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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兰因梦之六 ...

  •   礼卿七年在华亭,除了三年一次的县学招考之外,每年不到过年决计不会回睢州,这一年却在六月里就回了家,使得父母都吃了一惊,只道他出了事,急忙追问缘故。礼卿无法说出口,只是闷头不语,但是父母追问得紧,他又孝顺,过了几日,还是将容台迷信梦兆、因此才培育自己的事吞吞吐吐说了。

      袁父越听脸色越阴,最后满脸黑得跟锅底一般,从门背后操出扁担:“揍死你个狗畜生!咋能做恁没良心的事!”

      这些年因为礼卿在外地读书,无形中父子有些疏远,难得儿子回家,都将他有如客人一般看待。礼卿好些年没受过父母教训,忽然挨了扁担,居然懵了,一把抓住扁担顺手就夺了过来,然后才想起这般行为太过不孝,赶忙又还了回去,扑通跪倒:“爹只管打。”

      袁父是种田人,几扁担下来重如铁棍,礼卿只是不吭声挨着。袁母在旁吓得眼泪汪汪,不敢拦阻,又不能不拦阻:“他爹,做啥往死里打娃子!”袁父愤怒之极,指着礼卿道:“你说这狗畜生做的是啥事!董相公对他哪样不好?给他吃住,供他读书,有啥对不起他?为那几句话就跟恩公家翻脸不认人!”

      礼卿辩白:“我也不曾翻脸,我也会报他恩情,只是……”袁父又揍了几记:“支吾个啥?不翻脸就平白无故甩手跑回来,冷透恩人的心窝子?喂不熟的狼崽子!”礼卿忍不住道:“我不中跟他熟!”袁父大怒:“说啥屁话!人家有啥对你不起?”

      礼卿满肚皮的委屈伤心说不出来,沉默着挨打。袁父打到最后也手软了,将扁担一抛:“给我滚回去,跟董相公跪门请罪!咱中州人讲义气,人家对你好,你没良心就是不中。”袁母看见丈夫丢了手,才敢跑过来扶儿子,看伤势,一把鼻涕一把泪:“娃啊,你爹说的是,做人要凭良心!”

      礼卿都不觉得伤痛,心内只是梗着气,低声道:“他……不是真心对我好。”袁父怒喝:“还屁话!好心都教你当了驴肝肺!”袁母哭着搂住儿子:“鲤娃啊,你咋就恁地死心眼哩?管人家董相公心真不真,待你的好处总是真的不是?”

      挨了父亲这顿打,礼卿在家中足足有半个月不曾出门,倒不是伤着了,只是心内混乱,不知所措,将容台和自己七年的相处一桩桩翻出来寻思,只觉得心肝都被搅碎成一锅在煎熬:“我决计无法恨他,可是……又怎么能再若无其事和他在一处。”

      他死犟着不肯回华亭,袁父也拿他没法子,吼了他几日之后只能不理。华亭倒来了人:“小的文兰,奉相公命送信来的。”

      礼卿这时候又怕听见容台消息,又盼听见容台说话,几乎是迫不及待将信函封皮撕开,看见信笺上还是看熟了的端丽小楷,却只寥寥数行,只说礼卿离去匆忙,日常书籍衣物都不曾拿走,问他可还需要?又说陆尚书上京去了,书馆暂闭,送了学生各自一套著述,也都放在董家,如若礼卿不想回去,就托人捎来睢州给他。

      礼卿草草读毕,竟没看见一句闲话,掩不住内心失望,问道:“你家相公还有旁的话没有?”文兰道:“相公倒也吩咐小人,若是能够,就同袁相公多解释几句。可是袁相公当日不肯听他分说,小人自忖,更莫得我家相公的口才,不敢再招惹袁相公生气了。”

      礼卿气得几乎要笑:“董容台啊董容台,你什么话都说不对,何曾跟我解释清楚?偏偏也不派个会说话的来!”然而看见来的是文兰而不是董禄,心内一寻思,就想通了:容台也明白了,董禄一贯不待见自己,那日很是下了些讥刺的话,才招致自己激动愤怒,这次就不敢再让董禄传话,换了文兰前来。可是这家伙呆头呆脑,就不曾想过,文兰是董禄的儿子,难道就不是父子一脉,同样不肯和自己说好话的!

      他觉得完全可以不必跟文兰计较,还不如自己去寻容台,心平气和同他再谈一次。谁知道文兰下一段话,就让他无法不计较:“我家相公又说了,诸般对不起,还请不必介怀,今年秋试,他决意要去考了。袁相公在睢州考学也罢,不考学也罢,他都不再过问,那个什么做梦的事,请袁相公一笔勾销罢。”

      礼卿顿时心冷如冰,颓然躺倒:“好罢,他终于放下了神叨叨的心思,要去考乡试了——这是好事,我没话说,祝他旗开得胜,前程无量。”

      “一笔勾销?他勾销得他的梦,我却勾销不得我的。”

      虽然董容台终于想通,将科举的事和礼卿分开了,但栽培数年,礼卿的前程却和他始终脱不开关系。回到家不久,本地县令就派人送了个帖子致意。袁家是本分农户,平生除了纳租服役没和官府打过交道,这一个帖子送来,将全村老小都吓了一跳。礼卿只好换身齐整衣服,前去拜谒,才知道县令听说自己是陆尚书的学生,特地延揽,并且殷勤提点:“府城今年录遗才,足下尚未进学,何不作速赴试?足下名门弟子,必然中选,还望秋闱连捷。”

      所谓“录遗才”,却是各省提学在科考确定准许参与乡试资格的生员等级之后,为怕真才遗落,再开的一次补考,尚未取得秀才资格的童生也可参与,中选后就以“儒生”资格获准去乡试“观场”。观场名义上是奉陪正式秀才试考,但若能中式,立即就授举人,实是破格科举的一种方式。只是录遗不是每场都有,礼卿连童生这关都没过,得不到县令担保也无法有学籍去考这个“遗才”,这时听县令意思要给自己开方便之门,一时倒是犹豫不决,不好遽然不从,只能致谢,接了县令的荐贴回去了。

      这时候他实则心灰意冷,隐隐抗拒,丢下帖子不想理会,却又忍不住想象容台的反应,犹豫半晌,写信却还是没提这事,只是问起赖园凶案之事,当日老吏指点说等石漕官来做太守就可以去告,如今石太守莅临苏郡不曾?自己作为尸骸发现人,是否要去苏州作证?容台的回信还是教文兰送来的,答复得更为简单,言道石漕官果然已经委派为苏州太守,他已经替礼卿往苏州府递了状词,获得受理。又说此事作为苏、松本地人就能解决,无须礼卿出面,反而招惹麻烦。

      礼卿看他还是那般不会说话,气得无可如何,索性直接问文兰:“你家相公今年乡试,是否努力?有几成把握?”文兰道:“相公吩咐了,科举的事,再也不要同袁相公讲。”礼卿瞪他一眼,心想:“这书童蔫头蔫脑,多半是见他家主人意气沮丧,知道不妙。”想了一想,决然道:“你回去告诉他,今年我在河南也要去考,教他打起精神,等我明年陪他去北京会试!”

      这时候已经是七月底,遗才试在八月初开,礼卿奔赴到府城时上气不接下气,险些迟到,总算还是挤了进去。县令荐贴果然有效,顺利通过,录得头名,白衣观场。又马不停蹄赶到省府,八月里奔忙得有如脚底冒烟,总算搭上顺风船,次年正月里,以新举人的身份重到华亭,去约容台一道上京。

      还是年年开春回董家的这个时节,也还是那道门户,唯一不同的就是多了孝廉门第的旗匾,新漆过的朱门闪闪发亮。容台今年的水仙花却没养好,枝叶都趴了窝,压得白瓷盆旁新抄的《金刚经》一片狼藉。礼卿道:“你也不振作,花也不精神。我在河南都替你忧心,倘若我考中了,你却考不中,那时候你是怪神明捉弄你呢,还是怪我跟你赌气,损了你的福泽?”

      容台垂着眼皮,半晌才道:“我知道是我虚妄,你也不必始终记怀。”

      礼卿只能叹气:“好罢,我们真是一对儿,你也不会说话,我也不会说话。为这个事再啰嗦都没意思了,我们一道上京罢,你的梦也是有准的,到底我们也能同年考一次,考一个同年出来。”

      同年考,只是一起赴试,考出个同年,却要是一起金榜题名。虽然名字在金榜上相距极为遥远——董容台高中前列,殿试二甲第一,相当于全体进士的第四名,排名只在一甲前三人之下,这名次也有个美称,号为“传胪”;袁礼卿却远远落在三甲第一百二十五,基本就是进士榜上的垫底人。

      名次悬绝,心情的愉悦却不差什么,一起庆贺,喝到酒酣耳热之际,礼卿还是忍不住重提梦缘:“好了,你此后越发可以信神,真是都准了!只不过下一场考试我却奉陪不得你了——二甲前列要入馆选,去考翰林院庶吉士,我名次太低,没这资格。”

      容台仍旧垂着眼皮:“二甲前列之外,其余进士若得当道官员推荐,也可以去考馆选。恩师陆尚书在翰林院多有相识,你若想去考,可以求他们一封荐信。”礼卿道:“我可不想去,庶吉士说是馆选录取,实则都是当道的大学士们内定了人选的。你是二甲头名,必中无疑,我去了也是白考,何必拿自己诗文去做陪客。再说,翰林院那等闷煞人的所在,我也不稀罕进去,宁可选个外州县官职倒施展得手脚。”

      容台勉强他不得,馆选那日独自去了。考选庶吉士虽然也是朝廷开考,但因为考生都是已经名登黄榜的进士,名额实则也大多内定,不再提防舞弊作假,规章比起科场就松弛得太多,考场设立在金水桥南畔,北向摆开几案,贴了考生姓名露天自由答卷。馆选的时节是五月,京城的日头已经火辣辣的,进士们都怕热,没答卷前先袖了题目聚在长廊阴凉处闲谈。董容台因为是必中无疑的人选,颇是招了些恭维和吹捧,也有人半含讥刺来取笑:“董传胪真是得天独厚,即使这毒日头下馆选,几案也设在靠廊下的阴处,却不用怕日中作文,日光刺眼了。我份属陪考,哪得恁般福气。”容台红着脸,谦虚了几句,袖子忽然自后被人一拉:“你还在这里扯淡,座位都被人占了。”

      容台顿时吓了一跳:“礼卿,你……怎地还是来了。”礼卿道:“我来陪场,开个眼界。”拉着他走下长廊,去跟占了座的那名进士理论。那进士大剌剌地一拍贴在案上的名帖:“看清楚不曾?这是在下的姓名。”容台急道:“方才还是我的……我的文具都在这案上。”那进士冷笑道:“你的座分明是日头下那个,名帖见在,放个文具就想抢了我的不成?董传胪名高前甲,必然中选,何必连几案都要占优。”

      进士们见这边吵了起来,都跑来看热闹。礼卿环顾道:“适才这里贴的姓名是董传胪的,大家都曾眼见,分明这位同年偷换了名帖占座,还请见证。”众人都只是笑,乱糟糟也有数落那进士,也有人道:“都是同年,让一步算了。天子门生争一个座位,传出去好教人笑话。”更有人来揶揄礼卿:“袁年兄,这里是二甲进士的驰骋处,足下屈居三甲一百二十五名,只好陪场观光罢了,如何咸吃萝卜淡操心,地上人去管云端里纠纷。”

      礼卿赌气拉了容台就走:“若不是都穿了官服,不好打架……”容台慌忙抓了自己的文具跟上他:“金水桥畔,紫禁城前,你可不要鲁莽动粗!”礼卿看着他,笑一笑:“我知道,怎么好连累你一身臊?去写你的卷子,不要跟那起酸丁小子缠帐。”

      因为座位被占,容台只能坐那个抢座进士的原位,日头直晒,刺眼生花,铺开文具后不由得拿手背挡眼。忽然面前一暗,好像乌云飘过来挡住了日光,抬头却见是礼卿站到案前,用身形给他投下影子:“好生写罢,我反正要曳白了,无所谓。”

      容台也知道以他的名次,来馆选确实只能陪考,心内诸般滋味,怔怔望着他宽厚的脊背,半晌轻声叫了一句:“礼卿。”礼卿道:“写你的罢,不要啰嗦。”容台低头磨墨,只说了两个字:“多谢。”礼卿愠道:“谢什么谢?不要寒碜我,就当我是报答你。”

      一晌心静,周围的喧嚣好像都不听闻,只有容台的笔在纸面上的轻微之声,宛如春蚕食叶般沙沙响。礼卿心里也如同被蚕食着,一丝丝蚀出脉络来,终于低声笑了笑:“你就是呆傻,其实你何尝不能考中?只是见神见鬼,信那些荒诞不经的东西,偏要扯了我,才有信心……”

      “这一遭,我到底没法和你同中了,你的梦其实也不准的罢。以后你在翰林院,我在外地州县,你的仕途路上,不消我来添福祉了。”

      但是他也并没有立即就选了外州县的官职去赴任。朝廷规矩,新进士要在各部观政数月,才能正式委派上任。董容台馆选之后录取了庶吉士,是翰林院的见习官员,袁礼卿就被分入了刑部做观政进士,同样见习在京师衙门,还有三个月的同城相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兰因梦之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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