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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梅梢月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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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间四友之梅篇
梅梢月
去年春入芳菲国,青蕊如梅终忍摘。栏边徒欲说相思,绿腊密缄朱粉饰。
归来故苑重寻觅,花满旧枝心更惜。鸳鸯从小自相双,若不多情头不白。
——调寄《木兰花》
花间四友又号四君子,首一位就是梅,道是香自苦寒来,傲无仰面花,乃是百花之中清流第一品。然而若道梅花最有韧劲、最吃得苦,那就是错了,梅之为花,实则却最娇惯、最不肯随遇而安的一种。逾北不生,逢春才绽,其实怕冷,又其实挑剔风土。唯一的好处就是自顾自,耐得住寂寞,也睥睨得闹热,管你是疏篱淡月,还是琼筵朱楼,都一般洒落幽芳,不减不增。所以看梅的要会赏爱,它不来俯就你,只能你去俯就它,看到人我两忘,性情一体,忽然见得它莞尔含态,倩兮一盼,方才领略到最好风姿,彼此不负了。
花犹如此,占了这花名为姓氏的人,难免也带几分清致凛然。梅氏名人于文学上莫过于北宋梅尧臣,风格简淡又能奇崛,诗坛与欧阳修齐名,世号宛陵先生。这宛陵就是梅氏的籍贯,乃是今安徽宣城地方,梅氏族聚于此,自梅尧臣之后号称门第清华,诗书传家,遂为宣城之大族。
到有明一代,宣城治所在宁国府,归入南直隶,旧都所辖,地方繁华,梅氏也更为繁盛。嘉靖年间有一位做进士官直至云南布政司参政,告病致仕,人称梅大参,也是地方缙绅名流。这梅大参万事都顺,唯有子嗣堪忧,生过三个儿子,长子次子都因为拘管太严,苦读成疾,体弱夭折。梅大参恸哭之下,亡羊补牢,将年仅十岁的小儿子看得如珠似宝,再也不教读书,只是捧在手心里呵护。忽忽数年,养得小公子野马一般性格,霸王也似脾气,亲眷看了都暗暗摇头,也不免委婉来劝这老夫妇二人:“我梅氏诗书之族,也要文章上立足,才能把持得一世。如今禹金都十三岁了,始终不教读书,哪有前途?你夫妇一年老似一年,万一不讳,丢下不省事的儿子如何持家?岂非‘爱之适足以害之’?”
老夫妇听了也知道有理,怎奈大参爱子如命,万般舍不得。梅大参既做不得严父,少不得梅孺人只好撕下脸皮不做慈母,拿出阃威在家内数落哭闹一场,立逼丈夫送儿子去上学。大参苦着脸道:“定要读书,我聘个西席在家也罢,何苦要送外头学塾?眼错不见,又不知道夫子们怎生折腾我儿。”孺人啐道:“就你这护短,聘了先生有谁敢管教!我肚皮里养下来的,我都舍得,偏你不舍得!儿子眼看都不成器了,你还懵懂!”
大参奉了阃命,只好去寻朋友商议,要将儿子送个老成可靠的学堂去管教。文友指点:“现今宁国府新到任的罗知府,乃是当世大儒,理学名家,正创立了个志学书院,招致本地的才俊子弟读书讲学。你家禹金虽然荒废三年,好歹也是聪慧子弟,何不谒见知府,拜入罗公门下?”
大参闻言喜悦,和孺人说了,即刻拿了名刺带了儿子去拜谒罗知府。罗公哪里知晓梅公子的顽劣名声,但见梅大参是个名流,小公子又生得齐楚,一看就是名家出身,好个秀丽子弟,怡然作书,便直荐入志学书院就读。
原来书院虽是罗公创立,但知府事繁,每月讲学次数不定,因此另外聘请了一位孝廉做山长,山长之下,又有诸多儒生管领不同学房。梅氏自来能诗,公子当然送入诗经一房,房下又有舍,按照学力不同而分“天地玄黄”四舍。因为梅公子年纪小,先分入最后“黄”字舍。舍中同学都是差不多岁数的学童,看见梅大参小心翼翼携着儿子的手送入门来安排座位,不免交头接耳:“这来的哪里是梅小爷,多半是梅小娘!看那娇气模样,怕不是掐一把就出水,逗一逗就要淌猫尿?”
顽童口角,大参不曾听见,公子听了先不做声。低眉顺眼送父亲回去了,又侯着学舍的夫子讲了一段规矩,回到座位。课暇同窗们都出去散筋骨、解小手,他和人不熟,叫他同去也不答应,直等到众人走个磬尽,一个人在舍内大展拳脚。众人回来,只叫得:“苦也!”但见满地碎屑残渣,墨汁迸流,同舍十来人的笔砚书本、茶壶水杯,尽数砸的砸、折的折、撕的撕,捣毁了一个干净。梅公子禹金抄着双手,倚在门口,道:“看什么,叫什么?有不服的过来相打,才教你们认得梅小爷!”
众学生都是斯文子弟,哪里见得这般蛮横的霸王行径,一时间手足无措,五个骂,三个哭,还有两个一溜烟跑开:“反了天了!去寻夫子做主!”余下几个有刚性的,攘袖操拳要过去跟公子单挑,另外就有老成的学生死命拉住:“不要斗殴!打了他我们也理亏,等夫子来,教夫子处罚!”
夫子的处罚就是挂在房梁上一条三尺长的戒方,专门用来抽学生手心。这一房的陈夫子是个老儒生,从隔壁学舍被学生扯过来已经气喘吁吁,再看这混乱现场,越发说不出话来,半晌才质问:“好端端地,头一天来学堂,怎地就和同窗不睦?”公子道:“他们讲我闲话。”夫子道:“什么闲话?有闲话不告诉我,却去打坏人家东西?况且你闹了全场,总不能是众人都和你有闲话?”公子道:“我初来,看他们面孔不熟,也记不得谁说的。下次我记清楚了冤家债主,只坏他就是了。”
夫子见他轻描淡写,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学生都愤愤直叫:“先生抽他!抽三十记,不行,五十记!”夫子反而迟疑:“三五十记……太多了罢?年纪小,抽个十记惩戒也就足够了。”众人纷纷不服:“不行!他年纪小,我们就大似他?”夫子被闹得无法,只好正色教训公子:“取戒方下来受教。”
书院规矩入学之初人人都受过一遍,公子耳朵里听过才一刻,立即就轮到执行。所谓“受教”就是自己登梯子取下高悬的戒方,跪奉老师:“请先生教。”众学生刚才气势汹汹,这时候倒不起哄了,只是催促:“快些,快些!”立即有人将梯子掇了过来逼迫公子爬上去取戒方。
公子向他们都望望,也不说话,也不反对。他身量不高,登梯却是极快,几步攀上去就够到了戒方,慢慢又爬下来。学生们都兴奋得要鼓掌,只等着看他挨打,却见他脚一踩到实地,双手握住戒方狠命一折,咔嚓一响,折成两段,直直摔到夫子面前去:“请先生教!”
陈夫子一口气上不来,老脸憋得通红,良久才迸得一句话:“请山长来!恁般学生,我教不起!”
偏生今日山长不在书院,两个助教的国学博士扯住陈夫子,小声劝慰:“是地方上梅大参先生的独生公子,罗知府亲自作书荐来,哪好赶逐?囫囵过去就是了,唤他家人来赔礼赔偿。”陈夫子胡子直抖:“我肯囫囵过去,舍里学生也须不肯。都是十三四岁的学童,偏这个顽劣难驯,岂非带坏我一舍学子!”
隔壁教书的夫子们听得闹事,个个过来看热闹,听了这话,诗经房“地”字号学舍的夫子就望着“玄”字号掩口而笑:“陈老兄不肯带教,不若升一级去‘玄’舍罢。”玄号舍慌忙摇手:“我不要,我不要。本舍学生大几岁,真个敢打架,闹起来越发不可收拾。”邻院春秋房的夫子也来凑趣出主意:“都怕带坏学生,不如教‘天’字舍领去管罢。王孝廉冷口冷面,狠得下手,况且那一舍都是成年生员,也不会得跟个童子计较是非。”
天字舍因为都是成年生员,管他们的就是一个老孝廉,其实谈不上冷口冷面,只是小有功名,夫子们都敬畏三分。他是诗经房的为首一舍,也兼管全房舍的纠纷,被下面推卸了梅公子过来,无可奈何,就扬声叫唤:“沈君典。”
舍中靠窗的一个青年秀才听得叫唤,放下书卷过来参见。王孝廉指着他道:“这是本舍年长生员,博学多才。梅禹金,你既然不服同舍取笑闲话,那么从此跟他读书罢,他是最稳重寡言的一个人,你须见贤思齐。”
几句话是对梅公子说的,公子却全然懒得去听,只是扬着眼角,瞥了过来的青年一眼,看见他对自己温和微笑,就悻悻然撇开头去,暗道:“今日认识你,来日教你认识我。”
这是梅禹金初次相见沈君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