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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兰因梦之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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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台惨叫之后,双眼一闭,礼卿只道他要晕倒,赶紧摔了骷髅头双手先抱他一个满怀。容台却立即又睁眼:“放好尸骨,我来念《往生咒》。”礼卿顿时哭笑不得:“你不是怕鬼?还不如快念《降魔咒》!”
容台认真:“那个我不会持,我不是做法的和尚。”礼卿道:“那你也犯不着念别的经,快回屋去,我来收拾这个。”
容台不说话,弯下腰脱了踩过骷髅的那只鞋,拎在手里皱眉。礼卿道:“嫌脏也回去再丢,这里没有替换,总不能你光着一只脚跑回去。”容台道:“不是嫌脏……这鞋得做法禳解,才能烧了。践踏尸骨,是极伤阴骘的事,我失误了。”
礼卿不理会他的神神叨叨,知道他再也不会穿这只鞋踩地,于是替他拿过来,在树上拍了两下抖去磷粉,往自己怀里一塞,伸臂搭他:“先扶你回屋再说。”
容台失了一只鞋,只好搭着他肩膀单脚跳回偏厅去。礼卿将他安置了,拿了蜡烛又往外走:“这当儿你念经罢,记得什么念什么。我去树下察看。”容台叫住他:“好生掩埋,不要暴露尸骸!”礼卿不答,从屋内破椅子上扳下一只腿,跑出去了。
容台果然闭眼念经,从《往生咒》念到《大悲咒》,念了又念,好久才见礼卿回来,衣襟上溅满了土,脸色有些阴:“这个园子果真不对,那树下好几具尸骸。我觉得须得报官。”
容台战抖抖地道:“妖鬼……官府又管不得。”礼卿道:“啐,什么妖鬼!是凶案,有些尸骨肋骨有刀伤,定是谋害人命。”
容台脸色一白,吓得噤口不言。礼卿问道:“这园子主人是谁?我恍惚记得到了你们华亭县,就听说太仓赖园闹鬼,这案子怕也有十来年了。”容台想了想:“也没那么久,大约也就是五六年前的事。主人是苏州府的大户,这园子是他在太仓的别业,五六年前忽然闹鬼,就抛荒了。”礼卿决然道:“这事得报官,再明显不过的一桩凶案。”容台不语,过一阵道:“不如明日先告知王二公子。我听说……赖园主人仿佛和当道官员有亲。”
第二日王二公子的反应,果然甚是纠结为难:“赖家是应天巡抚李大人的表亲,这事官府只怕轻易不敢管——实不相瞒,我父亲同他们也是有交往的,李巡抚是我荆石叔父的门生,也算通家的交谊。”过一阵又道:“荆石叔父已受了皇命征召,即将入朝为相。这个事……尸骸在赖园,也不能说是赖家谋害,或许这宅子本身就是凶宅,赖家不慎购置,撞鬼而走,怎么好就牵连人命?”
礼卿当时年轻气盛,听他为赖园主人开脱的意思极为明显,愤然不服:“就是更早的人命,也须得查个水落石出。”赌气写了状词,直接递到太仓州。果不其然,官府只说了一句:“年深日久,查无实据,况且历年来太仓州并不曾有无故失踪人口。”就批驳了回来。衙门有一个董容台相熟的老吏,轻轻告知:“官府最怕人命纠纷,新近的尚且推诿,何况陈年旧事,谁平白翻出来缠帐不清?这事倘若石漕官在,或许还有审理的日子,如今是别想了。”礼卿忙问:“石漕官是谁?”老吏道:“是漕运上的石老爷,名讳叫琨玉的,他断案极明,又好管闲事,左近几个州县长官都怕他几分。可惜进京叙职去了,正自听侯调任——我悄悄告诉你罢,苏州乡绅极是喜欢他,有人在王学士面前说过情,请求升他任苏州太守,这事多半能成,你等他来做太守,再去告状不迟。”
礼卿有了指望,对王二公子的愤慨也就消除了。二公子反而对他表示歉意:“那刀说定送你的,却要食言了。实在是对不起,后来有一位李指挥拜访我父亲,见刀心爱,非要将一套都买走不可。他是李巡抚的子侄,碍于面情,我父亲也不好要他银钱,就全部相赠了。实在对你不起,我家里还有其他宝刀宝剑,任你取一口罢。”
礼卿这时对刀已经没什么执念:“我也不曾如约过一整夜,半夜就回来了,子先说的清晨牵牛花也没摘到,怎么能要二公子的宝刀。”
半夜回来的原因,当然是容台扯了后腿,听他将尸骸说成凶案,越发心惊肉跳,只觉满园都是冤鬼,将经文念了又念,还是一阵阵发抖。礼卿见他脸色越来越不支,也怕吓出个好歹,只好半夜带他出园。郊外路□□远,几番迷路,居然走到天亮才到王宅门口。徐子先莫云卿一干人睡梦里被他们惊起,顿时惊呼:“容台,怎么闹得要礼卿背回来?还头插一朵红花,好不喜庆,大清早你们要唱一出‘猪八戒背媳妇’不成!”
其实容台要礼卿背回来,倒不是吓得委顿,而是礼卿看他没了一只鞋,单脚跳实在走不回去:“你也别跳了,这样走到什么时候?我背你回去。”容台涨红了脸:“那我穿着袜子走也行,怎么好要你背负。”礼卿失笑:“你的袜子禁得起这瓦砾土路?说不定还有碎瓷片,划了脚就麻烦了。别磨蹭,不要我背,难道还要我抱?”
最终容台只好乖乖伏上他背,双手环抱着他头颈,任由他慢慢走在乡郊小路上。他常年礼佛,衣发间熏染着淡淡檀香,夜静风清,微香牵动微意。礼卿没头没脑忽然道:“其实你那个‘香光居士’的自号,真是不错,‘不假方便,自得心开。如染香人,身有香气……’”
容台道:“我这个号,也不曾在你面前用过,你怎么就偷窥到了。”礼卿嗤笑:“你的东西,我还用偷窥?我当真要偷窥,不如去偷窥你的年庚八字,作法魇你。”容台吃惊道:“这……这等事,你没做罢!怪道我这几日眼皮直跳,身上肉紧……”礼卿好笑道:“你怎么听了风就是雨,谁耐烦咒你?你要是神魂不安,那也是你自己闹的,谁让你这几日总到我梦里……”
他说了这一句话,猛然惊觉,赶紧咬住话尾不说了。容台紧张之极,连声追问:“我到你梦里做什么了?”礼卿闷闷不答,被他问得紧了,才道:“无非是作怪。你自己应该知道,不要问我。”容台急道:“我自己真不知道,有这般离魂的事!我……我要去求高僧禳……”礼卿恼道:“你怎么不离口将‘禳解’两个字挂在话里?这个事真要禳解,那也得拿你自己来禳解了我才是……再说,其实完全是不相干,有句俗话,你都没听过。”
容台问:“什么俗话?”礼卿顿了良久,才道:“梦是心头想。”
容台道:“嗯。”礼卿很快又接了一句,生怕自己没勇气说出来似的,语气急促慌乱:“……因此我梦你,是我想你。”
容台又嗯了一声,礼卿忽然觉得心慌胸闷的疲累,找了个树桩将他放下歇息,自己就坐在他脚边:“你也不要疑神疑鬼,这种事……和你……有关,也无关。”
容台第三次嗯的时候,礼卿只觉得他不会接自己的话了,一时间又是懊闷,又是后悔,闷声道:“你当我没说,好不好?”容台呐道:“可是你……确实也什么都没说。”
礼卿张了张口,满腹热焰,窜到舌尖就好像怕见风,又硬压着倒退回去。容台倒是继续接了下去:“其实……我也觉得,你这一阵子,各种古怪心思。我又不是一丝都不晓得……可是晓得归晓得,你又不肯认,又不肯告诉我,我总归也没法子……”
他这些话没说完,礼卿已经窜起来长身将他搂住了,语无伦次:“我肯认的!你要我认什么我都肯,就是……不知道你肯不肯……”
其时月在云里,树在影里,人在夜里。少年人的大胆和羞怯都在心底交织激荡着,最终想要确认,却是一句傻里傻气的询问:“你……你也梦见过我不曾?”
容台忽然狼狈,张口结舌说不出来话来。礼卿只是执意追问:“你信佛,是不扯谎的,你跟我说,你也梦见我不曾?就如我梦你。”
容台确实是扯不出谎,老老实实承认:“梦见的,不过……是很早……”
到底早到何时,他来不及追忆,礼卿也来不及追问。那一刻欢欣鼓舞,魂荡情沸。心底的热焰喷薄而出,全部倾注到唇齿间热烈缠绵,初吻火烫,灼得人都要化为一汪热潮,滚滚去向杳不可知的所在。
那个所在却终究没敢去探寻,只是在伸手探到容台衣襟里的时候,感到他极轻微地颤栗了一下,神魂颠倒间忽然一丝清醒:“我又不知道他梦我到哪个程度……怎么就好做我梦里的事?”
礼卿觉得自己其实痴傻,痴傻到了不介怀王二公子的赠刀之约最后食言,也没长期愤慨官府对赖园凶案装聋作哑,却执著要追问容台的梦究竟到何等程度。容台平日都好说话,自那夜之后,跟他在家里无人处偷偷亲吻也从不推拒,只是一听他追问梦境,就狼狈不语,支支吾吾到没办法,就推托:“真的没什么,大家都知道。”礼卿大惊:“这种事,怎么好教人都知道?你都不害臊?”容台已经臊得满脸通红:“不是的……总归不是那回事……你去问董禄。”
礼卿那时候爱他爱得无可无不可,对于他的梦境,哪怕达不到自己的程度,哪怕不牵扯情爱,只是荒唐可笑滑稽戏弄,其实也都无所谓。但是终究放不下好奇心,总想知道个中底里。因此到底还是去问了董禄,获得的答案,却是万万想不到的一个“有所谓”。
回来质问时,容台看他满脸愤怒激动,一时心虚慌乱,竟然无法理直气壮地说一句“你弄错了,与我何干?”只是急急忙忙解释:“真的就是这样……可是我对你,全无恶意……”
礼卿愤然道:“确实没有恶意,我本该感谢你!你……你所谓的梦,就是你十六七岁那年,梦见什么神人指点,你今生只有和一个叫袁大立的人同去科场,同榜考中,才有功名之望?所以你在华亭遍寻不见,到河南听说了我名字,就带我回来教我读书,为的就是应梦!因此你这几年都不肯去乡试,就是为了等我和你一道去考?你……你信神信得都入魔了!”
“董禄同我说道,南海有人会养小鬼,日常香火供奉,殷勤侍候,为的就是保佑满门福祉长久。主人家是不会白养的,小鬼带来福气,一切好说,倘若不能为福,乃至于为祸,那就做法镇压化解没商量。我就是你带来为自己保佑功名的,倘若你始终不能考中,你的梦到底不能应准,那么我对你而言,是不是就无用了?”
“董容台,原来你心底,只当我是一个祈福的小鬼来养育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