　　吕郁蓝其实一时还没要借看，听了这话却是非看不可。绍兴府去余姚县，来回需要四日，路上有一次歇宿，于是请王伯良喝了一顿酒，轻松放倒，当桌拿出他的宝贝手稿就翻。翻开第一页，晃眼就看见《家门大意》概括着剧情：“啮不残的余桃情债，割不绝的断袖恩爱；痴君王将缘作孽，美男子弃弁为钗。”

　　公子含着的一口酒水，霎时噗的化作页面雨雾：“哈哈哈岂有此理！我只道我仿写了一本《绣榻野史》，穷尽男女淫//欲之事，已经是最出格的人才，料不到父亲说的这位词曲大家，宦途美人，居然……居然连男色故事都编撰成传奇，更出格到十二万分！有趣，有才，有望！”

　　他这晚不曾睡觉，整整看了一夜传奇。第二天王伯良大叫大喊趿着鞋皮跑来找书，吕郁蓝才不怕他痛心疾首义正词严，等他嚷够了，望着他嘻嘻一笑：“兄台在绍兴府，不曾读过新刊的《绣榻野史》？那是区区不才的戏笔。”

　　王伯良顿时废话全无，亲密陡生，揩揩眼屎瞧他：“果然英雄出少年！兄台可曾读过在下的杂剧《男王后》？男色入戏曲，王某才是破天荒头一个，伯英这本新撰传奇虽然奇妙，却也占不得我的先。”

　　认了这般亲故，两人一道入余姚县孙司马府的时候，业已结为忘年交，亲亲热热称兄道弟入府去。沈王故友相见，当然有说不尽的话头，絮絮叨叨，从吃饭说到睡觉，将孙主事都冷落在一边。吕郁蓝忍不住又将昨日捉住的四个缺点再腹诽一遍，内心又有三分打鼓：“不对，不对，这二人，都爱写男色戏文，又恁般亲密，莫不是写得不过瘾，还要实打实演练一番？可是这老王也太寒碜，无财无貌，只怕胯//下本钱也不济！”

　　一时难以抉择，不知道是否要给沈美人再加一条滥交非类的缺憾，琢磨之下，当晚就装醉不肯回家，非要在孙家过宿。天刚擦黑就带着满肚皮小心思，摸去客房窗下看这两人联床夜话是否做出什么把戏来。结果吃了满身风露，只听见老王一夜打呼。到清晨自己都裹着毡毯在外面睡了一觉醒来，才听见王伯良说话：“唉，昨晚怎么就睡了，和你探讨曲律都不曾说完！我且问你，几年前你便发誓要编一本《南曲全谱》，如今完工了不曾？”

　　沈璟才醒的时候有点迷糊，隔窗声音更低：“自从内子亡故，家中儿女幼小，整日烦心，哪有工夫编曲谱。”王伯良道：“我早劝过你续弦！你偏要做家公又做家婆，自找烦心，怪得谁来。”沈璟道：“姻缘要的是个‘缘’，无缘也是枉然，况且……”

　　吕郁蓝将耳朵尖都竖起来，要听他说什么“况且”，却只听见叹气不语。王伯良倒是哈哈大笑：“你那点心思不要瞒过我，你是挑剔太过！总觉得世间无人匹配得过你才貌，看女子还不如照镜子，哼，就这般顾影自怜！你不要怪我舌头毒，我最瞧不上你孤芳自赏的腻歪劲。”

　　他说话毫不客气，吕郁蓝一时心尖提起，只道刻薄之下，美人脸嫩，纵然不恼羞成怒，也要尴尬失态，结果半晌并无动静，只有幽幽一声长叹。

　　吕郁蓝心道：“岂有此理，这是第几条缺陷了？他居然毫不反驳，叹息就是默认，果然是孤芳自赏、顾影自怜——而且还是厚着脸皮自认了孤芳自赏、顾影自怜！”

　　隔窗偷听，其实到底不如隔水偷窥。次日黄昏，沈王二人继续絮絮叨叨讨论他们的曲谱，不气馁的孙主事，却也终于找出了由头来加入谈话，拿了箫笛来请沈美人的教：“前日沈先生说道我家小伶音色不正，不知可否一调丝竹，为我正音？”于是大家一起去园中荷池畔的水亭去教曲，沈璟自己拣了一管笛，悠悠吹奏，给孙家戏班打节拍。

　　吕郁蓝白天补觉久了，来听曲的时候已经无处可坐，只能隔着一湾绿水、无数残荷望见他真个临水而坐、顾影自怜。沈璟吹笛时全神贯注，宽大的袖口直褪到肘弯去，露出双腕洁白如藕节。郁蓝的目光一寸寸从他手腕移到面容，看见余晖斜照在他脸上，霞光衬着酡容，好似白藕上忽然开出一朵粉莲，敛瓣不弄风情，却那般艳又那般清。

　　少年人心底仍旧没忘记挑剔：“这又是毛病！和我爹、我表伯一样的缙绅，怎地毫不讲究，说是点拨，索性就亲自给优伶配乐？怎么说也是一个中过进士的官儿，架子是不能塌的，他却随随便便就献艺。”

　　“可是……不论怎生，怎生多的缺陷毛病，他……是个真真的十足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