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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兰因梦之四 ...

  •   容台刺血抄经许下的大愿心,果然是有用的,到五月里就欢欢喜喜告诉礼卿:“我家入股的海船,平安无事回来了。在琉球卖尽了货物,又捎了许多倭缎回来发卖。这一遭投了三百两,连本带利约莫赚到近千两,父亲可以安然养老,再也不必出去坐馆了。”

      礼卿在他家七年,也知道他家收支来路之一就是海运生意。东南这一带多有私赁海鳅船,出海做通番生意的,虽然嘉靖年间因为倭寇的缘故,朝廷下令禁海,也架不住沿海大户私下通商牟利。出头赁船的往往是士绅大族,普通人家手里有两个钱的话也可以凑一股进去,谓之搭伙,入股的钱从十来两到数百两不等,若能平安返航,除去船主抽成,往往能赚到翻倍利息,所以尽管一方面海禁,一方面浪险,沿海居民还是乐此不疲。

      董家凑钱入海船的股已经有十来年,有赚有赔,最倒运的时候也曾遇见过海船沉没血本无归,有时也会因为办错了货,卖不出去而折本,不过赚一笔的时候又多少能填补,这些年基本维持在盈亏平衡。今年这笔利润超过往年,颇为喜出望外,连董禄夫妇都拿到了份子钱留做棺材本。给礼卿的分利,就是做了一套新衣服,备上一份厚厚束修,和容台去同县陆尚书家拜门求学。

      这陆家是华亭第一望族,东吴陆逊陆机的后代,本朝也出过无数显宦在门庭,可谓世代簪缨之家。容台少年时也向他家求过教、借过书,只是家计萧条,拿不出束修,不好意思上门附读,如今难得有了钱,赶忙再拉上礼卿一起过去拜做个及门弟子。陆尚书的馆塾安置在城外别业,进园一看,多是本地子弟,莫进士的公子莫云卿是礼卿借兵书的相识,邻邑生员徐子先是容台上海原籍的朋友,熟人相见,各各欢喜。

      年轻人凑在一起,难免就要多事。这日谈起海鳅船生意,莫云卿提起这一趟海鳅船的主家:“那是太仓王弇州家,听说他家专好稀奇海货,这番贩回来的除了倭缎,还有几口宝刀,真个是削铁如泥,吹毛立断。王二公子房仲捎书炫耀,说要我见识见识,我这几日事忙,还不曾有空去太仓拜门。”礼卿爱好兵书,自然也爱好兵器,听了就觉得羡慕。容台道:“太仓又不远,何不去一趟?我有个朋友陈仲纯在王荆石学士家坐馆,也曾邀请我过去一游。”

      王荆石和王弇州是同族兄弟,住处极近,这时候二老因为仕途不顺,各自赋闲在乡,跑去城郊礼佛隐居去了,家中只剩几个公子。虽是大家公子,招待这帮从华亭杀过来的年轻朋友倒不怠慢,二公子洋洋得意将一套宝刀拿出来给人看:“有人说这不是倭刀,是琉球出产的宝刀,徐子先最会鉴别古怪物事,何不看看?”徐子先不大爱起哄,拿在手里看了几眼,只道:“确实是琉球刀。”

      这套刀共有三把,众人都传看了一遍。礼卿独爱最短的那把,拿在手里不落手的端详,又拔出来以拇指来轻抚刀刃。容台道:“好锋利的刀口,仔细伤手!”礼卿叹了口气,心想一来买不起,二来容台也不会喜欢这种物事,就放下了。

      他心里惦记着这刀,下午容台去王阁老家访友了,他贪看王弇州家藏的兵器,没同容台一道去,只在王家厅堂翻来覆去地看刀。莫云卿道:“礼卿莫不是魔症了?实说这刀我也眼馋,只是不好请房仲割爱。”王二公子笑道:“家父倒是不爱我们收藏这些凶器,最短的这柄尤其不好饰墙,若要割爱何难?我倒有个主意。”

      礼卿听了就问什么主意,二公子道:“刀剑无主,唯英雄所有。我寻思着,谁若敢去我们太仓赖家废园住上一夜,便称得上有胆气,我就将刀送谁。”

      众人都是邻县的居民,地方上的事体有什么不知,一起乱糟糟道:“二公子好促狭!赖园那个闹鬼的所在,白日去都有教精怪吸了魂去的,何况夜里?这不是试胆气,是要命了。”徐子先独摇头道:“世上哪有什么精怪,去年我还曾同人白日里路过,在园口停驻了一晌,也没什么妖异见闻。”二公子笑道:“子先这么说,那就是打算去了?”徐子先道:“我要刀无用,何必平白去废园过夜。”云卿取笑道:“原来子先说得若无其事,到底也和我们一般,是不敢去的。”

      礼卿道:“我去。”众人都是一吓:“你说真的?这可不是玩笑。”礼卿道:“去个废园住宿的事,也值得说笑!那园子坐落在何处?”二公子就指点了方位,又道:“礼卿真个要去,也凭凭证。我记得那废园里有一株千叶海石榴,碗口大的花,通苏州找不出第二朵来,礼卿去摘一朵花为凭据,才信服得人。”袁礼卿道:“摘朵石榴花而已,举手之劳,谈什么信服不信服。只是方才二公子还说要过夜?”云卿道:“对啊,摘一朵花,片刻就得,怎么知道礼卿在里面过了一夜?”

      徐子先忽道:“有法子。”众人就问,他道:“我去年路过是傍晚,窥见那园子里紫茉莉盛开,作红黄二色,也是少见的。又见到绕树爬满牵牛,花色淡蓝。礼卿不妨各自摘一朵盛开的花压在书中为证,紫茉莉夕开,牵牛朝开,有这两种花,足以证得礼卿在赖园过了一宿了。”

      礼卿听了欣然答应,顺手挟了一册书,就往外走。二公子唤住道:“不带趁手的家伙?万一真有精怪……”礼卿道:“那就带两坛酒,一盒吃食,若真有鬼怪出没,我请它樽酒论文。”云卿大笑:“万一不是男妖怪,却是女妖精,俗话道酒是色媒人,你这个童男子却不要被采了精去。”礼卿不觉微赧,就不搭话。

      子先道:“容台还未归来,不告诉他一句?”礼卿道:“他多半要同那个陈朋友清宵长谈,今夜都未必归来,告诉他作甚!”云卿道:“告诉了容台,就去不成了。礼卿从来被他管束得紧。”礼卿道:“他几时管得住我?只是懒得听他啰嗦。”说着大步就走。王二公子命人挑了两坛酒、一个食盒,直送他到赖家废园门口。到地头王家挑夫放下东西,转头没命跑了。

      礼卿心内其实好笑:“江南人就是文弱,恁般胆小怕鬼。”废园的大门有如虚设,一踢就开,自己挑了酒食进去,趟过没胫的长草,一口气走到最近的一座楼阁,从脱落的窗牖望进去,看见是个待客的偏厅,顶上天窗已坏,明晃晃光线直射下来,照见地板缝里尽是冒出来的野草。礼卿不觉笑一笑:“这所在只怕没鬼,却是个蛇鼠窝。”先将酒食丢进去,自己跟着跳入,用脚将野草碾了几碾,果然有一窝野鼠吱吱奔逃,又有几条蛇飕飕窜出墙缝不见了。礼卿看着里面破桌烂椅,只好摇头:“今夜没处睡了,幸亏有酒。”

      五月天时已长,急切不得到晚,礼卿在废园中走了半晌,看见有的房屋紧锁,有的房屋倒塌,都不是安身之地,决定还是那个偏厅过夜。走了一圈又折回来,忽然想到一件事,全身是汗:“坏了!我忘了问徐子先,究竟那紫茉莉是什么样的花?我哪里识得什么花花草草!”

      正在发愁,猛然听得外面有人用力拍门,大声叫唤自己名字。礼卿听了不是惊,先是大喜,跑到园门迎接:“你来得正好,我不认识什么紫茉莉,快点教我。”

      容台脸色难看,一面擦汗一面道:“管什么花!半日不见你就胡闹,快跟我回去,生人莫斗死鬼,不要逞这个胆气。”礼卿道:“我连半根鬼毛都没看见,哪里有鬼?不就是野宿一夜,有什么胡闹不胡闹。”容台急道:“白日当然没有,夜里就出来了!鬼神之说,岂能不信?你赶紧跟我回去,实在爱那口刀,我买来给你。”

      礼卿嗤笑道:“夜还没过,出来不出来,你怎么就知道?那口刀——价值不菲,也不值得买。”容台看他转身,急忙一手拉住:“到底价值几何?”礼卿其实没问过价,这时候信口开河:“总要三五百两银子罢,还是最短的那口。”容台是小户人家,果然被这价格吓住了,张口说不出一个斩钉截铁话,却被他反握住手拉入了园子里去。

      手拉手在深草里走了十几步,礼卿只觉容台手心湿漉漉全是汗水,问道:“你就怕成这样?我四下都看过了,只不过是个破落园子,并无怪异。”容台哆哆嗦嗦,半晌还是那句:“白日当然没有。”礼卿叹口气:“好罢,你专信这些,我也扭不过你。你告诉我那花是什么样,就自己回去罢,天也快黑了。”

      容台不做声,再走两步,弯腰从草丛里摘了一朵花给他:“就是这个。”

      礼卿接过看了,不由得大恼:“这不就是你家里也种的,唤做什么晚饭花!徐子先真作怪,好好的取什么雅名儿叫做紫茉莉!”容台在惊怕之中,听他说话也忍不住噗哧笑了:“这是正名,那是俗名。就好比你小名儿叫做鲤娃,就没个大名叫做袁大立?”

      礼卿不爱听他提自己小名,恼得不放手,牵着他一口气走到那偏厅之前,从破窗户探手进去捞出书册,将盛开的花压进去。容台吃惊道:“你怎么拿我习字的册子,带到这园子来闲看?”礼卿仔细望了一望内页,道:“啊,拿错了,我只道拿了一册汉书,却误拿了你的习字册。”容台接过来翻看,说道:“这是我历年写坏了的字,只道烧了,你怎么却留着。”礼卿有点不好意思:“你写坏的字,也挺好看的,烧了可惜。”

      容台有个毛病,看见书法就翻着翻着忘了时辰,尤其是自己往日的字迹,看见了不免仔细掂量,暗暗比较如今进步了多少。也不知看了多久,忽然惊觉:“天暗了,字迹都看不清了——快回去!”

      礼卿道:“我送你去园门,你一个人回去罢。我是决计要在这里过夜的。刀是其次,要紧的是不能被人笑话。”

      容台犹豫不决,望望来路,长草已笼罩在深黯的夜色里。晚风簌簌,吹得自己汗毛凛凛,四下好不萧冷,唯有礼卿握着自己的手是温暖的。他道:“我……我没带人来。从赖园回王宅,一路也尽是荒凉地面……你教我一个人……”

      礼卿忍不住笑了:“那你还不如留着陪我!好歹我是活人,不是死鬼。你能喝酒罢?我们喝一夜酒。”

      容台酒量其实不坏,却不大吃荤腥,只拣食盒里罗汉豆慢慢地嚼。食盒里有王二公子替他备下的蜡烛,点起来却没处插,只能一个放在缺腿椅子上,一个插在地板缝里。快散架的八仙桌倒扣过来坐人,两个男子汉就挤得颇为局促。礼卿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话匣子,天南海北胡扯给容台听,容台心神不定,只是支棱耳朵听外面动静,附和着嗯哼几声。礼卿好生没趣,忽然道:“你歇一会儿,我出去解手,回来再喝。”

      他站起来容台也赶忙跳起来:“我同你一道!”礼卿道:“我又不走远,片刻即回,你怕什么!听了半晌也没动静,鬼在哪里?”容台不禁语塞,呐呐道:“我也要解手的……喝了许多酒了。”

      他不容易喝醉,却容易酒劲上脸,这时候脸色绯红,好似揉碎了千叶石榴花泼洒染就。礼卿没来由的心躁,粗声道:“解手也要结伴,你胆子忒小!我最烦和人一道上茅厕,出去你站开些,不要妨我。”容台见他径自跳窗出去,赶忙也跟着爬窗台,一面兀自抱怨:“你今年是怎么了?往年也没见你回避,今年忽然就连茅厕浴房,都躲起我来。”

      礼卿闷头不回答,狠狠踢开长草,一口气走到楼侧树下。半轮月已出,看见那树影婆娑,叶底无数灼灼红花,却就是王二公子指定的那株海石榴。礼卿想了起来:“啊,这花都还没摘一朵。”顺手扯了一枝,解裤带的时候才发现没处拿,咬在嘴里又觉得太傻,于是招手:“香光,快过来。”容台恼道:“我不叫香光!”礼卿道:“前几年你钤在书画上的印章,不就是什么‘香光居士’?好不女娘气。”容台道:“那是取自佛典,《楞严经》曰:‘若众生心,忆佛念佛,现前当来,必定见佛,去佛不远。不假方便,自得心开。如染香人,身有香气,此则名曰,香光庄严……’”礼卿笑道:“好唠叨!既然不是女娘气,我叫你一声也没错,你恼什么?”容台又语塞,只好绕开他,走到石榴树另一侧去解手了。

      却不知礼卿骗他过来,眼疾手快,趁他说话就将那枝石榴花插到了他头巾上。眼见他懵然不觉,头顶颤巍巍一朵大红花走过去,憋笑憋得肚子疼,解手反而解不出来了,只是忍笑提醒:“不要往草丛深处去,仔细有蛇!”容台嗯了一声,似乎退了一步,却忽然“啊呀”一声,失口叫了出来。

      礼卿迅即扑了过去:“怎么了?”容台失声道:“蛇……蛇洞!陷了我的脚!”礼卿一手就捞住他身体,安慰道:“蛇洞没这么大,不是老鼠就是兔子洞,别怕!快拔脚出来。”容台声音都吓得变了,只是颤抖:“下面……有不对劲的东西……咬住我鞋……”

      礼卿一时只道他见神见鬼的毛病又发作了,并不相信,只是拦腰抱住他往后拖。那洞并不深,容台左脚陷下去,只退了一步就脱了出来,鞋尖一抬,却果然带了个圆物上来。

      这时候月光明灭,树影阴森,带上来的物事急切间看不清楚,眼前却觉得绿幽幽一闪,几缕磷火随着飘起。容台牙关只是打颤:“鬼……鬼火!”礼卿一臂揽住他,半屈膝探手去拿那物,说道:“别怕!是朽木。”容台道:“不……不……不是……啊!”

      他一声惨叫之际,月光忽明,只看见礼卿从自己脚上拿下卡着鞋子的那物,森然白骨,竟是一个咧开嘴的骷髅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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